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沉碧玉(包子)下——白眉煮酒

作者:白眉煮酒  录入:08-18

萧文晟停下脚步,轻蔑地笑了一声。“太晚了,太医说父皇之疾无药可医。”

闻静思站了片刻,试探道:“太医无法,殿下不如广贴皇榜,招揽民间杏林高手入宫为皇上医治?”

萧文晟盯着他瞧了许久,才似笑非笑道:“也好,本宫姑且试试,让你死了这条心。”

闻静思垂下目光,一揖到底:“多谢殿下恩典。”

闻静思回到皇帝的寝宫,天色已暗沉下来。他随意用了些饭食,遣走宫女太监。端着太医院送来的药在室内走了几圈,偷偷倒入一只阔肚青花瓷瓶。放下碗,朝屋顶看了看,不等开口召唤,明珠从房梁上飞身落地,轻轻唤了声“公子”。闻静思一指门外,明珠意会,安抚道:“门外无人,公子放心。”

闻静思轻声道:“你出去一趟,找到徐谦,说我有求于他。近日有皇榜招揽杏林高手,请他务必设法进宫,宫中的太医恐怕不能尽信,皇上的病症,还要他来瞧瞧。他若是肯,那最好不过,若不愿卷入纷争……”闻静思咬了咬唇,轻叹一声,道:“那也不要强迫他,毕竟朝廷有负于他。”

明珠颔首领命,侧耳听了听门外,推开一丝缝隙,闪身没入夜色中。明珠安然离去,闻静思心中稍定,入了内室。萧佑安侧卧而眠,昏睡不醒,也不知是真的因为病症的缘故还是太子有心加害。闻静思坐在床下的足乘上,内室摆设雕金镂银,床帐锦被一尺千金,诺大的宫殿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床上的人享受过四海来贺,百臣朝拜,可病痛缠身也不见有人斟茶递水,嘘寒问暖,一国之君的亲情还比不过寻常百姓。闻静思侧头看着皇帝苍老面容下的几分灰暗,心绪却早已飞往千里之外:“韫曦,我绝不让你有一日也如陛下这样孤苦无依。”

明珠不过去去两个时辰便返回。闻静思遣走宫女太监,独自睡在外间的榻床上,明珠进来时,他尚未睡着。屋内不便点灯,两人坐在榻上轻声说话。

“我将公子原话带给徐大夫,他并未当场拒绝。我想,他也不是心肠冷硬之人,十有八九会首肯。”明珠的双眼在黑暗中依然清亮。“之后我回了闻府,闻大人知道公子安然无恙,十分忧心,让我转告公子,若无十全把握,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前日有军报送达京城,二宗被困在泰山,王爷与大军已过云州边境,太子若无计可施,极有可能拿公子做盾。”

“有你在,我何惧他。”闻静思舒眉展目,似乎全不将自己安危放于心上。“二宗被困,宫中只留太子,这诸多巧合难道是王爷早已布下的局?”

明珠“嗯”了一声,事已至此,再无隐瞒的必要:“泰山封禅本就是个局。宗维好大喜功,近年被闻、史两家压得厉害,他作为群臣之首,如何不想挽回局面。如果此次封禅能随同皇帝,定会名留青史,何况是代皇帝先行登泰山?二宗一走,太子离开这两位智囊,没了拘束,直对上王爷,岂非任人捏扁搓圆?王爷大军一过云州边境,三百里路,直下京城指日可待。”

闻静思将明珠的话细细咀嚼片刻,忽觉出不对来:“王爷他如何得知皇上一定会病重?二宗此刻一定会离朝,他此次出兵本是清君侧之举啊。若皇上安然无恙,二宗未能中计,他岂非落人把柄。”

明珠脸上略有些尴尬,掩盖于夜幕之下,辛亏闻静思瞧得并不分明。“这并非是王爷一人之计,而是皇上默许。这次皇上染疾,也是意料之中。朝野换太子的传言越演越烈,太子与宗家绝不是坐等其成之辈,自然是要主动出击。”他见闻静思吃惊,即刻安抚道:“况且王爷离开京城之前,与皇上曾有一番长谈。我只晓得那时皇上就与王爷定下条约,若殷州治理得当,皇上便遵守诺言,换太子。毕竟皇上还在时,皇权就已旁落,若让太子继位,恐怕这大燕江山要换姓氏了。”

闻静思这才明了其中关节。“皇上恐怕不是这几年才决议换太子。依太子学识品性,固然不及王爷,也不至于担不起‘守成’二字,只输在私欲过重,宗家贪婪无度。平衡皇权臣权,唯有撤换才是啊。”

明珠轻浅一笑,看看屋内一角的刻漏,起身道:“夜已深,公子早些休息罢。”

闻静思看着明珠一蹬双足窜上房梁,也躺回了被窝。

门外一片宁静,仿佛杳无人烟。原有的侍卫都撤换成东宫掌控下的禁军,该有的巡逻绝不会因为皇帝病重就会减少,这已不是护卫君王的安危,而是如监禁一般的看守。

过了几日,东宫那边毫无动静,也不见太子前来探望皇帝病情。因有太后的夹竹桃做前车之鉴,闻静思不敢给皇帝喝太医院送来的药,只将膏药用在褥疮处,一日多次喂食碎米粥水。即便日夜伺候,皇帝也未有清醒的迹象。

天气愈发寒凉,闻静思让太监将火墙日夜点着,寝室内暖如春日,待得久了,就好似真的天下太平,再无波澜。

闻静思入宫的第十天,萧文晟终于第一回不请自来,同时带来的,还有一线转机。

萧文晟来的时候,刚刚过了午时。闻静思在小太监的帮助下,将米粥一点点喂入皇帝被撬开的嘴里。他坐在桌旁边看了半刻,指着碗道:“父皇一日要进餐几次?”

闻静思看也不看他地回道:“早中晚正餐的粥都是鸡汤熬制,每两餐之间与子时加一次奶子粳米粥,共六次。”

“哦。”萧文晟点点头。“每次能吃多少?”

闻静思道:“半碗。”

萧文晟眉毛一挑。“为何不一次喂一碗?”

闻静思拿调羹的手微微一顿,不可思议地看向椅子上的东宫太子。“皇上昏迷多日,脾胃甚虚,不能一次进食过多,应分多次少量为宜。”

萧文晟被他驳回,有些不快,阴沉着脸等两人喂完。看着小太监撤去碗勺退避,闻静思给皇帝擦净唇边残渍,整了被褥,别有意味的笑道:“你这般作态,宁王看不见真是可惜之极。”见闻静思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自讨没趣地“哼”了一声,走到偏厅向门外招呼:“都进来罢。”

闻静思跟在身后,看着门外走进四个布衣男子,都是袖手低头,一副毕恭毕敬的样貌,不禁疑惑地看向萧文晟:“殿下这是何意?”

萧文晟看也不看他。“你不是说要广发皇榜招揽天下名医么,喏,这四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你看着办。”

闻静思没想到他真的将这事放在心上,缓和了面容,敛袖一礼:“微臣多谢殿下。”

萧文晟往正中的椅子上一坐,一副看戏的样子。闻静思目光一一巡过面前四人,肃声道:“都抬起头来。”

四名男子齐齐抬头,待闻静思看清他们的面貌,心中对徐谦抱有的一丝希望终是落空。但此时也不由他多想,打起精神来问话:“都报上姓名,说说在哪家医馆。”

左侧头一个道:“在下路仁家,京城杏仁堂大夫。”

第二个跟着道:“小人是易成,与路大夫同属杏仁堂。”

第三个道:“我是姚宾,在仁心堂已有十六年。”

第四个还未开口,闻静思就接着道:“仁心堂,为何不见舒老先生来?”

姚宾面色有些不太好看。“舒老先生近日感染风邪,多日未愈,不敢有污皇家清净。”

这一句话,一来贬低舒老医术自救不能,二来抬高皇家门面,话中有话。闻静思心中冷笑,将头转向最后一人,那人面容普通,一身灰布长衫相当干净,见他看过来,拱手道:“在下言余,禹州妙春斋大夫。”

闻静思微微一愣,这声音十分耳熟,竟与徐谦相差无几,仔细一想,言余二字正是各取徐谦一边。一时心头大事终于尘埃落定,随即收敛心神,正色向四人道:“皇上染疾日久,各位既身在杏林,自当为皇上尽心尽力。皇上虽抱病在身,但天威不可犯,诸位还需谨慎,万不可如同寻常人对待。都清楚了么?”

那四人齐齐致礼回道:“清楚了。”

闻静思转向萧文晟道:“殿下……”他刚起了个头,萧文晟不耐烦的道:“行了行了,要看就去看,本宫还有要务,就不陪着你折腾了。”

闻静思见他快步跨出门槛,想起昨夜明珠说宁王大军已过云州,恐怕萧文晟没了二宗在身边,现在也是进退两难。他让四位大夫进入寝室,隔着床帐给萧佑安诊脉。言余是最后一个,闻静思恰好面对他,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两指搭上皇帝手腕的一瞬间,那向下一沉的嘴角,他的心也跟着沉了一沉。

四位大夫诊完脉,交头接耳了一阵子,做出的答复又是高深又是冗长,颇有卖弄之嫌。闻静思不通医术,因有徐谦在,并不十分担心,让门外侯着的太监侍卫领着他们往太医院去了。过了两个时辰,言余亲自来送药,闻静思瞟了一眼门外的守卫,见他们并无注意屋内,正要相认,不料徐谦瞪了他一眼,将手中药碗递了上去。闻静思赶忙接过,指尖触及碗底的一层薄纸,心下明了,默不作声捏在手心收回袖中。

徐谦话少,做事麻利,一碗药喂得十分稳当。“皇上久病,用药不能过猛,还请大人勿要心急。”

闻静思道:“有劳言大夫。太医院的大人可曾过目几位的方子?”

徐谦轻蔑地笑了笑,话出口却是一本正经的语气:“太医院的大人忙于皇后凤体,已将皇上之疾托付我等,大人尽可放心。”

闻静思早已料及,真听到这样说,心里是一阵一阵的冷。徐谦没有待得太久,应答了几句皇帝褥疮的事,端着碗退了下去。闻静思遣走宫女,坐在御床的足乘上,侧过身子小心遮住手中的纸片。纸上字不多,似乎是草草写就。“久服仙丹,甲子桃散,药石罔效,无可救治。”闻静思捏着纸条,一时不知如何自处。忽儿想起家中的老父亲,忽儿想起远在百里外的箫韫曦,身体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全然不知反应。

晚上,闻静思与小太监合力给皇帝用热水擦洗了身体,重新敷上膏药,撤换干净的衣衫与被褥。那小太监当面不敢出声,退到门外后,边走边低声抱怨。闻静思隐约听见,也无可奈何。

入睡之前,明珠来禀告雁迟与宁王动向。雁迟从凌老将军处得知,宫中的一路禁军不知为何行动上略有异象,似乎另有人牵制。而箫韫曦得知他被接入宫中,已亲自带领两千骑兵日夜兼程赶赴京城。一路行来各地城门依旧大开,不曾有半点阻挠。日行百里,最慢三日即可到达京城。

“公子这两日一定要小心。王爷快骑进京的消息太子必会知晓,万一他狗急跳墙拿公子与皇上做盾,可就大事不妙。明日夜里开始,雁迟会与我一同守着寝宫,以防万一有变。”

闻静思细细想了想,还是将皇帝的病情与徐谦入宫的事让明珠传递出去。明珠刚走一刻,闻静思还未躺下,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由远至近。他心中一跳,全身戒备起来。大门轰然推开,萧文晟一脸阴毒地盯着闻静思,身后的贴身太监捏着强调,嫌弃地指挥两边侍卫:“去,取一截发来。”

闻静思自知不敌,也不反抗,任一个侍卫持刀压在自己颈侧,另一个侍卫散开自己的发冠,一刀削去鬓边一指粗半臂长的头发。

萧文晟见闻静思从头至尾并无异动,冷笑两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要怪本宫。宁王今在云州边境,本宫小惩大戒一番。他若敢靠近京城五十里,本宫取了你的头颅送到他帐中。”

闻静思见四人匆匆而来,急急而去,慢慢伸手将长发拢齐。心中即便对赴死绝无不甘,可平静之后,想起老父弟妹,想起箫韫曦,又如何没有遗憾。

第十九章:闻道长安似弈棋

自从明珠察觉闻静思鬓发被削去一截后,他便寸步不敢离。幸好次日晚雁迟如约偷偷潜入寝宫汇合,才不至于守护闻静思还要传递消息,弄得分身无术。

徐谦不常来,每次都有侍卫跟随在门外等候。诊脉、答话、递纸、耳语,没有一字明示皇帝会康复如初。皇帝依然昏睡,徐谦特制的褥疮膏药却对收敛生肌十分有效,加上闻静思日日为皇帝按揉身上四肢关节,长期压迫的背部肩膀,日日擦身替换干净的衣衫。那些溃烂的地方每次看,都可觉察比前一日更好一些。

闻静思无事可做的时候,会拿着书坐在床边为皇帝诵读。不论哪本,不论哪篇,偶尔读到动情处,径自放任自己沉溺在心绪中,久久不能自拔。

雁迟来的第二日夜晚,偷偷潜回了闻府,三更天即回返。闻静思未曾睡着,听到雁迟回来时刻意踏出的脚步声,翻身坐了起来。雁迟知晓他担心,轻轻唤了声:“公子。”

闻静思披上棉袍道:“来坐。”

明珠从梁上下来,与雁迟一左一右坐在闻静思身边。室内昏暗无光,却妨碍不了两个武将的眼明目精。雁迟为闻静思拢了拢前襟,道:“一喜一忧两个消息,公子先听哪个?”

闻静思道:“忧先说来。”

“凌家已查实禁军总教头江以深叛出。他手下亲兵不多,仅三百人。宫内一百五十人护卫东宫后宫,宫外城内一百人随时调动,城外五十人探听各处消息。今日凌老将军得太子令,关闭了城门,正好方便卫将军暗中带人清理这一百叛军。后宫除了皇上和几位太妃、贵妃之外,无需多顾及,由凌孟优亲自带凌家暗卫准备将人悄悄接走,以防太子挟持为质。”

闻静思又道:“喜呢?”

雁迟露齿一笑,道:“宁王此刻已在城内。”

闻静思大吃一惊,愣了片刻才回过神道:“他不是还要两天才到?怎么就到了?”

雁迟与明珠相视一笑。“宁王嫌两千骑兵太慢,只带了五百精兵快马赶来,其余兵马随后就到。他与五十亲卫乔装打扮潜入京城,明日一早,等凌将军接了皇上出宫,即刻入宫擒拿太子。”他停了几息又道:“太子伙同几位医正在皇上的五石散中加入甲子桃粉,已有人证物证。不止他一个,皇后肆意篡改皇子生身医案,是欺君大罪,虽不能判诛族之刑,也总能收回宗家手中的部分权力。”

“一箭双雕之计。”闻静思叹道:“外戚干政,猛于狼虎。宗家氵壬浸朝堂日久,一夕之间难以拔除,未免朝廷动荡,伤及根本,只能一步一步来了。”

明珠触及朝堂多年,比闻静思看得更清:“朝朝代代都忌外戚,掌控得好,是一大助力,一旦失了掌控,无疑是祸害。铲除起来,更是震荡国本。”

闻静思沉吟良久,最终舒展了眉头,感慨道:“贪恋权利,为官不仁,总会付出代价的。我们睡吧,明日等凌将军安排。早一日了结此事,皇上才能早一日康复。”虽知这是不可能之事,也始终希望多说几次,就会变成事实。

次日一早,闻静思进入内室,揭开床帐,一贯昏睡的皇帝今日竟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过来。他大吃一惊,呆了一瞬便跪拜下去,口称万死。萧佑安盯了他片刻才认清眼前人是谁,长久不说话的嗓子黯哑低沉,只以气发出个“水”的音。闻静思心领神会,忙从一旁暖箱里取出瓷壶,斟满一碗温水,小心扶着皇帝坐起,一口一口喂入喉中。

过了一刻,萧佑安缓过气来,巡视四周,虚弱地开口道:“太子呢?”

闻静思斟酌道:“太子在东宫。”

萧佑安略弯了唇角,又道:“曦儿呢?还没有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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