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泯仇送了一口气,才定下心来料理那些缠人的魔众,徐风站在远处,定定看着他,背靠着柱子。
计泯仇在打斗的间隙中看见徐风牵起唇角,极浅极淡的一笑。
计泯仇几乎从没见着他笑过,此刻却觉得心惊肉跳,只见有人一剑朝着他刺去,徐风却不闪不避,任凭那剑刺中了自己的心口。
计泯仇整个人都木了一下,手脚冰冷,仿佛被抽走了魂儿一般,不动了。
那鲜艳的血色染红了双眼,计泯仇说不出话来,喃喃念道,“为何如此……为何如此?”
计泯仇喘不过气来,头晕目眩,他伸手敲了敲头,呆愣愣的站了一会儿,笑道,“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他如今到底是身在何处?
从前听人讲起过,恶人若是死了,就应当下十八层地狱,那十八层地狱的光景他不清楚,莫约就是看着自己最珍视的人在自己跟前一次次死去吧。
计泯仇木然的跪在地上,颓败的往四周望去,那云烟好似一片一片的碎裂开来,冷风又像是刀子似的,割到了骨头里,又疼又麻木。
他开始有点怀疑了。
也许他从来到天山邪教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徐风了,上次跑出去遇见雪狼那次,是徐风来救他,也许那根本就不是徐风,是他凭空想象出来的罢了。
他这么一想,觉得是真的了。
也许更早以前便是如此了,或许早到鬼阁之变的时候,计泯仇已经死了,早就死了,后面发生的一切都一定是惩罚,是他一个人臆想出来的。
其实他早就死了,早就下了十八层地狱,这是鬼差在折么他。
计泯仇想了想,越觉得那才是真的,他往四周一望,不知何时似乎隐隐约约看见那血红的花一朵一朵开在河边,血似的。
他呆愣愣的往前走了几步,又开始怀疑,也许更早的时候他就已经被杀死了,或许在被刺客追杀的时候,对,其实那不是爹派来的刺客,是真的刺客,已经把他杀了。
但他为何会记得徐风呢?
计泯仇想,也许徐风是真的,他想,也许他当初下了扶桑崖时,就被禁锢在幻境中了,那个怪物,那个叫饕餮的怪物其实已经将他杀了,其实他已经死了,当自己活着,所以臆想出了这之后的一切。
他拿起旁边的剑,一剑向自己的手腕儿割去,血便流了出来,他在失去意识之前看了一眼远处的人,模糊不清,为什么是假的,手却疼呢?
计泯仇再一次醒了过来,他还是在天山的客房里,一模一样。
他木然的看着自己的手,完好无损。
他有些呆的看着那扇门,过了一会,伸手推开了身侧的窗户,外面就是万丈悬崖,只要他跳下去……
他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跳。
至少再看一眼他也好。
过了不多时,果真有人来敲门。
计泯仇没有动,那人便自己推开了门。
计泯仇呼吸一窒,却没有走过去,也没有说话。
然后,计泯仇跟着他走了出去。
不出所料,他还是死了。
计泯仇疯了一般,忍不住失声痛哭,心如刀绞,他声嘶力竭的咳了两声,喉咙一甜,尝到了唇角的铁锈味儿。
计泯仇双手抱住头蹲在地上,眼泪不断掉落下来,“你是谁!为何如此折磨我!你是谁!”
计泯仇站起来,往四周望了望,一个人也无,他一脚狠狠踢在柱子上,伸手抓扯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摇摇晃晃地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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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日都殷切期待着他的暗卫到来,却又无比绝望地看着他死去,他声嘶力竭,无论如何阻止,都只能眼睁睁得看着他死。
过了不知多久。
计泯仇终于不在哭了,也不再有任何妄想,只是傻子样呆着,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想。
每日那些人如同往常一样,端着饭菜到客堂里来,若是他发狠将其打伤,第二日那人也是毫发无损的继续来给他送饭。有次他索性真就打死了他,第二日,可是第二天那尸体却没有了,他依旧毫无异样的来。
计泯仇快要疯了。他伸手拉扯自己的头发,把头发揉得乱糟糟的一片,用牙咬自己的手,直到看见血从伤口处渗了出来。然后又安心的一点一点舔掉。
计泯仇甚至想,他说不定从来没有活着过,只是路边的野花野草蝴蝶虫子之类,某一天看见了红尘滚滚,繁华似锦,因而做了一个梦。
他看见自己手腕上的那条狰狞的伤疤,他确切的记得,这是当初封尘挑断的,挑断了他的手筋,后来被人救了,慢慢好的,当时可疼了好久。他将手伸进里衣,摸住自己的胸膛,心口上也有一道疤,是当初徐风刺的,也将养了许久,他现在还清楚的记得那刀刺进身体的痛苦。
那这是真的了?
计泯仇想不清楚了,忽然发狠似的,又一次将那手腕儿上的伤疤咬得血肉模糊,血迹蹭在他的脸上,温热滚烫。
疼。
真疼。
也许那些伤疤也是假的呢。
是他自己刺伤的也不一定呢。
计泯仇想。
他猛然又想起当初逼着徐风喝了青楼的酒,那酒中被人下了药,他是知道的,只是还是逼着徐风喝。原本想就这么推倒他,结果……他懊恼的抓了抓头发,叹了一口气,不去想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事情。
计泯仇浑浑噩噩。
许久之后,他终于明白自己是栽在了袭陌那个魔头的手上,着了他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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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找着天山的门还真不容易,上次徐风是追着那两人走进去,谁知此时阵法时时变幻,入口都不同,徐风找了许久也不曾找到。
在外徘徊几天,最终逮住了一个魔教的人才逼迫着将他带了进去,徐风避过那些巡逻守卫,闪身进了以前软禁计泯仇的那间屋子,若是他运气好,恐怕不会找错地方。
徐风打晕了门口的守卫,摸出钥匙,开了门。
计泯仇靠着墙壁坐在床上,对他开门进来的举动毫无反应,头发有些乱了,估计很久也没有梳理过,衣裳也穿得很随便,尤其那手腕上的伤格外醒目。
血迹染红了衣袖,那手腕儿软绵绵的垂着,好似没什么力气。
徐风看得有心惊肉跳,连忙走过去,伸手拉住他一截手臂,唤道,“计泯仇?”
计泯仇抬起眼来与他对视半响,又默无声息的低下头去,不在理他。
“计泯仇!”
他对他的话毫无反应,像是听不见,眸光涣散,不知道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袭陌那魔头到底做了什么?
徐风软下语气,轻道,“泯仇?你到底,你怎么了?”
计泯仇的眼睛亮了一瞬,复又暗了下去,伸手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忽然用力用指甲在中指上掐了一道口子,血迹很快就从伤口中渗出,顺着手指细细的纹路流动,流到了手指根,他轻声说了句,“第十六次。”
徐风将他那手掌拿出来,只见手指上刻着些伤痕,有的已经结痂,有的却是新的,徐风不知心中是难过还是可笑,终于忍不住拿起那双手轻轻吻了上去。
计泯仇无知无觉的看着他,像是在想,一定不是真的。
徐风只道此地不宜久留,眼见计泯仇这样子也不能管事,遂干脆将他背起来,推开门就走了出去。
一路的侍卫没见着几个,直到走到了索桥处。
袭陌一身白衣,就这么静悄悄的站在对面的石台上,四周轻雾缭,衬得他面貌如玉,婉如谪仙。
徐风心知此番免不得要厮杀一场,正犹豫着怎样能护得计泯仇平安,却觉计泯仇抓住他衣裳的手又松开来,不轻不浅的笑了一声。
此时袭陌的声音传过来,千里传音,恍如是在耳边一般,毫不费力。
“若是我不放你入我教,你恐怕一辈子也找不到这大门,又何必处处小心躲藏?”
徐风抬眼望去,终究慢慢走过了索桥,走到了袭陌跟前去。
徐风也记得,当初在冰洞之中见着的袭陌可不是眼前这人,却又不似带着人皮面具,却为何世人都称其为袭陌?袭陌到底是何人?
“教主此番为何?”
袭陌耸了耸肩,又一下子背靠在悬崖边一颗偌大的杨树下,漫不经心地道,“坏我计划,略施小惩。”
徐风捏紧了拳头,若是略施小惩,为何——
“走吧。”说完,便慢悠悠的走了,头也不回。
徐风不了解此人,却知方才脱离险境,顿时松了一口气。
第二十三章
徐风带着计泯仇回到了鬼阁。
计泯仇受伤,神智不清,断然也不能让人将鬼阁夺了去,徐风便自己操持起鬼阁的事务来,好在他在鬼阁呆了这么许多年,对此比较熟悉,也了解其中有些人的秉性,自然得心应手。
过了莫约一个月左右,计泯仇依旧是这般,对外界丝毫没有感觉。
徐风见着计泯仇裹着被子缩在床脚,心里也不太舒坦,慢慢朝床头走过去,道,“计泯仇……”
计泯仇并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额前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莫约还闭着眼睛。
徐风索性在床头坐下,伸手将他的头发拨开,道,“袭陌那人太过邪门,性格又变化无常,不知他为何又放过我们。”
计泯仇依旧听不见似的,不答话。
徐风又说,“我头一次见着你的时候,心说,这小孩还挺可爱的,性格与阁主十分不同。”
“我那时候也不过十几岁罢了,那时候……”
“你怎么就喜欢我了?你难道不知我不过是趋于阁主胁迫才来做你的暗卫的?”
“你难道不知,我原本就该保护你么?”
“计泯仇……”
他原本不爱言语,徐风明知他听不见,变慢慢讲了出来,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你这个傻子,又何必要委屈自己……”
徐风说完,撩开他额前的头发,轻轻落下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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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泯仇不见了。
徐风找遍了整个鬼阁也找不到计泯仇的影子!
他心焦力瘁的跌坐在石椅上,计泯仇到底去哪儿?还是被人抓走了?徐风心急如焚,连忙派人下去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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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镇人来人往,没有多少生人,只是前些日子里来了个教书先生,那文采斐然,众人心里想着,就算是中过状元的人,也不过如此吧。
镇子里有个学堂,孩子们都在那里上学,一到了早晨,咿咿呀呀的读书声就传了出来,其中有个少年,虽说平日里贪玩儿了些,可那聪明劲儿就是与寻常人不同。
“先生,先生你去哪儿啊!”
那先生眉梢一挑,手中的戒尺不轻不重的敲在那少年头上,“杜小团!你今天不将昨天那事解释清楚,就别怪先生我——”
杜小团傻笑两声,心里琢磨着,为何同样都是先生,这先生可比玉琴哥哥严厉多了,真不好得罪。
不过,长得可真是俊美。
莫约会读书识字的人,都是这般吧,想着便站直了身体,咳了两声,以期待自己的外貌能更上一层楼,“先生,我这就去背书,这就去背书,你可别打我!”
计泯仇嗤笑一声,这些小不点儿还真好玩。
计泯仇浑浑噩噩,终于有一日清醒过来,便趁着徐风不留神从鬼阁里溜了出来,无处可去,想起自己从前尤为喜欢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等等,又不想再与金缕衣阁有什么牵扯,不再动用那可以白吃白喝的焚玉令,索性便当起了教书先生,自由自在多好。
最近几日,书院里老是有先生丢东西,尤其是那个冯先生,那人一把年纪,却凡事喜欢斤斤计较,尤为不待见计泯仇,恼他抢了自己的学生,灭了自己的威严。据说那先生有一个祖传的宝物,随身待在身边,生怕被别有用心的人抢了去,可终究还是着了偷儿的道,被人盗走了,此刻便将这事情拖累到了这群小不点身上,说是孩子顽皮,偷了东西。
杜小团最看不过那先生的作态,往日里便喜欢与他顶撞,这次更好,直接趁着先生午睡的空挡,在他脸上画了只乌龟,先生愣是带着那乌龟在街上走了一圈,被人笑了一路,因此怨恨起杜小团来。
计泯仇将杜小团抓回来,笑,“背什么书,还不给我把事情说清了!”
杜小团哀怨的看了他一会儿,愤愤不平,“冯先生太可恶,我便小小的作弄下他罢了,谁知他竟然来和先生告状……”他拳头捏紧,眼神郁郁。
“那东西真不是你偷的?”
杜小团生气了,怒道,“真不是我,连先生你也不信我,哼!”
计泯仇姑且相信了他,便将他放开。
杜小团逮着空隙一溜烟就跑了。
到了第二日,杜小团匆匆跑来学堂,对着计泯仇挥了挥手,手中攥着一个纸条,“先生,不好了,那偷儿要去偷阿隽家的东西!你看!”
当初受到这纸条,那家人可是吓坏了,手足无措只见,杜小团机灵,觉得赵先生肯定不是寻常人,便赶紧跑了过来。
计泯仇见他慌慌张张,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结果拿过那纸条一看,笑了,“明日子时,来取蝴蝶杯——六雀。”
杜小团不明所以,怪道,“先生为何笑?”
计泯仇将那张纸轻飘飘地丢了,顺势又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晃晃悠悠地飘远了,“这字写得真丑。”
六雀早就被徐风杀了,必然是有人冒名顶替,再说,那六雀徒有虚名,就算遇见也不必惊慌。
可笑,到底谁这么蠢。
杜小团愣了半响,没反应过来,“啥?字丑?”
计泯仇一把戒尺敲在他头上,“好好练字,否则怎么混迹江湖?”
杜小团点点头,觉得他说的对极了,乖乖跑到桌案上去练字。
邱隽那家人是镇子上富有人家,平日里也不大看得起教书先生,偏偏邱隽是独子,那家人也不舍得将他送到远地方去,只得在这里先耗着。
到了第二日夜里,计泯仇还是去那邱隽他家,心说这偷儿莫约和偷冯先生的是同一个人,捉住了他,叫他早日归还失物,书院也清净。
几人战战兢兢地盯着那杯子,也不是什么稀奇物件。
计泯仇随意拉开张椅子坐下,漫不经心。
邱老爷满眼不屑,道,“你这教书先生在这里又有何用?”
计泯仇并不答话,又过了不多时,果真听见动静。
院子里一众家丁护卫将那桌子围了个水泄不通,静静等待那人到来。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没有顾得过来,那蝴蝶杯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邱老爷大惊!
“这、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也是一愣,反应不过来。
计泯仇走过去,走到一个护卫面前,道,“交出来。”
那护卫一惊,眼见形式不对,就要往外逃。众人反应过来,却是这偷易容混了进来,并不是什么神迹。
计泯仇伸脚一绊,那人险些扑到在地上,回过神来,掏出匕首就往计泯仇身上刺,白光一闪,杜小团还来不及喊一声小心,计泯仇侧身避过,一掌拍在他手腕儿上,瞬时那匕首就“哐”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计泯仇瞬时一掌拍在那人肩膀上,那人防不住呕出一口血来,依旧不死心想要跑,逮住计泯仇的衣服,居然十分下流的去扯他的腰带。
计泯仇恼羞成怒,曲指成爪,一瞬就扣在了那人的咽喉处,冷笑道,“我的衣裳,也是你能扯的?”
那人被吓得神魂具裂,低头看见自己手上刚才从计泯仇怀里顺走的东西,烫得险些握不住,哆嗦道,“焚、焚玉令……”
那人仔细一想,脸色惨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计阁主饶命!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