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映台和梁杉柏落座，打量四周，但见胡三立的屋子里摆着文房四宝，四面悬挂了不少国画。画的主题多数是这村中风景，下笔随意却颇显风骨，想来就是屋主人所作。在屋子一角的桌上还摆着方棋盘，棋局好似正在半途，白子、黑子斗得不可开交。
胡三立端了茶回来，见祝映台在打量那方棋盘，笑了笑道：「在下对棋奕之道虽不精通也颇有兴趣，闲来自在家中学人复盘。此是《当湖十局》第五局，高人想是早就看出来了。」
祝映台却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我只会下五子棋。」
胡三立愣了一下，随后却不由笑起来，道：「棋奕之道包罗万象，不过是规则不同而已，并无高下之分。对了，还未请教几位高人如何称呼？」
端正坐在一旁的驴友这次率先回答道：「我叫孙晓，是来这里找我女朋友的。」
「女朋友？」胡三立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孙晓认认真真地回答：「是的，我是来找我失踪的女朋友的，请你们把她还给我。」
于是，孙晓把他来到归村的原因复述了一遍。
孙晓今年二十六岁，在一家新闻报社任职记者，他的女朋友叫韩玲玲，二十七岁，是一家化妆品公司的市场行销，两人因为共同的兴趣爱好——户外运动而认识，顺理成章地谈起了恋爱，交往至今已快三年，还订了明年十月就要结婚。上个月，两人所在的户外旅游俱乐部组织了一次探险活动，孙晓和韩玲玲都报了名，结果就在出发前，孙晓因为临时有公事要出差，退出了活动队伍，只剩了韩玲玲一人前去，谁也没想到的是，韩玲玲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
「整支队伍一共十一个人，七男四女，都是我们长空户外运动俱乐部的老会员，都有很丰富的户外探险经历及经验，不是那些穿着旅游鞋就进山的冒牌『驴友』，所以不存在准备不充分造成被困的情形。」孙晓严肃地说着，「一开始的状况也是很正常的，上个月十五号队伍出发，玲玲还给我发过简讯，说他们已经下了火车，之后陆续发了这些消息。」孙晓将手机中的简讯调出来给大家看，写着发信人韩玲玲的简讯一共有十三条。
第一条：9月15日晚22：17，我们已经平安到达K市火车站，现在打算找家经济旅馆住下再出去搓一顿，你还在加班吧，不能来真是可惜，记得早点睡。
第二条：9月16日晨7：00，租来的车子和导游拉伊哲已经到了，我们这就要出发去迷踪山，祝我们好运吧！（此条为图片讯息附加公路照片）
第三条：9月16日傍晚17：28，迷踪山没有想象中的有意思，我们去看了「神隐」山阶，来回走了几趟都没什么事发生，崔大哥说那些失踪的人很可能是因为山上矿石磁场加上周围植物太茂密的关系走迷了，看来是白来一趟了。（此条为图片讯息，附加山道照片）
第四条：9月16日晚20：43，听拉伊哲说了一个新地方，就在K市附近的山里，叫归村，那里可能比迷踪山有意思多了，我们决定明天一早出发去那里看看。
第五条：9月17日上午9：18，七点等到现在还在租车行等车，这里的人有点怪，一听说我们要去归村，就没人愿意借车子给我们，更加找不到导游，KK说，这证明我们找对了地方，那里一定很刺激！（此条为图片讯息，附加租车行照片）
第六条：9月17日中午12：30，没有一点进展，如果再借不到车子和找不到导游，那我们就只能打道回府了，唉……
第七条：9月17日下午13：13，终于有进展了！来不及跟你说了，我先上车，肚子好饿啊，你要好好吃饭。
第八条：9月17日傍晚18：22，看到归村的房子了，就在山腰上，可接下去的路就要靠我们自己走了，导游说他只能带到这里，不论给多少钱都不肯进去，云姐和妮妮好像有点不安起来了，过一会我再给你打电话。
第九条：9月18日晚22：30，阿晓，这里好像是有点不太对劲，崔大哥他们不知道怎么也变得有点奇奇怪怪的，你说我们是不是不该来这里啊？
第十条：9月19日上午10：59，这里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猴子他们说这样被动不是办法，现在大家打算，主动去看看，祝我们顺利吧。
再接下去的消息却已经是几天后了。
第十一条：9月21日上午10：14，太可怕了！我真后悔来了这里，妮妮和云姐都受伤了，崔大哥他们也快撑不下去了，我们决定马上回来。
第十二条：9月23日晨5：00，天终于亮了，那些家伙都躲起来了，我想我能逃回来，阿晓，给我勇气和力量！
第十三条：9月23日晚21：03，千万别来找我，对不起，再见！
「这是玲玲发给我的最后一条消息，」孙晓眼眶微微泛红，「我从十九号晚上开始就一直在打他们的电话，但没有一个电话是通的，我打电话给当地派出所，他们说人员失去联系四十八小时以上才能够立案。这样断断续续拖延着，一直到九月二十五日晚上我才真正报上案。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没办法及时赶过来，而且我也心存侥幸地认为不过是自己多想了，可是一直到我把公事处理完毕，到了九月底，他们十一个人却全都没有回来！」他捏紧拳头，重重一捶桌子，「胡先生，你们到底做了什么，请你们把我的女朋友还给我！」
胡三立听完孙晓的话却没有急着回答，稍稍思考了一下反问道：「你为什么会想到我们村子来找你的女朋友？」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孙晓激动起来，「我女朋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了是来你们归村探险，然后才失踪的，这件事如果跟你们没有关系，还能跟谁有关系？」
胡三立摇摇头：「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们村跟你女朋友失踪的事没有一点关系，我们也从来没见过这么一支探险队。」
孙晓猛地站起来，膝盖磕到桌子，震得上头的茶杯发出巨响：「你撒谎！」他激动地挥舞着拳头，「你们这个村子一定有问题，你们是不是贩卖人口，是不是还杀人劫财！」
胡三立眉头一皱：「坐下！」他原本看起来温温和和的，这个时候这句话一说却仿佛有股迫力瞬间在这间屋子里弥漫开来，祝映台一声不吭地冷眼旁观，看着孙晓坚持了一阵，终于满头大汗地坐下来，脸上写满了不甘和一种不敢置信下的屈辱。
「孙先生，我实话跟你说，警方前一阵子确实来我们村里调查过，但是他们的结论就是你女朋友的失踪跟我们村子里的人没有任何关系。你可以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们村里人，难道警方的结论你也不相信吗？」
孙晓紧紧交握着双手，气得微微颤抖：「像你们这种偏远地方，谁知道是不是警匪勾结！」
祝映台却在这时候插了一句：「你来这里之前有没有去找过拉伊哲？」
孙晓愣了一下，似乎这时才想起来这屋子还坐着另外两个人。
「我为什么要去找拉伊哲？」孙晓显得很迷惑，「他只是迷踪山的导游而已。」
「问理由。」祝映台说，「你没有想过你女朋友他们为什么要来归村探险？比迷踪山更令他们感兴趣的事情又是什么？」
「当然是归村的传说。」孙晓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气回答，「我在火车站附近偶然听人提起过，他们说归村里住着个能人，能够将死者从阴间喊……」他说着，微微愣了一下，看向胡三立，「是说你吧。」他激动起来，「所以你一定见过玲玲！」
胡三立摇摇头：「我确实会一些扶乩卜卦之术，但要说我有将死者从阴间带回来的能耐，那就是谣言，而且我再说一次，我和这个村里的人都从来没有见过你女朋友那支探险队！」
孙晓一拍桌子，几乎要冲胡三立扑过去了，却被在祝映台授意下的梁杉柏提前按住了肩膀。
「干什么！」孙晓拼命喊着，想要站起身，却被梁杉柏压制得丝毫动弹不得。
「你女朋友应该没有见过他。」祝映台说。
「你放屁！」孙晓恼羞成怒地才骂了一声，立即痛得倒抽一口冷气。祝映台看向梁杉柏，他依旧是端着一副波澜不惊的脸孔，但刚才应该是狠狠地捏了孙晓一下。
又来了，明明没有遇到危险，他却在自己没有做出指令的情况下行动了！那样子，简直就像梁杉柏在为自己出气一样……
「如果你女朋友见过胡三立，不可能不在简讯里向你提起。」祝映台收回心神，伸手拿起孙晓放在桌上的手机，不顾孙晓的愤怒慢慢翻看着。
「而且，她连迷踪山的石阶、租车行的建筑都会拍了发给你，为什么进了归村以后却连一张照片都没有传给你过？」
「她一定是来不及拍摄，或许他们进村的时候就发生了怪事。」
「九月十七日晚上，她们刚刚到归村的时候，韩小姐说会给你打电话，有没有打？当时说什么了？」
「打了，但是当时她……没说什么。」再怎么不情愿，孙晓也不得不承认，韩玲玲进归村的头一个晚上回报的情况都是正常的。
「她说他们找了个看起来安全的地方落脚，打算天亮了开始探险，本来是想多说几句话，但我当时还在加班，又临时出了点事，所以就挂了电话。」孙晓懊悔地抱住头，「我真后悔当初没能跟她多说几句话，为什么我就没有陪着她一起走这一趟呢？」
「你不觉得这句话很奇怪吗？」祝映台问，「换做是你住在旅馆里，会跟人说找了个安全的地方落脚吗？」
孙晓有些迟疑地抬起头来，有点注意到了祝映台话里的意思。
「难道不应该说找了间旅馆，或是干脆说出住在哪家旅馆里吗？」祝映台嘴里说着话，眼睛却继续浏览着孙晓手机中的内容，「我在想，她是不是其实给你发过照片，只是因为一些原因，你没有收到罢了。」
「怎么可能？」孙晓直觉反驳，「我收到玲玲这么多条简讯，每一条我都看过了，一共只有三张照片而已！」
祝映台研究着手机：「我的手机作业系统会对图片讯息和简讯的图示进行区分，你的好像和我同款。」他示意梁杉柏松开手，梁杉柏犹豫了一下的样子，慢慢地才将手松开了，在这过程中，祝映台一直在盯着他的脸看，末了却还是没看出任何与以往不同的地方，不由得在心底为自己不现实的期待苦笑了下。
孙晓揉着肩膀接过祝映台递过来的他自己的手机。
「你有没有发现，韩玲玲的消息当中其实还有两条是图片讯息。」祝映台收敛了心神问。
孙晓看着荧幕，脸上慢慢浮现出了震惊的神情：「这是怎么回事？」果然，手机荧幕上显示，韩玲玲在9月17日晚间初到归村发的那条简讯和9月23日晚间最后一条消息上挂的都是图片讯息的图示。
「难道她忘了附加照片吗？」
「如果是这样就不会挂图片讯息的图示了。」祝映台说，「或许她加了照片，但是有什么力量阻止了那些影像显现出来。」
一瞬间，屋内彻底静了下来，孙晓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你……你是说……」
突然的杯盏碰撞声打破了那种低气压，胡三立给自己添了茶水，抿了一口：「总之我对这件事感到很遗憾，但是正如这位高人所言，韩女士和其他人的失踪真的和本村无关。」他立起身来，「该说的我们都已经跟警方说过了，我很理解孙先生的心情，但是也请你不要信口开河污蔑他人，作为本村里还能说上几句话的人，我可以作主免去孙先生在这里食宿的费用，也希望你能早日从悲伤中恢复过来。」
他摆出强硬的送客姿势，孙晓也因为突然跌入了新的迷局而一时没了反应，恍恍惚惚地立起身来就被送到了门口，眼看着就要跨出门去，两人却都被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阻住了。
「这里真的是归村吗？」祝映台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
孙晓回过头来：「什么意思？」
「韩小姐他们抵达的归村和我们在的这个归村是不是同一个呢？」祝映台放下茶杯，看向胡三立，「拍摄的照片无法传出，简讯里没有提到村子里的任何人，就连住个地方也要说是找了个看起来安全的地方落脚……」
孙晓渐渐明白过来祝映台的意思，脸色变得刷白：「你是说……你是说……他们……」
「所以我才会问你有没有联系过拉伊哲，我想知道，他们要去的归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们会选择那里真的是因为我们也听说过的那个原因吗？」
孙晓立刻打开手机键盘：「我现在就打听一下，马上。」
「啪」的一声，胡三立按下了孙晓的翻盖手机：「不用了。」他说，对着祝映台露出一个有点奇怪的笑容，「高人果然是高人，这么轻易就被你发现了。没错，韩女士他们并没有到过本村，他们去的很可能是另一个地方。」
「另一个地方？」
胡三立点头：「这座山里一共有两个归村，上归村和下归村。」
第四章
「两个归村？」孙晓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胡三立叹了口气，松开搭在孙晓肩膀上的手。
「这原本是本村的私事，但既然牵涉到人命，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胡三立取过他的棋盘放到桌上，随手扫开一片空地，黑黑白白的棋子掉在桌上弹动着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是眠灵山，这里是我们所在的归村。」他一边说一边在棋盘上落下棋子，标注方位。
「眠灵山是一座坐北朝南大致呈半月弯的山脉，我们在的归村正好在眠灵山的半山腰，这整座村子是在二十多年前才建成的，如果你们刚才注意过就应该发现这村里没有老房子。」
祝映台迅速回想了一下，的确如此。就他刚才所见，归村中的所有屋子都是水泥混凝土的建筑，没有其他山中村庄常有的那些带着浓浓岁月伤疤的砖瓦土砌房。虽然这也可以解释为居民生活水准提高后翻新了房屋，但是整个村子连一栋老房子也没有确实不太正常，至少宗祠这种地方总应该是祖上代代传下来的。对了，这座村子里似乎也没有宗祠……
一想到这里，祝映台便又忍不住想起归村里的村民，没有旧房子和宗祠或许勉强可算是正常，但是这整座村子的人竟然也没有一个是上了年纪更遑论是老态龙钟的老人，可就不太寻常了……
胡三立注意到祝映台蹙起眉头，问：「高人有什么想问的吗？」
祝映台也不去纠正他的称谓，直接问：「为什么村里看不到老人？」
孙晓大概也注意到了这点，跟着问：「是啊，为什么这个村子里的人年纪都这么轻，我问了好几户人家玲玲的事，见过的年纪最大的人大概也就是刚刚那个村长，比你年纪还大些，不过他最多也就四十岁吧。」
「是的，李大哥他确实比我年长些。」胡三立点点头：「他今年三十八岁。」
一个村子几十口人，年纪最长的居然只有三十八岁，老人们都到哪里去了？
胡三立看出几人的疑问，却不急着回答，不慌不忙地在已经放置于棋盘上的一道半月弯的黑棋子后头又放了一道相反方向、同样呈半月弯形状的黑棋子，并在相对归村的位置，相应地放上了一排白棋子。
「在这里。」
祝映台下意识地又去看了梁杉柏一眼，这是他在短短几个月的甜蜜相处和之后长达一年多的痛苦中养成的习惯，遇到存疑的事，他总是会想要先征询梁杉柏的意见，哪怕他的恋人并不会给他任何答复。
祝映台收回目光：「这里是哪里，上归村？」
胡三立给予了肯定的答复：「其实最早只有一个归村，上、下归村的分别是在这座村子建立起来后才人为划分的。」
孙晓指着那一排反向上弯的黑棋子问：「这是什么？」
「鬼山。」
「什么山？」
胡三立伸指蘸了茶水在黑色的棋盘上清清楚楚地写了个「鬼」字。
「鬼山。」
孙晓喉头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含混声响，想必这座山的名字令他不太舒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