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开始吃饭,慕容必谦便出了门。
他吃了一些粥,但究竟是没什么食欲,很快就放到一旁。睡了两个时辰,却是到了深夜。
忽然想到甲板上散心,于是披了一件厚衣裳出去。
前些年往南边微服私访过一趟,短短的大半个月,行事匆匆,所以并没有外出的感觉,如今才有羁旅漂泊之感。
除了船舱,只觉凉风习习,夜空上银河倒垂,繁星万点,海上风浪拍打着船身,卷起的浪便如墨色的琉璃,在夜灯的光芒中碎成了千万片。
眼前的美景让他失神,直到身后有人轻咳,他才回过神。
慕容必谦道:「在看什么?」
「在看这碧波万里,不知是否是银汉倾斜而出。」
「我还以为你夜观星象,屈指一算,算到了今年收成。」慕容必谦笑吟吟。
「星象之学博大精深,我未曾习过,如何能会?」
慕容必谦看他抱憾的神色,登时来了兴头:「这个我略有涉猎。你瞧那颗,便是你的紫微星,旁边那个很亮的,就是荧惑星。荧惑星逆行而范紫薇……」
那是帝星暗淡,帝王即将驾崩的征兆。
慕容必谦不由得脸上变色,连看了李玄几眼。
如今在船上,还有人当着自己的面,要害他不成?
「怎么?」李玄转过头,看着他俊美的面容。
「没什么,多半是我看错了。」他打了个哈哈,蒙混过去,「你半夜不睡,该不会想游回去吧?此地离中原甚远,够你游三五个月的。」
李玄冷冷地道:「你既无诚意送我回去,又何必消遣我?」
「啧啧,翻脸像翻书似的,你那些臣子受得了你么?」
「慕容兄既然无事,那在下就告辞了。」他平素唤他名字,后来唤他黄龙主,如今在船上,看着整艘大船的船夫弟子对黄龙主恭恭敬敬,他也愈发感觉到,这个人掌控的权势超出他的相像。若也唤他为黄龙主,无形当中和那些弟子一般,屈居人下。
「等等!」慕容必谦拉住他的袖子。
「你要作甚?」
「你叫我几声『阿兄』试试?听着很是舒服。」
「你叫我『阿兄』还差不多。」
他挣脱了慕容必谦的手,却被慕容必谦拦腰一抱,拖到了船头,脚踝上铁链撞击声不断响起,和着海浪的声音,甚是悦耳。
李玄吃了一惊,慕容必谦的手从他的衣裳下摆探入,摸到他的大腿根部,握住了他的分身。
「你叫不叫?」
他的声音七分温存而又带着三分氵壬邪,李玄不由得心尖发颤,伸手按住他的,却觉得在他的掌心中,自己的那里迅速抬了头。
身体的敏感度变得如此明显,让他脸上微微变色:「你待如何?」
「这里海浪声这么大,叫一声既没人听到,又不会少块肉。但你要是不叫的话,我就把你这里拔下来,拿去钓螃蟹。螃蟹的钳子十分有力,所以饵食最好是你这根软趴趴又十分有韧劲的……」
他心中震怒,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佯叹了一口气,似是表示屈服:「你放手,我叫就是了。」
尽管两人之间年纪相若,而慕容必谦甚至他看起来年轻许多,但他极擅伪装,当即从善如流地叫了一声。
慕容必谦虽然不太满意,但也凑合了,应付地亲他的面颊一下,靠近他时,鼻端却闻到一丝轻微的腥味。
他心知古怪,问道:「你身上是有什么不适么?我帮你看一看脉象。」
「多谢黄龙主好意,我身上并不无妥。」他礼貌地一笑,起身走回房间。
足上有脚镣只能拖动,不能随意行走,看他走路时怎么学不会拖铁链,如今必定是磨伤了脚踝,流了血,所以才会有腥气。
既然快到龙宫岛,他又没有逃跑的意思,那脚镣自然也就可以除下来了。
次日,慕容必谦让人送了钥匙过去。
李玄一看到钥匙,便知道慕容必谦的意思,从昨天晚上慕容必谦并未越过雷池来看,慕容必谦对他没了那方面的兴趣。
这种感觉他最明白不过。
当天下权势在手,可以掌控一切时,他时常会有种错觉,认为自己没什么办不到。一旦有人不受他控制,他就会有种狂热的欲望,想要让对方臣服。
可惜有些人即使倾尽所有,也未必能得到。对于自己来说,慕容必谦就是那个自己无能为力的人,而对于慕容必谦来说,自己最是容易征服,自然也就无视了。
波平浪静时,慕容必谦过软拿了网去钓螃蟹,用的饵是章鱼肉,看到他来,正在穿饵的慕容必谦不怀好意地一笑。
他不由有些无语。绕过他,做到北橘身旁。
在旁钓鱼的北橘看他出神地看着海面,问他要不要垂钓,他点头应允。
海面的浮子动了动,他正要提起鱼竿,耳畔微痒,左耳嗡鸣声响,他转过头,堪堪和慕容必谦柔软的唇瓣擦过,不由心神皆震。
「你刚才没听到我说的话?」
「……刚才出了神,没注意。」
浮子刚刚沉下时,是鱼在试探鱼饵,还没有咬钩。看他样子就知道他不会钓鱼,慕容必谦就怕惊了鱼,所以只在他旁边提醒。但他竟然毫无反应。
若真是出神,怎么还能注意到海面上有了动静?
慕容必谦将手指搭在他腕上,面色越发阴沉,过了半晌,次啊放开他的手。
「你耳窍出血多久了?」
「出血了么?」他浑身不在意,「或许是出海后有些晕船。」
「晕船?」慕容必谦冷冷地道,「我未见过晕船会晕倒耳窍出血的,到底怎么回事?」
从未见过他为自己的事动怒,李玄却知道,这并不是关心,只不过是不想被自己敷衍。
李玄微笑道:「你既然精通医卜星相,却来问我一个从未习医的人,岂非问道于盲?」
慕容必谦看了他许久,却见他神色依然不起波澜,心中如电光火石般的一闪:他神情如此镇定,显然是早就知道自己身体有恙,只是不想自己知道。
他心中五味杂陈,想问他许多问题,但话到口边却还是改为:「有时还会流鼻血,是不是?」
李玄沉默半晌,才道:「不错。」
「纵是耳膜破了,也不应流血不止,除非是……」他停了一停,才慢慢道,「你爱上我。」
李玄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肯定地说出了这句话,一瞬间震惊慌乱,面上却是看不出半点异状。饶是如此,他也过了许久才能开口:「难道就不能是药不对症?」
「这点小伤,普通人即使不用药,也会自愈。」慕容必谦道,「除了你心中爱慕于我,导致黄龙珠毒性散发,我想不出其他原因。」
「是么?」他淡然道,「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海上风大,黄龙主,请恕在下失陪。」
慕容必谦看到他进了船舱,神色有些怪异。
没想到在炼丹时减缓了黄龙珠的药性,居然还会有后遗症。亏他自负医术高明,竟然半点看不出来。原来这人早就对他心生好感,只是一直不说。
北橘初时看到两人说话靠的这么近,心中大是疑惑,此时李玄转身进了船舱,神色颇为不悦,而自家龙主面容古怪,想必是有了争执,不由心中忐忑,只盼龙主莫要把气撒在自己身上。可惜黄龙主发现了他缩在一旁的身影,轻踢了他一脚:「起来。」
「龙主,他是谁啊?居然敢对你无礼,要不要属下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是个人质而已,不用你多事。」黄龙主随口回答,「随我去取药,拿去煎了。」
他每次回龙宫岛,都会采买许多药材,这次穿上带的药材虽不齐全,但可以用别的药暂时替代。
北橘心中嘀咕,随同黄龙主到了仓库取药,让人煎药时,顺道让人蒸腊汁饭。因为这副药不能沾鱼腥,所以鱼肉自然是不能再吃了。
在龙宫岛住久的人都知道,猪牛羊肉是多么难得。每年冬天运送肉的船将向用冰覆盖住,送到玄龙岛的寒潭石窟中储存,但也最多只能吃几个月,平时都是主要吃鱼虾。
他把饭和药汤都送到那人房里,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人未曾蓄须,看得出年少时算得上英俊,但鬓边少许风霜之色,看着似乎比黄龙主年纪还大些,想来也不太可能是黄龙主的新欢了。
「先生有什么事,尽可吩咐。」
「嗯。」
李玄应了一声,只动了几筷饭菜,就不吃了,却将那碗汤药喝尽。
在被慕容必谦发现真相的那一刹那,他的心脏几乎承受不了巨大的刺激,不断收缩着,让他感到窒息。
本以为可以一生一世都不会吐露的感情,如今却是被一颗珠子拨的干干净净,让他毫无遮掩地站在那人面前,可是那人还可以轻佻地说:「你爱上我了。」
纵是不承认,又能如何?
本来旗鼓相当的交锋,成了一场注定会败亡的战争。
他知道那人一定回来,在他面前堂而皇之地赢取这场胜利。习惯了蛰伏,他并不感到等待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
让失败者多等些时间,是胜利者的自由。
不是没有败过,只是没想到,他的一生小心翼翼,从未败过,而倒最后,却是以失败为结局。
「你吃的好少。」慕容必谦进来时,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在目光扫过只吃了几口的饭时,有些怪异,「是嫌饭菜不合胃口么?」
「还好,只是没食欲。」
慕容必谦沉默许久,才道:「是因为我?」
「……」李玄面无表情看向他。
他干咳了几声:「大概明天就到龙宫岛了。」
「嗯。」
慕容必谦有些憋闷,向他表白的美人不知有多少,他从来没有过心理压力。这人身份再高,毕竟也是凡夫俗子,怎地能让他变得这么奇怪。
「好吧,其实我就想问问你,你既然喜欢我,为何还能攻打龙宫岛?」
要回答他这个问题,自然要先承认他喜欢他。李玄觉得无可回避,于是道:「龙宫岛这个大毒瘤,我必然要尽力除去。你如此能耐,龙宫岛毁了也不会身死吧。」
「你太看得起我了。」慕容必谦冷哼一声。
「朕身为天子,儿女私情是早已摒弃了。若是你死了,我也会……十分不忍,可是此事不得不为。」
听到他缓慢而无情的话语,慕容必谦俊美的容颜上登时覆了一层严霜:「原来你对我的感情,并不在你的预料之中。如果你杀了我,就能让江山永固的话,你也会下手吧?」
李玄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没有开口。
「你可真是个好皇帝!」慕容必谦冷笑一声,摔门而出。
李玄看着他的背影,目光不由得暗淡了许多。在出兵前,他曾发了密诏,让他们生擒首恶,不要诛杀五龙。
他心里无可自拔地喜欢这个人,即使要考虑到江山百姓,心里总有一部分为他保留,给自己所能给予的一切。
可这个人并不在乎。
慕容必谦想必早就忘记了,他牵着林世安的手时,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第五章
到龙宫岛时,已是深夜。
慕容必谦似乎并不像让他知道龙宫岛的消息,让人用黑布蒙住他的眼睛,塞进一顶轿子。
当轿子停下时,李玄被人扶着进了门,才扯下了他眼睛上的黑布。
环顾了一眼,发现这里雕栏画栋,金砖铺地,果然比皇宫更要奢靡华丽。
一个身穿皇椅的男子引着他,进了后殿,穿过一条回廊,带他进了一个房间,房内的布设一律是明黄,恍惚觉得,和他的寝宫有些相像。
他和慕容必谦爱好秉性南辕北辙,这是唯一相同之处。
「龙主说了,然给你先住在这里。丑话说在前头,在宫里最好守规矩,不然谁也救不了你。」
「宫里?」他疑惑地问。
「没错,这里是黄龙宫,五龙宫最富丽堂皇的地方。」橙叶神色满是傲然,「土包子,你一辈子也没见过吧?」
「还好。」
「别装了,谁刚来时不眯了眼?」橙叶哼了一声,「但黄龙宫不养飞舞,过些天等你习惯了,就去干活。只有干活才有饭吃!」
「可以。」
「你这什么语气?没规矩!」
李玄觉得他盛气凌人,但因容貌俊美的缘故,颇有些想他的皇兄弟,所以只当时重回当年受人欺凌的日子。但听到他教训的话时,不由扫了他一眼。
他为帝多年,气势已成,只一眼就让橙叶即将出口的话堵在喉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
黄龙主让药童把丹炉中的丹液倒出,搓制成丸旁边跟着絮絮叨叨的橙叶。
「龙主,这人桀骜不恭,留在黄龙宫恐怕滋生隐患,要不要先带去青龙岛用刑?」
「用刑是不是太重了?」黄龙主似笑非笑。
「那至少也要打一顿吧?」
「这件事你去问黄庭黄素不就可以了?」
黄庭和黄素均为十二紫蛟,两人正是一对孪生兄弟,心意相通,并称龙宫双壁,让其他龙主羡慕不已。
但对黄龙主来说,这两人过于显眼,带到中原几乎万人空巷,掷果盈车,很是麻烦,所以平日只留他们在龙宫岛坐镇。
他们朝夕相处,感情渐深,一同陪伴黄龙主时,眉目传情,弄得黄龙主倒像是夹在他们当中一般,所以也就不太管他们了。
「黄庭大人说吗,这人既不是奴,又没有位分,不知按那章岛规,让属下来请示龙主。」
「他们都不管了,你管这个作甚?我真是太宠你了,让你没轻没重的!」
橙叶虽说是二阶弟子,但因陪伴黄龙主多年,在黄龙岛中比四位紫蛟还风光,更不必说凌驾于其余人之上,此时被黄龙主斥责,却仍便着脖子道:「龙主若是要属下按客人之礼待之,属下便绝无二话,但若是客人,就要住在别院,宫中只能有被宠幸的弟子留宿。」
黄龙主不由得有些头疼,他把李玄带回宫,一时却表示不知怎么处置,原先是想要他向四位龙主赔罪,但在船上发生了那件事后,他甚至有些不想和李玄相见。
对他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有厌恶,有敬意,更有一种面对敌手时的兴奋感,但他能确信,和那种油然而生的倾慕爱意并不相同。
若是黄龙主毒性蔓延,李玄注定会死,而他当然不会坐视不理。
算一算黄龙珠的毒性又要发作了,他和他难免要有肌肤之亲……
黄龙主沉吟片刻,道:「那就按一阶弟子给他配饰衣裳,让他前来陪伴我。」
「龙主能不能认真点?」橙叶等着他,「刚上岛的人最多只能为六阶,怎么能立刻升为一阶弟子?」
「他虽然才上岛,但陪我也有十年了。按三年一次升龙会,他升任一阶不算太快吧?何况一飞冲天又不是没有先例。你莫忘了,老赤龙主当年力排众议,点了血蛟的事。本座只不过点一个一阶弟子,什么时候容得你说三道四?」
「十年?」橙叶脸色大变,「为什么属下一直跟随龙主,却从来不知道?」
「难道本座做什么事,还要只会你一声?」
听得黄龙主竟似动了真怒,橙叶连忙跪了下来,连称不敢。
黄龙主却是余怒未消:「你以后不必再来伺候我了!」
橙叶一听,面色苍白,几乎软倒在地上。
黄龙岛第一受宠弟子被龙主斥责的消息无声无息地传播了开去,许多人都对这个神秘人有了好奇心。只可惜不得允许,不能进入黄龙宫,只能从宫中侍卫口中探知一二。
据说这人终日不出房门,相貌比一阶弟子的橙影、金翡等人也差了一筹,和龙主见面的次数微乎其微,只不过是个人质,所以才得黄龙主重视。
多半是橙叶惹了黄龙主震怒吗,所以才怪罪得到旁人身上。
众人的疑心散去,也不再关注此事。
******
李玄坐在桌前,看着桌上漆木盘中的赏赐。
同样是黄袍,这一件却不似龙袍盘领窄袖,双肩日月,让人感觉十分肃穆,而是普通交领,金线凤凰,尊贵之气少了些许,却多了三分风流。
黄龙岛上穿黄衫的比比皆是,乳黄鹅黄者多谢,金色次之,正黄则更是稀少。前些日子两个一般慕言过的俊秀男子来看他时,身上的衣裳就是正黄色,和这件制式相仿,制式衣袍上编着蛟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