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藤老师缓了缓激动的呼吸，然后看向四十九院：「你说，如果身心不洁的青少年，真的有必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吗？他们的存在，不是污染了这个世界吗？」
四十九院的脸有点扭曲，最后还是忍不住喷笑了出来，然后正色道：「他们只是有点调皮的孩子而已，而你，却是个变态洁癖狂。」
安藤老师冷笑：「你说什么？」
「难道我说错了吗？」四十九院反问，「所谓的不洁都是你单方面定义，小孩调皮一点有什么错，我小时候还每天在泥浆里面打滚呢。你说小孩子吃油炸食品碳酸饮料，看低俗杂志就该死，那么把那些东西造出来的人就不该死了吗？而就因为这些小事就把他们的内脏都挖出来的你就不该死了吗？」
安藤老师捂住眼睛：「啊，原来你也不懂，都白和你说了。」
四十九院撇过头：「你的世界观太奇葩了，我才不想懂。」
「算了，就算你这么说，反正你也奈何不了我。」安藤老师勾起嘴角，「话说你都不曾怀疑过，你是什么时候进入梦中的吗？」
「恐怕在四十八愿的梦里和你对视的时候吧。」四十九院说，「从那时候开始，我根本就没有从梦里出来过。」
「哦？你为什么会那么觉得？」安藤老师挑眉。
四十九院说：「一冷静下来就开始那样觉得了。应该说……一切太过顺理成章。」
安藤老师说：「不过，梦境和现实的界限是会不会感觉到疼痛，你打打自己看，应该是痛的哦？」
四十九院摇头：「昨晚我已经被宇佐美踹过一脚了，很痛，但是我不是没有醒吗？」
四十九院掀起了衣袖：「可是问题是，虽然很痛，我的手臂却没有任何乌青。所以……这到底是因为是梦境让我看不到自己手上的乌青，还是因为你控制了梦境，我才会感觉到痛？」
安藤老师低声笑道：「你的直觉还真是不可小觑。」
「所以我说中了吗？」四十九院问。
安藤老师却回避了四十九院的问话，道：「现实和梦境，到底哪个还是现实，哪个才是梦境呢？你不接受梦境，会不会是因为现实还不够残酷呢？」
四十九院听了他的口气，老大不爽地说：「还不够残酷吗？你已经说了，四十八愿根本就是代替我才会死的吧？」
「对啊，对你来说应该是个极大的打击才对。」安藤老师有些疑惑地喃喃自语。
听了这话，四十九院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受到想像中那么大的打击。大概，是因为怀里的人吧。
安藤老师突然恍然大悟地说：「只要让现实变得更残酷就可以了，我再问你一遍！」
四十九院看着眼前突然放大的安藤老师的嘴，一句话一字一顿地从那嘴里吐出来：「你想要美丽的谎言还是丑陋的现实？」
「我说过了，即便梦境再美好，一切也都是假的。」四十九院不耐地说。
「那你别后悔。」说着，安藤老师用手遮住了四十九院的眼睛，四十九院下意识地挣开，可是眼前的场景已经不是生物实验室旁边的准备室了，而是在生物实验室里。
黄昏的生物实验室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实验桌上映着方块状的夕阳。
突然教室的门被移开，一个人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然后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个球形烧杯，向桌子上一挥，打碎了烧杯的底部。
那个人拿着烧杯的模样像是要自卫，四十九院看着那个人的背影觉得有点熟悉，等他转过身来露出侧脸才看清那人竟是少年四十八愿。
是遇上了什么事情他才会这么慌张？
而下一刻出现在门口的人更是让他大吃一惊，那不是学生时代的自己还能是谁？
自己露出了狰狞的面孔，对四十八愿举到两个人之间的破碎试管毫不畏惧，只是一味地向四十八愿走去，嘴角带着笑容喃喃地念着什么。
少年四十八愿说：「二货，你别这样，我知道你不想的。」
少年四十九院却依然露出那种扭曲的笑容，嘴里的呓语却是比刚刚更加大声一些，大声到让在一旁的四十九院能听清楚的程度：「我……我不想……我不想死！！！」
四十九院心里呐喊着：不是吧？！然后看到少年的自己从怀里拿出一张符纸，折成匕首的形状，甩了一下，那符纸便变成了真正的匕首。
少年四十八愿看到这样的自己，握紧试管的手颤抖了。
四十八愿练柔道那么多年可是有段数的，无论是少年时候还是现在，四十九院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可是看着少年的自己握着匕首向少年的四十八愿步步逼近，后者竟然只是一步步后退，却毫不反击，直到四十八愿的背抵住了墙壁。
即便已经预想到了结果，可是看着这个画面，四十九院很难保持理智。
少年四十八愿至死至终都没有向少年的自己挥动那根试管，即便连四十九院自己都觉得他有很多机会可以制伏自己。
少年四十八愿只是看着一脸狰狞的少年四十九院，然后露出了微笑。
81.第17祭现实如梦五
试管掉在地上破碎的声音，却在四十九院的脑子里炸出了蘑菇云。一时间，眼前只有一片鲜红，耳朵里的声音也都混成了一团，他觉得自己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了。
这就是隐藏在美丽的谎言之下那残酷的真实吗？
虽然曾想过因为安藤亲手杀人的话，那个死者会连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事实都消失，那样的话肯定是有别人杀了四十八愿。
可是从来不知道，那个杀人凶手竟然是自己。苦苦寻找了那么多年，没想到……
是自己亲手杀了四十八愿。
是自己亲手杀了自己最喜欢的人。
是自己亲手……是自己……
「呵呵，啊哈哈哈哈……」
准备室中，穿着黑袍的安藤老师抱着胸站在窗前，而他的身后，怀中搂着四十八愿的四十九院突然发出了笑声。
他的双目无神，脸上虽然在笑，可是却比哭还难看。
「即便如此，你还是会比较喜欢现实，而不是选择梦境吗？」
安藤老师轻声询问道，当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四十九院的笑声在小小的准备室中回荡，像是嚎哭一般刺耳。
安藤老师遗憾地摇摇头：「已经失去理智了吗？」
他转过身，走到四十九院面前，蹲了下来，将脸凑到四十九院耳边：「选择梦境吧，梦境里的人没有害死你自己喜欢的人，也没有任何痛苦。我甚至可以让四十八愿老师没有死过……哦？」最后一个字因为被一把拉住领带而走调成了很好笑的音节。
「我说过吧，」四十九院目光灼灼地看着安藤老师的眼睛，「即便梦境再美好，一切也都是假的。」
「你你你！你怎么会！」安藤老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我怎么会？」四十九院脸色有些苍白，但是精神不错，「我没有怀疑你给我看到的那段东西的真实性。虽然会变成这个样子肯定是因为你控制了梦里的我和他，但做出这种事以后就算是忏悔，在得到神的宽恕之前我就会先被警察抓走。事实摆在这里，我再怎么不喜欢、再怎么害怕，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那么我就承认它、面对它、背负它，这是我该做的，我不会逃避的。」
「他可是代替你死的。」安藤老师说。
「是啊，可是死的人明明和名单上不一样，那个恶魔居然也会接受这个作为指标吗？」四十九院问道。
安藤老师说：「只要人数对上就行了。」
「什么啊，搞了半天还是人数。」四十九院低头看着四十八愿。
「……就算你承认了，你有想过死去的人的心情吗？」沉闷的气氛中，安藤老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四十九院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四十八愿，沉默良久：「这就是我的现实。」
四十九院扶着四十八愿站起来，四十八愿依然在睡梦中，四十九院将插在自己大腿上的长针拔了出来，那根长针一离开四十九院的身体就变成沾染着鲜血的符纸，软塌塌地耷拉下来，而四十九院的大腿上赫然出现了一个血洞。
四十九院看到安藤老师有点不可置信的眼神，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也没想到，心再痛，还是会输给身体的疼痛。」
解下领带替自己扎了一下伤口，四十九院扶着四十八愿站起来，准备往门口走，安藤老师大声问道：「你去哪里？」
「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四十九院头也不回。
因为大腿受伤，四十九院走得很慢，地上也留下了一条血痕。还好没有刺中动脉，不然肯定会大出血而死。
「你出不去的！」安藤老师喊道。
准备室的门在四十九院的面前突然关上，关上的力度大到震掉了门框上的灰尘。可是四十九院丝毫没有显出畏惧的表情来，反而一脸轻松愉快地朝关上的门走去。
然后，穿门而过。
「咦？」安藤老师无法反应。
准备室的门从外面被打开，四十九院站在门口说：「看，我出得来。」
「为什么？」安藤老师问道，「这是我不是我的梦境吗？怎么会……」
「怎么会不受你控制对不对？」四十九院说道。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安藤老师再次关上了那扇门，可是站在门口的四十九院完全没有受到那门的影响。
安藤惊讶地控制准备室里的零碎东西向四十九院和四十八愿飞过去，可是那些东西纷纷穿透了四十九院，落在了他们俩身后的地上。
「很奇怪是吗？」四十九院说，「我记得有一种说法，只要意志足够坚定，不去相信，就不会被催眠。」
「我没有催眠你。」安藤老师仍然在混乱之中。
「我知道，但是结果是，我没有相信你，然后就不受你的梦境影响了。」四十九院说道，「所以我要回去了。」
「不，你不能走。我不会让你走的。」安藤老师说着举起手，只是他所谓的挽留都是无效的，根本无法阻挡四十九院离开的脚步。
「为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安藤跪倒在地，用拳头用力地捶着地。
四十九院有点怜悯地看着他：「你还不知道吗？明明被困在梦境里的人，是你自己。」
「哼！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安藤老师气得将桌上的东西都扫落到地上。
「你都没有想过，本来绫人应该在12年前就死了，那么现在的四十八愿是谁？」四十九院问道。
安藤老师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四十九院继续说：「指标只认人数，不认到底死的是谁，四十八愿现在在这里，就等于没死，那么去填补那个空缺的是谁？」
看安藤老师没有反应，四十九院说道：「这单纯是我的猜测。12年前，指标第一次出现混乱，并不是因为死的不是名单上的人，而是因为死者被复活了。本来你和你的父亲——也就是校长是没有把这个当一回事，因为你们根本不知道我偷偷复活了绫人的事。但是一年结束，向恶魔提交指标的时候，恶魔发现指标数量不对。这时候在恶魔面前的校长会做出什么选择呢？所有师生都已经离开了学校，他要到哪里再去找个指标来当替死鬼呢？」
「虎毒不食子，我会不了解我的父亲有多重视我吗？」安藤老师强装镇定。
四十九院看着怀里的四十八愿说：「我很在乎绫人，在乎到费尽千辛万苦去复活他，可是那又怎样，他是我亲手杀的。」
安藤老师撇过头，表示还是不信四十九院的话。
四十九院说完自己的推测，笑了笑。真的只是推测而已，没有任何根据，只是顺着一条比较顺的思路理下来，虽然没有错，但是也不一定对。
可是安藤虽然一脸的不信，却也无法完全否认四十九院的话。
四十九院看到安藤老师因为自己毫无根据的推测受到打击的模样，有点感觉于心不忍起来。但是一想到他对四十八愿的所作所为，便转过头不再看安藤老师，故意说：「如果你想继续待在这个梦里也没关系，总之，我要出去了。你就继续沉浸在这个有父亲爱你的美好的梦里吧。」
一个父亲在什么理由下会不让自己的儿子跟自己的姓？
四十九院叹了一口气，没有回头看安藤老师的表情，只是沿着走廊带着四十八愿一步步离开。
等四十九院走得老远，安藤老师才反应过来要追上去，可是他没走了两步就一头撞在了门口，打开的准备室的门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将他挡住了。
安藤老师一次一次地撞在那墙上，直到周围所谓的准备室的场景全部都像玻璃一样碎开来，小小的空间里只有他。
——12年来，就只有他一个。
玻璃碎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四十九院抬头看着蔚蓝的天空也裂成了无数片，然后掉落下来。碎片反射着阳光，飘落下来的样子像极了美丽的雪花。
所有碎片都掉落下来以后，蔚蓝的天空变成了典型的秋日雨季的天空，灰蒙蒙一片。
「哈，这就是现实。」
在去风信馆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安藤老师的不对劲了。风信馆是近几年造的新馆，可是只有安藤老师房间的名牌看起来很旧。
是的，安藤老师是被困住了，被困在了自己美好的梦境中，也被困在了12年前。
怀里的人突然动了动，四十九院低下头，正好对上四十八愿刚睡醒还有些迷蒙的眼神。
「二货？你把我带出来干嘛？外面很冷。」
四十九院紧紧抱住四十八愿，忍不住哽咽。
四十八愿莫名其妙地被四十九院抱着，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能轻轻拍着四十九院的背，安抚他因为激动又害怕用力过度伤到自己而颤抖不已的肌肉。
过了好久，四十九院才渐渐平静下来，再次紧紧抱了四十八愿一下：「这样的现实也不坏。」
「嗯？」四十八愿无意识地反问了一声。
四十九院没有回答，四十八愿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在失去了他温暖怀抱的那一瞬间觉得，好冷。
82.第18祭夏雪冬花一
有些事不说出来，不代表不存在。即便把某些话埋藏了很久，隐忍的感情并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反而像是什么东西灌注到心里一般，对四十八愿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那些陌生的感情，渐渐满溢，然后倾倒出来，浸湿周身，最后让人沉溺。
而那感情，属于自己，也不属于自己。
人总是在感伤之时寻找慰藉，如果不能得到想要的，就会寻找次之的替代品。被当成替身的人也许能够在最后变成了真正被需要的人，但有绝大部份，只会怀抱着无法实现的恋情，义无反顾地走向自我灭亡。
四十八愿翻身，看着睡在地上的四十九院。
淡淡的月光从窗帘的缝隙中射进来，在四十九院的被子上映出了一个长条。长条的光斑随着四十九院呼吸起伏而动，让四十八愿移不开眼。
四十八愿再翻个身，心想，被当成替身固然悲催，但是这悲催之中还有更悲催的话，大概就是他了。
如果是一个可以打一架便分出胜负的情敌那还好办，可是，那是一个他永远敌不过的对手。别说这个对手已经死了——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而且如果这个对手没有死，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现在的自己存在。
因为，他本来就是被创造出来代替那个人的，无论是自己现有的身体，甚至记忆，也许萌生出来的对四十九院的感情，都是来自那个人的。
这份对四十八愿来说十分新鲜的恋爱，酸涩而甜蜜，再加上尝到深处后源源不断涌出来的苦楚，混合起来，五味杂陈。
指标事件已经告一段落，对四十九院来说，他也总算走出了纠缠他多年的梦魇。那么，自己与他的感情是否也该告一段落呢？
四十八愿思绪至此，看到床下的四十九院正睡得雷都打不醒，戴着一点都不适合他的可爱睡帽打着呼噜呼呼大睡的蠢样，瞬间觉得这真是让人看了就来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