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管家递过来一张纸条。
戚卜阳把地址折好收起,又问:“骆先生在哪里?”
“刚才在书房看见他,现在大概还在吧。”
戚卜阳想起爷爷的嘱咐,小声对戚管家道:“不要告诉他我去了哪里。”
“是。”戚管家点点头。
这还是戚卜阳第一次躲人,总觉得心虚,表情都有些不自在,明明知道骆琅听不见,还是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那个刑场在郊外,离戚家大概有半小时的路程,是以前执行枪决的地方,后来废弃了。但是因为死在那里的人太多,聚集了不少怨灵,煞气很重,平时都没有人敢靠近。现在那块地被卖给一家公司开发建设,接手的人害怕工程不顺利,于是请天师去看看。
一到地方,戚卜阳就感觉到扑面而来的阴气,手脚一阵发凉,连后背都爬上一股寒意。周围很荒凉,风呼呼地刮着,卷起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到处飘荡,行刑台就是一个水泥砌成的长方形高台,侧面有个大斜坡,据说开枪以后要把犯人头朝下放置,让血能够流出来人才会死去,那个斜坡就是专门做这件事的地方。
戚卜阳让带路的人先回去,这里的煞气非同一般,普通人很容易被冲撞。那人一到这里便一直发抖,早就想回去了,被他这么一说如临大赦,随便交代几句便转身走了。
戚卜阳独自走上行刑台,站在上面风忽然变大了,呼啸的声音就好像亡灵的阵阵哀嚎,他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当时人群聚集在行刑台周围观看枪决的场面——
像在参观节日里的庆典表演,人们兴致高昂地包围了水泥高台,人群中甚至还有不知世事的小孩子。内圈有刑警把守,死刑犯被带到台上,法医在他背部找到心脏的位置,用笔做上记号,然后枪手用枪管抵住他的背,枪口仔细地移到标记的地方……
“嘭——”的一声枪响,犯人倒下了,可是他还活着,另外两名刑警上前,把他头朝下放在斜坡上,心口立刻涌出鲜血,顺着斜坡慢慢往下淌,他的体温也随着冒出的血液一点点流失,终于停止了呼吸……
“喂!你在这里干什么!”
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喊,把戚卜阳从幻象中拉了出来,连忙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人从不远处匆匆赶来,一边朝他招手道:“快下来!快下来!那上面不能随便上去的!”
说话间,对方已经跑到刑台前面,那是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身材高大英武,看上去很精神,他此时正不赞同地皱着眉:“年轻人来这里干什么?这上面死过好多人,不要随便跑上去。”
戚卜阳向他解释道:“我是天师,这里要拆掉重建,是这块地的主人请我来作法的。”
“天师?就是那种收妖捉鬼的道士?”
戚卜阳点点头,“差不多吧。”又怕他不相信,赶紧强调:“我们戚家不是那种骗钱的假道士!”
那人想了想,“戚家……我好像听谁说过,不过这里死了那么多人,你一个小年轻能制得住吗?”
“我、我是戚家的当家,对付这些没问题的。”他急着要让对方相信自己,连忙表明身份,以至于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男人看他这样忍不住嘿嘿一笑,调侃道:“你别着急啊,我又不会赶你。这么年轻就是当家,英雄出少年嘛。”
戚卜阳脸红了,不好意思道:“不是的,爷爷退的早,我现在本事还不够……”
“哈哈~”男人又笑,“不好意思啊,刚才吓到你了,我以为是那些没事干的小孩子跑来这里玩,怕他们出事。”
“没关系。”戚卜阳摇摇头,问他:“你是负责守刑台的人吗?”
“守刑台?”男人摇头道:“附近没人敢来这里,哪还需要守!我以前是警察,负责刑场保卫的,后来不做了,现在又退了休,就时不时过来看看。”
戚卜阳听他的口气里似乎藏着故事,忍不住问:“后来为什么不做了?”
“唉,说起来挺丢脸的,也不怕你笑话。”男人摸出一根烟,“帮我挡挡。”戚卜阳连忙坐在高台边上,凑过去拢起手来给他挡风点火。
烟点着了,他靠在刑台边深深吸进一口,吐出的烟圈很快就被大风吹散了。
“十几年前,我还是个年轻的小警察,刑警,死刑犯大部分就是我们亲手抓的。你应该听说过吧?枪毙那天早上最后一餐可以随意点自己想吃的东西。”
戚卜阳点点头。
“犯人要吃的东西,就是我们负责给他们买来。那些人点什么的都有,有时候把我们折腾得到处跑才买到他们要的东西,不过我们想啊,那是最后一餐了,也都尽量帮忙。”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不过有一次,犯人是个挺年轻的小伙子,结了婚,有个三岁的小女儿。最后一餐我问他想吃什么,他就要了两个苹果,是当时最贵的那种进口苹果,又红又大。他吃了一个,另一个却放在衣服口袋里不吃了。”
“为什么不吃啊?”戚卜阳就像听故事的孩子那样迫不及待地追问。
“我也奇怪啊,所以就问他了,没想到他跟我说,剩下这个要留着给女儿吃,小孩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可是……”
男人知道戚卜阳想说什么,摆摆手替他道:“你是不是想,他马上就要被枪毙了,那个苹果是不可能送到女儿手上的?”
戚卜阳点头
“这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让他把剩下的苹果也一起吃了。”
男人苦笑,“这种事……我怎么说得出口,而且我想,他也是知道的,只是为了给自己留个念想吧。”
顿了顿,他又接着说道:“后来我把他送到刑场上,就是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高台,“当时我在内场全程盯着,他的第一枪打偏了,又补了一枪,然后我同事就把他放在那个斜坡上。我像平时一样看着他的血从心口的枪眼处流出来,本来一切都很正常,没想到突然看到有个红通通的东西也从他身上滚了下来,一瞬间我还以为他的心脏也被打出来了!虽然心里明明知道不可能,那时候还是被吓了一大跳,然后才发现滚下来的其实是那个苹果……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他那次枪决以后,我就不想再看内场了,和同事换了岗位,从此就在外场维护秩序,或者干脆不到刑场上来了。”
戚卜阳听了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问:“他……他犯了什么罪?”
“轮女干,他是带头的。那时候治安很混乱,正是严打刑事犯罪时期,乱世用重鼎嘛,所以被判了枪毙。”男人朝戚卜阳笑笑,“很奇怪吧?那个小伙子长得挺帅的,家里媳妇也不难看,两口子感情不错,又有孩子,怎么会想不开去做那种事……”他也颇为惋惜地叹了一口气,“人啊,有时候就是鬼迷心窍了,他自己也知道对不起家里,媳妇领着小孩来狱里看他,他没敢见。枪毙的头天晚上,他说他后悔了,可是这世上很多事,是没有后悔机会的。”
说完这些,一根烟刚好抽完,老警察摁灭了烟头,对戚卜阳道:“我要回去了,你也快些作完法回去吧,这里活人不好多待。”
戚卜阳点头答应着,目送他挺拔的背影渐渐走远。
定了定神,才蹲下来仔细查看斜坡上细小的裂纹,那些纹路里还能依稀看到渗进水泥中干枯发黑的血迹,手指从粗糙的表面滑过,拈了一点沙砾,把混杂着血的粉尘在指尖碾开,他皱起了眉头。
其实从踏上这土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看到风中飘荡的无数怨魂。这些死刑犯的魂魄都或多或少带了暴戾之气,只是互相冲撞造成两败俱伤,再加上徘徊在这里的大风日夜冲刷,如今几乎找不出一个完整的魂魄了,剩下都是些支离破碎的残渣。
用随身带来的符水在刑台上画好圆阵,再找了几个大石头在阵脚压上符纸,戚卜阳站在阵前,神情肃穆。随着他口中念出的法诀,阵法被启动,四散在这片荒野的残魂顿时像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一般,逐渐聚集过来,被扯进了阵中。
待所有孤魄残魂都已经收拢时,戚卜阳立刻换了手势,那团凝聚的魂体开始被周围翻滚的空气向内挤压,这时候那些残魂似乎猛然意识到了危险,积蓄的戾气一下子爆发,奋力向外冲撞,连带着周围的风也开始躁动不安起来。魂体的形状越来越扭曲,戚卜阳的额头已经渗出一层细汗,又被狂乱的大风吹干,额头传来的清凉让他精神一振,抽空看了眼天色,太阳已经下山了,必须在天黑之前结束,否则黑夜会赋予它们更多力量。他深吸一口气,皱紧眉头努力压制住拼命想要挣脱的魂体。
眼看着那团魂体越来越小,就快成功的时候,风势突然暴涨,掀翻了压阵的一颗石头,符纸顿时毫无章法地四散开来。阵法一乱,禁锢力顿失,悬在中间的魂体立刻向戚卜阳直冲而来,凶猛的戾气撞到胸口,把他从高台边缘推了下去。
戚卜阳心中一凉,知道自己这么摔下去肯定要受伤,干脆护着头闭上眼睛等待落地,没想到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他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人的怀抱,睁开眼睛一看,却是骆琅接住了他。
此时对方嘴角正挂着冷笑,低头问他:“阳阳,你就那么急着死吗?”
第8章:行刑场(下)
“骆先生!你什么时候来的?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戚卜阳惊讶地张着嘴,“是戚叔告诉你的?”
“哼,”骆琅不屑地冷哼,“我想知道你在哪里,还需要问别人?”
戚卜阳来不及细想他的意思,只惦记着被他打岔之前的事,也不顾自己还在人家怀里,就挣扎着往下跳。
骆琅不满地皱起眉,“你不喜欢被我抱?”
戚卜阳现在可没有功夫回答他了,一落地就朝着那团戾气逃跑的方向追:“不能让它逃了!它会害人的!”
“凭这种速度,你觉得追得上吗?”骆琅气定神闲地走在跑得气喘吁吁的戚卜阳身旁,戚卜阳一看,那东西已经逃得没影了,不禁着急道:“这可怎么办!”
“叫我的名字我就帮你~”骆琅笑眯眯地说。
戚卜阳扭头看他,虽然不知道这个游手好闲的“大师”能做什么,但是现在情况紧急,他也来不及多想。
“骆、骆琅。”
从来没叫过的骆琅的名字,突然这么一喊,实在让他别扭,差点就咬到了舌头。
可骆琅还是不满意,掏着耳朵道:“这个不好听,换一个。”
戚卜阳气急,突然想起他之前的玩笑话,自暴自弃道:“琅琅……行、行了吧……”那两个字一出口他立刻就涨红了脸,暗自后悔自己的冲动,又羞又恼地撇过脸去。骆琅却突然伸手把他抱了起来,戚卜阳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他上扬的嘴角,总觉得这人又在嘲笑自己了,顿时气得咬牙。
风声忽然变大了许多,他这才发现骆琅的速度比自己快了一倍不止,也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什么功法,抱着一个人还能几乎脚不点地的向前。
眼看害人的戾气一头冲进了后面的山里,骆琅抱着戚卜阳也跟上去,这时候天空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黑云和山顶的薄雾遮住了光线,什么也看不清楚。
“那是什么?”戚卜阳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立在那里,走近了看,原来是一间荒废的老宅。
骆琅看见这宅子时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问戚卜阳:“你要进去那里?”
戚卜阳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去看看吧,说不定它就藏在里面,要是有人住,那些人就危险了。”
骆琅没再说什么,把他放下来,戚卜阳过去敲门,
敲了半天没反应,正想着是不是里面没人,门却突然打开了,门后露出两张熟悉的脸。
还不等他惊讶,突然狂风大作,戚卜阳感到后背一凉,知道那东西已经来了,连忙拉着骆琅进去然后飞快地关门落闩。
“祁穆?你们怎么在这种地方?”戚卜阳问刚才开门的那个年轻人,他身后还站着一个满脸不高兴的封百岁。
祁穆反问:“那你又是怎么回事?而且……”他看向戚卜阳身边的陌生男人,“这位是?”
“他叫骆琅,是前不久我跟你说过要去老家接的那位……”戚卜阳语气急切地说:“现在不是介绍的时候,外面有东西,很快就会追过来了……”
话还没说完,门外就传来巨大的碰撞声,老旧的门板被震得摇摇晃晃,突如其来的压迫感让人呼吸都有些困难。
戚卜阳咬牙,“我出去收它!”然后吩咐祁穆:“你们都待在这里,不要乱跑!我回来之前谁都不许出去!”
“可是那个人已经出去了啊。”
“谁?”
“就是跟着你来的那个人。”宅子里的那个小孩指了指戚卜阳身后,又指向旁边的墙头,“刚才你说话的时候他跳墙出去的。”
“骆先生!”戚卜阳心中一急,连忙拔掉门闩冲了出去,却看见对方毫发无伤地站在门外,回头朝自己露出一贯似笑非笑的表情,除此之外风平浪静,连树梢都没有动一下。
戚卜阳愣住,“那东西呢?”
“没了。”
“什么叫没了?”
“就是不见了。”
“可是……我还没有净化它……”
“已经散了,不用净化。”骆琅一派轻松地说着。
此时被遮蔽的月亮露出了一角,洒下柔和的银光,正好落在骆琅的半边脸上,他脚边衣袂飘飘,竟有种不似凡人的错觉。
“神仙……”旁边那个跟出来看热闹的孩子忍不住叫出声来。但是戚卜阳知道,他隐没在黑暗中的那半边脸上一定挂着张狂的冷笑,与其说是神仙,不如说是妖魔。
这个让自己总也捉摸不透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戚卜阳想得晃了神,脸上传来的微凉触感忽然让他醒过来,才发现骆琅已经走到面前,抚着他的脸问:“你在看什么?”
“没、没什么……”戚卜阳的掩饰暴露无遗。
骆琅了然地眯起眼:“是不是被我的英姿迷住了?”
“骆先生!不要开这种玩笑!”戚卜阳板起脸拿开他的手,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却遮不住脸颊升起的红晕。
“我发现你们人类的词语真是有趣。”骆琅揶揄道:“你这样应该就是恼羞成怒吧?”
“……”
“你看脸都红了。”
“……”
“戚卜阳,你在害羞吗?”好奇心旺盛的骆大师执着地追问。
“闭嘴!”戚卜阳忍无可忍,终于吼出了他人生中第一句粗话。话出口他就后悔了,带着歉意看了眼骆琅。
“别担心,我不会嫌弃你的~”骆琅表现得很大度。
“……”戚卜阳掩面,他真是想太多了,如果这个人是妖魔的话,也是个厚脸皮魔,凭着一张刀枪不入的脸皮就能所向无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