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泯仇,我若是再遇见你,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
山中无日月,计泯仇手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慢慢修行心法,武功修为也有了精进,计泯仇乃是计槐独子,计槐自然把什么好的东西都留给他,包括武功心法也是。只是计泯仇不喜学武,也就没体现出这心法的优势来,此番他下定决心,武功自然突飞猛进。
那少年留下的衣裳都是些红衣,红得似血,布料却是极好的,很不容易破,他在山中却也方便,只是他原本的衣裳是不能再穿了,皱巴巴的破了好多洞。他从山林里打了些野味儿,一只一只挂在竹竿上,风干了可以吃。
只怕眼下这几年,封尘在鬼阁中的势力更胜,他须得小心盘算。计泯仇将武功走了一遍,眼前又是计槐惨死的画面,以前他总是嫌弃他爹啰嗦又唠叨,每天乱七八糟的瞎操心,他不学武功还是不是一样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他爹总是恨铁不成钢地训斥两句,也就由了他了。却不想天人永隔,昔日种种便如梦似幻。
******
蜀地到了夏季便是炎炎烈日,街上的人走着走着便要用帕子擦两下脸,货郎挑着担子在屋檐下边走边吆喝。这个时候,只有酒楼茶肆里的人是最多的,大家也都图个凉快,在靠窗的桌子旁吹着小风,谈天说地。
那年轻人一摇扇子,道:“诸位可知道金缕衣阁焚玉榜?”
这一提,对面那人隔着老远就来答话了,“听过听过!谁不知道金缕衣阁财大气粗,现在又办了个什么焚玉榜,说是只要入了前十,便可得到焚玉令,到时候吃饭穿衣啥都不要钱了,你说这日子得有多舒坦?”
“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年轻人一收扇子,接口道:“金缕衣阁是卖衣裳的是吧?”
那人点点头,“是啊。”
年轻人一把扇子敲过去,“都说你要多读书了,笨死了!这长生客栈,长生驿站,长生酒楼全都是金缕衣阁的老板白氓开的,你要是有这焚玉令,到了这些地方一亮牌子,要什么东西随便拿,能不舒坦?这辈子吃喝都不用愁了!”
“竟敢有这么好的事情?我看那白氓白公子可不是一个大善人!”
“那是自然,”年轻人端起一杯茶水喝了一口,“到时候要是白公子要做个什么事儿,这些人就得要听从差遣,否则,嘿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人一惊,“唉,这不是算卖给金缕衣阁了嘛!”
“谁说不是呢!”
“可是要说是我穷尽陌路了,我也要去试试嘞,那可不就算是飞黄腾达了!”
“啧啧,你以为那榜是那么好上的?”
那人尴尬的笑了两下,“我这不是随便说说嘛。”
年轻人一扇子敲在他头上,“就你话多!”
第三章
也就是这几日,似乎天底下所有的人气儿都汇聚到了长生客栈这一处,江湖豪杰聚集在一起,共襄盛举。两边的看台走廊上都或站,或坐着人,若是谁有胆量就可翻越围栏,落到擂台中央,和各路英雄比试一番。
比到了一半,有真本事的人早就已经显露出来,不再是碌碌无名之辈互相过家家似的切磋,真正是死伤无论,看到血腥处,有些姑娘还别过脸去不忍看,又是几声“噼里啪啦”的声响,又一个人被扔出了擂台。
“若是没有人在上台,那今日入前十的人便定了,请各位侠士……”
说到从此处,本以为一切都是板上钉钉,毫无疑问,却见一人凭空而至,一身红衣翻飞迎着烈日轻轻巧巧地落在擂台中央,只是一瞬,仿佛光与点都落在他身上,一头的长发只用一根枯枝挽上,才不至于散落在肩上,让人分不清楚,他到底是高雅出尘的隐士还是穷愁潦倒的浪客。
他的眼睛,不屑的,满含着轻蔑的环视四周,嘴角微微牵起,弯成一个鄙夷的弧度,俊美的容貌,又好似亦正亦邪。
负手而立,轻笑一声,“本以为焚玉榜来的都是些武林高人,却不想都是些没用的废物。”
这一句话却是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得罪了,喧嚣之声扬起,一时之间议论纷纷扬扬,心道这人有是谁,未免也太过狂妄自大了。
台上那人也听不过去,三两步走过来,忍住怒气道,“既然阁下有好本事,不如露两手,让我等瞧瞧,免得有人初出茅庐,分不出轻重,还以为自己是多厉害的人!”
计泯仇眯起眼睛,随意的打量了两眼这人,道:“死伤无论?”
那人一拍胸脯,“那是自然,阁下若是怕死,现在走也来得及,切勿意气用事丢了小命!”
计泯仇以前总是觉得,君子要明理,谦逊二字最为要紧,切不可莽撞,妄自尊大。可这是江湖啊,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再多的礼貌都比不上拳头厉害,那不过是位高者的修饰物,卑微者的借口。
他看着来人,眼中浮现出一丝怜悯,手中掌力聚起,静悄悄的,想要趁人不备之时下手,这样胜算好像多一些?
“且慢。”有人大声喊道。
计泯仇没有回头,漫不经心道:“何事?”
对面那人又开始喊话,是一个孩童的声音,却异常洪亮,“我家老板说了,让台下那位穿红衣的公子从前十中选出一名比武,若是赢了,便直接上那个名次,后面的人各自退一名,若是输了,那我金缕衣阁只当公子开个玩笑,不予追究!”
说是不予追究,只怕要贻笑大方吧?
计泯仇想了一阵,那阁楼上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问道,“公子可是想清楚了?要何人同您比武?”
计泯仇心思一转,慢慢转过身来,冷冷道:“不必多问了。第一在哪儿?”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心道这还真是个狂傲的人物,全然不把这些武林侠客放在眼中。
过了不多时,一个人踩着轻功,从看台上飞到擂台中央,稳稳当当的站住,对着计泯仇抱拳道,“幸会,鄙人练飞琰。”
这个人一身的蓝色长衣,白色中衣,外套一件深蓝色薄纱,是有几分飘逸出尘的味道。
“就是你?”
那人点头,客客气气的道:“多谢阁下不宁赐教。”
计泯仇也不想和他废话,手中掌力运起,两个人在擂台上一连过了几十招,身法都是极其的快,众人只看见场上两道人影迅速变换,忍不住用手揉了揉眼睛。
突然却见练飞琰手中被划开一道口子,血染红了袖口,只见他惊讶的睁大眼睛,“你手中藏了暗器!”
计泯仇不给他缓和的机会,步步紧逼,每每向着受伤虚弱处攻去,只是一转眼计泯仇就一双手掐到了他的脖子上,慢慢收紧。
练飞琰被他制住,计泯仇右手掐着他的脖子,左手抓住他的手臂,他的手上藏了类似于爪子似的贴手暗器,现在铁爪子深深陷阱他的皮肉里,仿佛扣到了骨头里,疼得他脸色发白。
“停!”
台上童子又喊道,毫无疑问,“这位穿红衣的公子胜出,是为焚玉榜榜首!”
台下有人看不过去,发现了端倪,嚷嚷道:“他胜之不武!暗器伤人!”
没等台上童子回话,计泯仇只是冷眼瞥向那人,笑道,“这焚玉榜好像没这回规定?只要胜出便可,我不是君子,自然没必要遵守君子的律条。”
听见有人拍手的声音,在安静的情形下格外清晰,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个穿着白衣的公子站在那里,外套一件米色圆领褙子,袖口肩膀上衬着水墨竹兰,却有几分诗情画意。
“这位公子说得有理,焚玉榜确实没有什么不得使用暗器的规定,敢问阁下贵姓?”
“计泯仇。”
众人听见这个名字,只觉得有点熟悉,但是也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大约是忘记了太久,没人能反应过来。于是那个乐善好施,明理仁义的鬼阁少主就这么永远在众人的脑海里死去,而印象深刻的却是这个狂傲自大,亦正亦邪的焚玉榜榜首计泯仇。
“既然如此,那焚玉榜前十就定下了,中秋将至,我金缕衣阁便在长生酒楼为各位庆功,请各位务必准时。”
白氓话音一落,往那擂台上再看了一眼,计泯仇?他想起来了,不是传闻已经死了的鬼阁少主么?如今突然出现又性格大变,莫非——
他不由自主的微笑起来,看来这次焚玉榜真是别有收获。
待到白氓离开,又有人出来收了尾,这焚玉榜算是结束了。
******
中秋本是团圆的日子,本应和家人在一起,只是来参与焚玉榜的人有谁不是形单影只,或是穷途末路,大家热热闹闹的聚在一起,却都明白自己不过是孤身一人,看尽云烟。
高朋满座,白老板举着酒杯一一敬了这些侠士,并把焚玉令交到这些人手中。计泯仇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整张桌子上只有他一个人,他兀自喝着酒,一杯又一杯,根本没有在意周围的人。
白氓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将焚玉令亲手交到他手上,道:“不知鬼阁少主怎么屈尊降贵肯到我这焚玉榜来赏脸?”
计泯仇拿过桌子上的焚玉令,鎏金的面,右下角写着几个字,“玉石俱焚”,工整的小楷,显出一丝疲惫郑重感。计泯仇将焚玉令收起来,“我不是少主了。”
白氓拿着酒杯的手微微一抖,没有接着问下去,就听见他轻声道:“我是阁主。”
白氓愣了半响,将酒杯举起,笑道:“那在下就在这里敬阁主一杯了。”
两个人举杯相碰,发出一声轻响,白氓放下酒杯,又道:“若是计阁主有难处,我金缕衣阁必然相助。”
“条件?”
“我们交个朋友,何谈什么条件?不过我这朋友要遇见什么事情要您帮个小忙,您可不能见死不救。”
“自然。”
白氓看了下四周的情景,宴会已经接近尾声,又道,“我金缕衣阁还为阁下备了些礼物,已经送到客栈。”
“多谢。”
******
计泯仇回到了客栈,只见客栈的桌子上摆着一个檀香格子,丝丝香气透出,精致的雕刻,朱砂或轻或浅的描绘出花纹,透着一股诡异。
他打开盒子,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抖落清楚,是两件衣裳。又是如枫似血的红色,繁复的花纹,金丝缝制的衣缘,烛光下,好似活着的,流动的气息。
金缕衣阁的衣裳本来华贵,既然送给他他收着就好了,再说——
“谁?”
那人站在门外静悄悄地不说话,计泯仇看见窗外有一个黑色的人影子,欲推开门,好像又止住了,默默不语。
计泯仇走过去开了门。
门打开,计泯仇愣了神,然后他感到自己的心好像跳得越发的快,却生生屏住呼吸,生怕惊走了眼前这个人。
“徐风?”
徐风踏进来一步,走进屋内。计泯仇过去将门拉拢过来,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计泯仇微笑着走过去,笑道:“我还以为你死了,吓死我了,幸好你还活着。后来怎么样了?你是怎么逃走的?”
徐风不说话,半侧脸笼罩在烛光中,忽明忽暗。
过了一会儿,平静的声音传来,“你杀了月儿?”
计泯仇一愣,辩解道:“你说什么?我,我没有。”
徐风抿了下唇,他们计家的人那个不是狐狸和人精,说的话又怎么能相信,他不由得怒从中来,手中匕首握住,一刀对着他的心口直刺而去。
计泯仇只觉得眼前冷光一闪,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眼前的画面好像放慢了无数倍,又好似快得分不清人影。他只看到他冷冰冰的暗卫面无表情的,冷静的,将匕首刺到他的心口上,眼神中没有一点迟疑和闪烁。
计泯仇清晰的感觉到刀锋拨开皮肉,刺进他的心里,又凉又痛,这种心里的痛,他一时之间竟然分别不出来是什么。
第四章
计泯仇添了添唇角,苦笑两声,“不是我杀的,你怎么会认为是我。”
徐风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闪烁,手中的匕首抽出,血色慢慢浸湿了他的胸口,计泯仇再也站不住,颓败的靠着门板倒下,咳了两声,唇角溢出血色。
“你还在狡辩。”
“不是我。”
徐风蹲下来,伸手拉过他的衣领,扯着他的衣裳,“你不承认?”
计泯仇悲悯的看着他眼中的怒色,仿佛要将他吞没,他怎么能忘了,当年徐风是被挟持到鬼阁的,兴许本来就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杀了他。徐风已经一手掐到了他的脖子上,恼羞成怒道:“你们父子没一个良善,全都是虚情假意的伪君子。”
“咳咳……”
徐风看着他的脸色从惨白又变得通红,他浑身上下都是血,血滴在地上,慢慢变成了褐色,他急促的呼吸着,然后又变得缓慢。
计泯仇留着最后的力气,对着他嘲讽似的一笑,眼中的神采变幻莫测,“她还活着。”
徐风一惊,“什么?”
计泯仇虚弱的,冷漠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我若死了,你就永远都见不到她。”
徐风看着他眼睛闭上,手没了力气似的打在地上,呼吸已经极其微弱,晕过去了。
只要他有了弱点,所有人都要来利用,挟持,强迫,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徐风一拳打在地上,看了他一眼,转身出了门。
******
等到徐风找了大夫来,计泯仇已经奄奄一息,估计快死了,地面也是冰冷的,所以他整个人都是冷的。
“你怎么还把人扔在地上,快弄到床上去!”那大夫一见这场景就着急了,催促着说道。
徐风没办法,只好救他拦腰抱起放在了客栈的床上,计泯仇脸色惨白,一点血色也没有,像是死了一样。
那大夫拿过他的手腕儿把脉,脉搏微弱,像是立刻就要停止了,大夫摸了摸自己的白胡须,“你们江湖人就是这么不谨慎,这一刀可刺得准,差点就要了命了。”那大夫皱着眉头,转过去写了一张药方,仔仔细细的交代清楚,又指挥徐风去处理了伤口,最后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照顾,才收了银票走了。
徐风看见他心口上的刀上,闪过莫名的情绪,计泯仇已经不是当年不懂武功的计泯仇了,他完全可以避过,却好像失了神一般,动也不曾动一下,那匕首就稳稳当当的扎进了他的胸口。
一连昏迷了几日,计泯仇才转醒,他睁开眼睛看着客栈白色的床幔,四周都静悄悄地可怖,他转头,看见徐风站在他的床头,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好像是一尊雕像,一身的玄色长衫,啊,幸好不是黑无常。
“你说她还活着?”
计泯仇稍微活动了一下,才觉得心口处刀上疼痛,他惨白了脸色,额头上都是冷汗,打湿了发梢。
他不言不语,看来徐风是不打算给他吃药了,他转头望向他,笑道,“去熬药。”
徐风攥紧了手中的剑,抿了下唇,一言不发的离开。
计泯仇喘了一口粗气,冷笑一声,眼神闪烁的看着窗外,已经过了中秋,一片萧瑟凄凉的景色,枯黄的树叶辗转落在窗台上,风也是凉的。他冷飕飕的把被子往上提了提,叹一口气。
过了不多时,徐风就回来了,顺便手上拿着一碗药,一声重响放在床头,药汁在药碗里荡漾,冒着热气。
“喝吧。”
计泯仇看了一眼药碗,又看了一眼徐风,虚弱道:“拿不动,你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