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脚步声传来,他坐起身转头看去,是夏星正端着个杯子走来。
“醒了?头疼的厉害?吃颗药缓缓吧。”夏星在他床边坐下。
口唇干涩得难以想象,他把药塞进嘴里,接过夏星递来的蜂蜜水一饮而尽。他的嗓子有些哑,头实在疼得厉害,尽量把说话声音放轻再放轻:“小星哥,你怎么在这里?现在几点了?”
“现在才9点呢,你哥给你那个叫米妮的助理打过电话了,你放心接着睡吧。”夏星接过杯子回答道。
“小星哥……谢谢……”
夏星拍拍他的手背:“睡吧,睡着了就好了。”说着把他按回了被窝里。
回到厨房洗着杯子,夏星默默地想幸好昨天晚上自己和吴凡两个人不放心赶了过来。这孩子酒量从来就不算好,拿来调酒的龙舌兰那样生猛,他几乎灌下去一整瓶。他们到的时候,在外卫的马桶边找到的吴卓,他吐得一塌糊涂,昏睡了过去。两人合力费了好大劲才给他擦洗干净换了睡衣安顿好。
当年出柜时小卓给了他们最大的理解和支持,加上之后多年来朝夕相处,夏星早已把他当成自家亲弟看待。现在看孩子被折腾成这样,他的心疼不比吴凡少。夏星拿过餐桌上那张被揉得皱皱巴巴的信纸,细细地一点一点捋平。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苏烨,你这是造的什么孽。
吃过止痛药不多会儿,吴卓的头疼好了很多。这么多天来焦虑和担忧一刻没停过,他精神上备受煎熬,身心俱疲。宿醉和药效的共同作用下,他浑身发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一觉,吴卓整整睡了22个小时。期间他被吴凡唤醒,恍惚中喝了碗稀粥就又睡了过去。他陷入了一个长而辛苦的梦里。在梦中,他一次次地推开苏烨,责怪他的不告而别,质问他离开的原因,可却在苏烨转身要离去时一次又一次地拉住他,用尽全力挽留他,死死不肯放手,如此往复成一个死循环,让他疲惫不堪。
醉酒后第三日的清晨,吴卓终于从那冗长的梦里挣扎了出来。他翻身下床,看着窗外已经苏醒了的城市,如今卸下了心头上原先左右为难的重担,只剩下寂寞和哀伤,心里空的发慌。
他拿起床头的相框,里面是去年盛夏去香港,在维港乘游艇时的照片。阳光下,两个人都笑得灿烂。照片里的苏烨是这么的可爱,他的笑脸是这么的纯真。把相框塞进床头柜的抽屉里,吴卓的心里一片阴霾。
深呼吸再深呼吸,生活必须继续。他的肩头还有很多的责任和义务,他没有逃避的资格,也没有放逐自己的权利。
又休息了一天之后,他回到了生活的正轨。
吴卓还是那个吴卓,优秀的高级经理,值得信赖的好上司,高水平高效率的会计师。吴卓又变得有些不同了,做事一向专注的他有时候会失神,在吴老爷子面前一向听话懂事的他话越来越少。
吴凡夏星两个看到他的改变,看到他逐渐地调整着自己,除了尽量照顾好老爷子、尽可能让他少操劳些外也别无他法,唯有希望时间能治愈一切。
时间能治愈一切吗?
笑话。
不信你去问问重伤被截肢的人,十年二十年,再多的时间过去,难道就能回到健全健康时的那个自己了吗?永远都不可能。
伤得深重,唯有舍弃原来的自我,才能继续前行;唯有放弃挣扎,逼迫自己面对现实,才能找回平静。
苏烨走了。留下张条子,一句话都没说,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事实就是这样。所以就这样吧。既然这是他希望的,那就算了吧。吴卓在心里告诉自己。
有这样一种说法。说人这一生,喜欢这种感情就好像一瓶355ml的水,有限而珍贵。不同深浅的喜欢,就会消耗掉不同量的水。所以轰轰烈烈爱过之后,人们大多无法再重燃激情。
他觉得自己这瓶水是彻底用光了,全部倒给了那个叫做苏烨的人,一滴不剩,以至于现在自己内心干涸一片,荒凉如戈壁。
日子久了,吴卓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能够脱离出自身感情,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来看待整件事情整个过程。即便那些或甜或苦的回忆常常会从心底里冒出来横冲直撞,他也不再因此感到心酸寂寞,相反地他现在常常会觉得有些好笑。
记忆里的吴卓从一开始的巧遇到莫名其妙的同居起,就始终在欣喜若狂又患得患失里的情绪里不断切换,简直精分得不行。再到后来他还正以为他们情深似海,结果人家转身走了,他又是醉酒又是大哭,成了个可悲的冷笑话。一个人能轻易地从他生活里消失,一点痕迹不留,只能说明那人从未真正来过,而他的生活却已是满目疮痍。这两面极端的反差简直像粗鄙直白的讽刺小说,他自己都忍不住暗骂那个吴卓:蠢货。
就在吴卓越发麻木的一天又一天里,吴老爷子的病情没有任何进展,可能是受到精神上的影响,虽然改了两次药,但治疗效果并不好。吴卓自责又无奈,所以在周主任建议他们转院至美国梅奥就医时,他毫不犹豫就赞成了。
周主任的意思是华山与梅奥一直保持着良好的交流合作关系,梅奥诊所的国际诊疗服务很成熟,高科技的治疗手段也比较多样化。吴老爷子万一再犯肠梗阻,实在经不起再一次手术了,趁现在病情相对稳定的时候转到美国,如果发作起来也能有更多治疗方式可供选择。
全家人达成了一致意见,只是在如何陪护的问题上又犯了难。除了小赵之外没有家人陪伴肯定是不行的。但吴凡的工作有一定的特殊性,如果他辞职,那么临时更换团队经理对客户包括对公司声誉都会产生很大的影响,他在投行的工作履历上也会留下相当负面的评价。同时,夏星在身体恢复后参与的第一场舞剧也正在加紧排练中,预计年前要正式表演,虽然不是领舞,但也是非常重要的位置,对他事业的重新起步有重大意义。
姑妈已经决定赴美,由姑父独自留在国内坐镇。吴家涉足的产业很多,名下大型集团就有两个,虽说都有优秀的经理人在顾,但其中一些核心企业还是由自家人在监管控制,这其中的一家大型实业公司就一直是由姑妈负责的。姑父一个人,再怎么辛劳,精力毕竟有限,表哥表姐们也都在吴氏各个领域里效力,就算都来帮忙,只怕还是顾不过来。所以姑妈就算留在美国,也少不得时时分心帮着照管生意。
吴卓就在这时决定了辞职。所有人中也就只有他相对容易从工作中抽身。毕竟由于他的关系,导致事务所因为管理人员与被审单位存在经济关系而不得不对很多业务进行回避,以至于损失了大大小小不少IPO和债券的单子。他要是请辞的话,负责华中地区的老冯一定很高兴。
家人们对吴卓的决定都比较支持,一来主要是审计这工作相对于吴凡所从事的金融投资来说,工作强度一样的大,上升空间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二来是家里的产业放在那里,本来到最后两个孩子就得至少收一个回来,现在也正好是个契机。
在做好了决定之后,全家人就开始加紧行动。姑妈姑父在上海的集团大楼里开了个会议室,集中处理生意上的事情。吴凡夏星则负责与梅奥联系,安排转院事宜。可能是由于有华山医院的介绍和协调,在没有请医疗中介的情况下,转院的安排和实施都很顺利。梅奥院方甚至主动推荐胃肠科和肿瘤科主任作为吴老爷子的主治医生进行会诊,这是非常少见的。每个人都猜测这样的优待可能与苏烨有关,但没人明说。吴卓也这样想,但那又怎么样呢?算是给我的一点补偿么?管他呢。
一切安排妥当,在圣诞至新年的假期结束之后,全家便动身了,夏星也厚着脸皮向团里请了假,一同前往梅奥。
吴卓一个人留在上海。因为他在年审之前请辞,给整个事务所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对干活儿的人们来说差别不大,但对其他高级经理包括各位合伙人来说可谓是巨大变故。他手中的项目得一一转给其他人来负责。做审计的人遇到被迫接手别人做了一半的项目都神烦,故而每个与他交接的人都向他列了详细的数据资料整理要求并要他针对每一个项目提交一份完整详尽的被审单位情况概述。同时他还得挨个与客户联系,开会计师交接见面会议。为了能尽快完成交接,他只能留下来天天赶工日日加班,有时就睡在办公室的沙发上。
忙乱不堪的工作中,靳煜还打电话来烦他。
“听说苏烨最近要回来一趟,说是要到医院来拿一份什么工作证明。”
回来又怎样。吴卓想,苏烨恐怕躲他还来不及。就算自己去见他要说什么?能说什么?像个弃妇一样哭着控诉他么?那他成什么人了?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自接到电话后,吴卓就开始每天回泰府名邸去住,哪怕下班时天都已经亮了,也要赶回去洗个澡,在沙发上坐一会儿。
这是在干什么?吴卓简直受不了自己,可又无法控制地每天赶回去,心里怀着隐隐的期待,自顾自地想着:如果你回来,我就原谅你。
有时候,破晓时分,他躺在床上,看到淡淡的光从窗外透进来,屋子里的家具微微露出轮廓,目光所及之处看上去都模糊而暧昧,显得很不真实。在这样的时候,他总会陷入一种错觉,好像这一切只是一个荒唐的梦。
那个人,那个熟悉的体温还在他的怀里,他只需要微微侧首就能够把自己埋进他的气味里,安静地听他轻柔的呼吸。那是怎样的幸福,他怎么会忘记,他怎么能忘记。
就这样等了一个多礼拜,到底没有等来那个人。
几天前,他接到吴凡的电话说一切顺利,都已经安排妥当,等他处理完工作过去交接班。为此,吴卓更是忙上加忙,发了狠地赶工,咖啡一杯接一杯,饭点也不吃饭,饿的不行了就拿起助理买来的食物随便塞上几口,跟自己过不去似的不眠不休。
终于忙完了最后一个项目的整体移交,吴卓在办公室里收拾东西,胃里灼痛的厉害,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他在桌上翻出达喜,嚼了一颗下去,继续收拾。东西不多,连上柜子里的书也不过两个纸箱,很快便收完了。保安帮他把东西先搬到停车场去,剩下他一个站在办公室里。
他环顾四周,第一次觉得这间小屋子这么空旷。从大通桌到小隔间到小办公室再到这50楼带着落地窗的办公室,不过三年的时间,他就以旁人眼中的火箭速度上到了管理层。他在这里战斗、成长并且取得成功。
苏烨曾经好几次来这里等他下班,在柔软的沙发上滚来滚去,等得无聊了就去外面抓着他的助理米妮聊得不亦乐乎。苏烨怕高,不敢站到窗边去,只肯躲在自己身后探着头向下张望,还感叹大上海成了乐高城市,直喊好神奇。
胃里的疼痛翻涌上来,他轻轻带上门,转身离去。
做高强度脑力工作的人大多都有不同程度的胃病,吴卓也不例外,他也像所有人一样对此不以为意。他从没想过胃能疼到这个程度。当他第三次吐完扶着洗脸盆抬头看时,被镜子里自己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真是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胃这个器官的存在,像是有双手从不知名的地方伸出来,拧毛巾似的拧着他的胃。他靠坐在浴缸边,手脚发麻伴随着剧烈耳鸣,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还不时地冒出些金星来,五感尽废,只觉得疼痛。
完了完了,得打120!他这样想着就想到卧室去拿手机,但身体根本不听话,用尽全力摸着浴缸边缘站了起来却迈不出步子,就这么直直地倒了下去。眼前漆黑一片,也不知自己冲着哪个方向倒去。他的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此刻因为没了知觉倒不觉得痛。
完了,苏烨,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这样想着,他就看到一片浓黑扑来。
他昏了过去。
吴卓醒过来时,映入眼帘的是跟他爷爷病房一样的医院统一使用的吸顶灯。左侧额头火辣辣的疼,他费力地动了动脑袋环顾四周。左侧的输液架上吊着盐水袋,左手发凉,正在挂水。右侧床边坐着个人,穿着高领毛衣,低着头在专心玩手机,正是靳煜。不知他在玩什么游戏,好像几秒就死一次,短短几分钟死了无数回,眉头越皱越紧。
靳煜输得烦躁,抬起头正对上吴卓探究的目光,咧嘴一笑说:“嘿,吴卓,你醒了。我给你倒点儿水去。”说罢给他把靠背调起,转身倒了杯温水,插上吸管送到了他嘴边。
喝了半杯水后,吴卓问他:“我怎么在这里?你又怎么在这里?”
“你胃痉挛引起了休克,幸好程度不严重,又发现的及时,没什么大碍。挂完水你在这儿安心睡上一晚,明天就能出院了。我刚下班,你又一直不醒,我反正没事儿就来看看你。晓钦跟王副巡房去了,他今天晚上值班,你要有事可以找他。”
吴卓皱眉:“那我怎么到的医院?”
“额,就有人路过发现了你呗。”靳煜抓抓发顶又捋捋鬓角,有些尴尬。
路过,谁还能在他家里路过。除了苏烨还能有谁。他回来了!他回家了!他还救了我!这样的认知让吴卓有些激动。
“他人呢?”
“啊?谁?”
“苏烨。他人呢?”
“他……他……”靳煜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
“他走了。”卞晓钦站在门口,声音平静而冷淡。
“卞晓钦你来啦。我……我那什么,小卓你刚醒,我去给你买份粥来喝。”靳煜一边说着,一边闪出了病房。带上病房门,他垂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好累,面对吴卓脸上仿佛等待救赎的表情,天堂地狱不过就是一句话,他实在无法开口道出实情,就让卞晓钦来吧,他一向都比自己勇敢冷静。
“他……走哪儿去了?”吴卓下意识地抓紧手中的被角。
卞晓钦发现了他的动作,走过去拉开他的左手:“挂水啊大哥,不要乱动。”见吴卓仍紧盯着他等待答案便接着说:“回美国去了。”
“又是这样……”吴卓低下头,看不清表情,右手紧握,微微有些颤抖。
不是这样!卞晓钦在心里大喊。苏烨背着你冲进急诊室的时候根本就是急红了眼快疯了!他担心你!他紧张你!他在乎你!他一直守着你,航班都错过了!直等到你所有体征都稳定了才不得不离开!
可是他不能说,他答应了苏烨绝不多说。虽然他不能理解,但这是苏烨的决定,他应该尊重。苏烨临行时与他道别,他忍不住问苏烨为什么不能给吴卓一个机会,也给他自己一个机会。苏烨摇了摇头,轻轻的与他拥抱了一下,背起包转身离开。
咽下心里所有的话,卞晓钦唯有安慰地拍拍吴卓的肩,说:“一会儿靳煜买粥回来,你好歹吃一些。你的胃炎现在发展得比较重,护士送来的药要好好吃,多休息。”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夜里巡房完毕,卞晓钦又去吴卓病房里看看。敲门后,他推门进去,只见微弱的床头灯光里,吴卓头上贴着纱布靠坐在床上,姿势还和傍晚他离开时一样,只是输液撤了,空粥碗搁在了床头柜上。愿意吃东西就是好事,卞晓钦心想。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吴卓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他,表情忧伤:“晓钦,你说他为什么要这样?”
“他怎样?”
“抛下我一个人,不告而别,却又突然回到了我们曾经的家,甚至还救了我。你说可能有这么巧吗?我不信。可是最后他还是不告而别。你说,我就这么让他为难吗?”吴卓语速缓慢,声音低哑而苦涩。
“我……你们的事情我其实不算太了解。但是我相信苏烨所做的一切都是有他的理由的。对你造成伤害,他其实是最痛苦最难过的。他是为了你好,真的。”卞晓钦在心中斟酌着语句,说得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