他低垂着头,将目光慢慢地从看台下这些人的面容上描摹过去,然后就从包里把演讲稿拿出来,将麦克风举在口边,试探着张了口:“很荣幸能够站在这里,代表我校青年教师来做致辞……”
“——这件事情在我心里已经压抑了很久,但我还是想要趁此机会说出来,我是个同性恋。”
从二楼的广播室里突然同时传来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好像经过了什么变音处理,发出来的声音和陆筝的极其相似——几近以假乱真的地步。麦克风和二楼的播音室共用了一套设备,平时用麦克风的时候,播音室的大门都是被锁上的,而当播音室和麦克风同时工作的时候,这麦克风就会彻底地失去作用。
陆筝在说完了这一句话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因为太过震惊,他甚至瞪大了眼,直到听到下一句话同样飘散在空气中,听起来就像是自己发出来的——
“——我一直喜欢我们班级里的一名学生,他的名字是罗安,我用保送的名额威胁他和我在一起。”
只有这么短短的几句话,甚至还有两句是在当事人瞠目结舌,完全处于魂飞天外的状态下“说”出来的。
但这些就已经够了。
底下的记者们像炸开了锅一样挤进来,许多人都像入了锅的饺子一样扑通扑通地冲上了扁台,他们眼里都是爆裂开的名为喜悦的红光,放眼望去,这乌压压的一片人和一堆相机如同拥有生命似地直扑过来,像老鹰抓住兔子似的,轻而易举地就将他围在了中间……
“请问陆筝老师,这是你事先录好的音频吗?”
“这些话都是你说的吗?你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你真的是个同性恋吗?你知道同性恋代表着什么吗?”
“您手里的麦克风是否是失灵了?那个叫罗安的是几班的同学?您为什么会对他抱有那样的感情?”
“……”
整场大会已经彻底乱作一团,陆筝被人推推搡搡地挤下了台,好在主持人还是从慌乱之中回忆起了自己的职责,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拼死从人海中挤了过来,护着陆筝从人堆里开辟出了一条道路。而当主持人擦着冷汗,越过层层围剿向外面望去的时候,就见到了各层级领导们愤怒的目光——上到来检查的大鱼,下到学校里的小虾,他们一个个的表情都是如临大敌,看着陆筝的目光活像是看到了什么肮脏的渣滓。
如果是放到现在的话,陆筝的所作所为就是“出柜”,而在当时看来,他的所作所为就是“十恶不赦”。
一个带把的男人,居然会喜欢上另一个带把的男人?
而且那个人还是自己的学生?
无论是从哪方面来讲,这都是罪无可恕的事情了。
已经有好事的人去他们班把罗安揪了出来——罗安适时地表现出了他作为一个“受害者”的慌乱和无辜,扑闪扑闪的小鹿似的眼睛里都是摇摇欲坠的水光,连咧开的嘴唇都是个恰到好处的、将哭未哭的惹人怜惜的表情——更别提他“无意”中提到的那两本被没收掉的杂志了。
罗安的书桌里确实藏着许多杂志,但那都是正常的男女时尚杂志——这么大的孩子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上课的时候看看闲书虽然不对,但也同样没有什么油水可挖。余下的几个记者也“恰好”闯进了陆筝的办公室,将那两本裸男杂志从他的书桌里翻了出来,众人为抢头条抢了那本杂志半天,结果一张照片就轻飘飘地从半空中落了下去,如一片落叶似的刮到了众人的脚边——
——那是不知何时夹在里面的,一张罗安的。
“陆筝同志,你被开除了。”
除了最开始来应聘之外,陆筝几乎就再没有见过校长,因此这次校长屈尊降贵地过来,甚至亲自宣布了对他的处置决定,除了那点已经稀释了的惊讶之外,陆筝居然生出了一点微妙的、仿佛是从烂泥里拔出的受宠若惊出来,只不过这样的感情却被那些闪烁在身边的闪光灯给彻底消磨殆尽了。
校长似乎还残存着些许同情,于是斟酌了许久才吐出几个字来:“陆筝同志,你还是有实力的,今后也可以去其它地方再谋生路嘛。”
陆筝浑浑噩噩地点点头,忍不住就想带点迷茫地想要做些什么,这些事发展的太快,简直像一串串珠子被严丝合缝地穿在了一起,他被这浪头推挤着向前走,还没想好要做些什么,就有另一个消息炸进了他的脑海——孙老太太病危了。
孙老太太虽然一直病怏怏地在床上喘了上气没下气,吐了一口气就不知能不能吸进下一口,但终究还是活着的——这世上之事大抵如此,对于留恋着她的人来说,这一口将坠未坠的稀薄的热气就像救命稻草一样,仿佛知道她还好端端地躺在那里,就能令人生出无限的勇气。
但人没了就是没了,想说的话她再也听不到了,想做的事她再也感受不到了,那些残存着的,憋在怀里想要捧出去的东西,都再也没有能够接受的人了。
在坐到孙老太太病床边上的时候,陆筝的心情反倒平静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那些原本探出头来的,名为“情感”的东西好像被这一系列的事情给扣上了枷锁,他觉得自己眼前飘起了一团薄雾状的白膜,那是一层触摸不到的东西,外界的讯息如此庞杂烦乱,在撞到这层白膜的时候,却都被原封不动地挡了回去。
他勉强张了张口试图说话,他想最后和孙老太太说点什么,比如谢谢您这么多年的照顾,比如您一定能位列仙班,比如您的外孙子外孙女一定能有出息……他开开合合着嘴唇,感觉自己已经说了好久,说的口干舌燥,半个字都吐不出来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孙老太太仍旧是带着点疑惑地,虚弱而直勾勾地盯着他,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一个字也没能真正地吐出口。
将死之人的力气明明不该这么大,但孙老太太树皮似的手却崩出了条条的青筋,那掌心的皮是牢牢贴在掌骨上的,握住陆筝手腕的时候,那力道几乎将他抓出了道道青痕,她胸膛里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只能后仰着脖子,痉挛似地挣动了几下,一口长气就和着混乱的仪器长鸣共同吐了出去:“饿——不想——去——啊!”
而在旁人看来,陆筝几乎是冷漠地盯着她的——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也跟着低垂着眼,将那只失了力道的手从手腕上拔了出来。
他感觉到自己也跟着轻轻飘了起来,好像成为了一团没有实体的白雾,从他自己木桩似的身体里飘出来,冷冷淡淡地浮在半空,毫无情感地俯视着自己,那个声音好像是从半空中的自己那里滑进来,又好像是从心底最深处探出头来,那个声音带着轻佻和诱惑,仿佛是在隐隐的,轻轻的,一字一顿的蛊惑着他:“你怎么不去死呢?”
为什么要死呢?
只要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了。
这种隐约的,把信念和生活的意义完全抹杀掉的存在,似乎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呢。
但是……下雪了啊。
直到神思恍惚地走到街道上的时候,陆筝才隐隐感到,那些细密的雪花滑过他的眉梢眼角,在微弱和昏黄的路灯下,那道淡淡的痕迹沿着脸侧滑下去,好像一道狭长而清浅的泪痕。
走了几步之后,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迎面而来的人却快跑了几步,一把就扑进了他的怀中,她的声音是恰到好处的悲伤,多一分太过,少一分又太少,好像经过了千百次的锤炼之后才能吐出如此精准的感情:“我听说这些事了……弟弟,我真为你难过……这可怎么办呀……你可怎么在这座城市继续生活下去啊……现在报纸上铺天盖地的消息都说你是个变态,说你是教育界的人渣败类,你可让咱妈怎么办呀……”
陆筝并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只呆立在原地任她抱着,他只感觉自己胸腔里那些浅薄的飘摇的热气也随着白雾消失了,他长长地吐出一口夹杂着冰凌的雾气,目光却散漫地、毫无目的地四处游移了一会儿,最后落在了她的身后——那是个五岁左右的,只穿着单薄衣裳的小男孩,此时正连羞带惧地望向这边,口里含着吮的湿湿嗒嗒的指头,眼里却满是充盈着的、似要横溢而出的水光。
陆琪雨在他肩膀上装模作样地哭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陆筝有什么反应——他的身体太僵硬了,像一具尸体,甚或是一块行将劈裂的石头。他全身的神经好像都紧紧崩在了一起,却又好像从奇经八脉处根根断裂,从中跳脱而出的细丝绑着这些摇摇晃晃的肌肉,将他像个木偶一样地束缚在了原地。
她紧合在一起的睫毛假装着滴泪,目光却不自觉地顺着陆筝飘忽的目光望了过去,她心内不免一喜,转身抱着孩子就跑到了陆筝面前,将那个瘦弱的男孩递到了陆筝面前:“把他当做是你的儿子,替我把他养大好不好?”
并不是“侄子“,并不是“外甥”,也并不是其他那些隔着一层纸膜的不痛不痒的亲戚,她说出的是“儿子”。
是血脉相连的,最为亲密的那个人。
那小男孩似乎听不太懂话,但还是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哇哇大哭起来,他拼命转身,死命勒着母亲的脖子不撒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口齿不清之间也只有“妈妈别丢下我”、“我不走”之类的含糊的话说出来,她的母亲却是丝毫没有耐心,只再次把这孩子往陆筝那儿推了推:“这孩子叫明宇,他爸的姓我也记不得了……当年我太小了什么都不明白,稀里糊涂的就把他生了下来……就跟你的姓吧。我现在的未婚夫已经说要娶我了,他是个既有地位又有脸面的人,我不能让我的把柄落在他手里,这个孩子之前一直呆在福利院,对我本来也没什么印象,这孩子不会怀疑你的……”
她说着说着忍不住继续掩面低泣起来,艳色的指甲在灯光下闪烁着微芒:“如果、如果不是为了供你上学,我也不会落到现在这种地步……”
“真的只是为了我么?真的没有其它选择了么?是我将你推向那样的路途中么?”
飘在半空中的白雾这么说道,那个声音带着点促狭,甚至带着点隐隐压抑着的,一直被深埋着的愤怒和委屈,代替陆筝吐出话来:“可是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反驳啊。我早就下定决心了,我会千倍百倍地补偿你——只要是你提出来的要求,即使赴汤蹈火,我也会毫不犹疑地替你完成。”
但事实上,站在漫天遍野的雪雾中的,这个实实在在的踏在地面上的陆筝,却只问出了一句话:“要走多远才可以?”
陆琪雨突然抬起头来,她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这样无理的要求会这么轻易地就被接受,她支支吾吾着回答:“反正……反正只要你不再做这行了就可以,只要别让他发现了就可以,只要别闹出什么事情来就可以,只要、只要离这里远远地、越远越好就可以,带上你妈,再带上这个孩子……”
“只要不影响到你就可以了,是这样么?”
陆筝毫无感情地吐出一句话来,然后直直盯着陆琪雨的眼睛,再次说出一句话来:“你不再是他的母亲了。”
他这话说的轻而又轻,平铺直叙,脸上没有半丝表情——确切的说,是僵硬的根本没有波动,陆琪雨仔细打量着这个似乎完全陌生了的弟弟,忍不住上前问道:“小筝,小筝你怎么了……”
陆筝慢慢把孩子从她的手里抱过来,然后就将眼神飘去了远方:“再见。”
陆琪雨还想再说点什么,但见那孩子拼命往她这边伸手,哭哭啼啼地喊着不要走,她虽忍不住热泪盈眶,却还是狠下心来突然转身,脚印从那里开始,向着远方由慢到快地绵延成一线,越来越大的雪如鹅毛般从天而降,将她的脚印渐渐地覆盖了……
明宇开始拼命挣扎着要往下蹿,陆筝毫不留恋地松开了手,看他迈着两条藕节似的小短腿,跌跌撞撞地一边流着泪水,一边凄声哭喊着往陆琪雨那边追去,他感觉自己已经跑得很快了,但是转瞬之间,陆琪雨已经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老陆家的人,抛弃自己的孩子的时候,是连头都不会回一下的啊。
明宇哭得眼睛红肿,攥成菱角似的两只小拳头胡乱挥舞着,他没跑两步就觉得身后一轻,然后就被揪着衣领扯进了怀里,从一个冰冷的国度迈进了一个温暖的世界——进了一个五彩缤纷的小卖店里。
陆筝面无表情地问老板:“有旋转风车吗?”
老板一愣,随即摇头不已:“没有。再说这么冷的天,小风车也转不起来啊。”
陆筝低头看了看一点也没哭累的孩子,再次问道:“那有其它哄孩子的东西吗?”
老板绞尽脑汁地思考了一会儿,从柜台底下天男散草似地撇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最后拿出个皱皱巴巴的纸风筝来:“我女儿前几天回来的时候做的……她现在上学去了,要不你就把它拿走吧。”
陆筝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接过纸风筝打量了一会儿,然后把它递到了陆明宇的眼前:“让它陪着你,好不好?”
明宇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往这边看过来,他观察了一会儿老板和陆筝的表情,然后就颤抖着、试探性地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那个艳色风筝的尾巴。
他把那个风筝凶狠地扯过来,转过来又转回去的翻看,原本哭得肿成一线的眼睛居然绽成了个弯弯的月牙,他捧宝贝似的把风筝卷进了怀里,那骨架也随之发出了咯吱咯吱的令人牙酸的轻响。
老板肉疼地向外赶人:“快走快走,我女儿的心血啊……看着就心疼。”
45、花火(4)
当天回到家里的时候,明宇还是抱着那个纸风筝,说什么也不肯撒手,秀芬对这个新来的孩子倒是充满了好奇——但也仅限于那种好像看着猫猫狗狗的那种好奇。她的神智好像更加混乱了,经常把发生过的事情搅合在一起,今天觉得这件事发生在昨天,明天觉得那件事其实从来没有发生过,后天又觉得陆成荣其实根本没有离开她身边……
好不容易把她哄睡了之后,陆筝开始收拾东西准备退房,他对于去哪里还没有太过确切的概念,但他好像很轻易地接受了要“离开”的这样一个决定,而且不能否认的是,他心底居然是松了一口气的——好像只有这样,那些要将他压塌的负罪感才会稍稍减轻一些。
他心里其实是属意江成县的,那个地方和他的老家很是相似,或许会让秀芬的病情有所缓解,再者说,心底里蠢蠢欲动的对于幼小时光的那点憧憬,总是时不时的就跳出来撞动他的心脏,那种想“回去”的冲动时时刻刻都在冲他吼叫,烦的他心神不宁。
他已经彻底地忘记了那个孩子——直到那大脑袋小眼睛的孩子扑倒在他面前,然后十分委屈地放声大哭为止。
这孩子的营养似乎没有跟上他的年龄,小小的脖子上架着个摇摇欲坠的脑袋,活像在细腿圆规上插上了个烤蛋,那烤蛋看上去没什么圆润的感觉,而且甚是怪异苦涩,完全一副装满了稻草而又没什么重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