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仅有的东西,除了李家那对父子,就只有那间书房里,一块一块写满的白板,一叠又一叠写满方程的草稿。
Science、Nature、物理学报,那些都离他太远了。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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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的时候,李祝融亲自过来接的。
爸希望我在家再睡一晚,我因为第二天要上班有点为难,李貅手插着裤子口袋,在一边冷哼道:“不就是上个破班,大不了明早我送你过去,你们公司那栋大厦楼顶能停直升机吧。”
晚饭桌上有火锅,我爸这些年一直在食补,江南梅雨天,湿气重,他在地上坐了一下午,所以要驱寒。一锅奶白清汤不知道放了多少中药材,煮沸了倒是很香。李貅坐在我身边,他从小就挑食,专拣着一道黑椒铁板牛柳吃。也不和我说话,看我只夹面前的菜,十分不爽地把那道牛柳推了过来。
晚上本来准备早睡的,结果手机一亮,郑敖发了条短信过来,三个字:好无聊……
我问他:你在哪?
他过了几分钟,慢悠悠回过来:香港,开会。
我没想到他会跑那么远,感觉似乎是在做正事,连忙劝他:开会就好好开,别玩手机。
他消停了一会,等我准备睡了,又发过来:这些人废话好多,听不听都一样。
别的我不知道,如果是郑野狐派他去开的会,绝对不会是听不听都一样的。我就算不关心时事经济,也从苏律师黄律师他们平常那些跨度很大的聊天中知道海关这一道线牵扯的东西有多少,无论是税收,还是外贸,都是复杂到让我这种不懂经济学的人头皮发麻的事。就算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会议,谈的东西也绝不会多简单。
我不能放着他开小差,只好陆陆续续地劝着他,他大概真的是在会议桌下回着短信,过一会才回一条,我等着等着,困得不行,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早上六点李貅就来敲我的门。
“起床!快起床!送你去上班!”
我被吵得几乎从梦里跳起来,拿起手机看了看,才是凌晨六点而已。
手机上给郑敖的短信才回到一半,后面凌乱打了几个字符,大概那时候已经意识不清了。
“许朗!快起床!不然我就打你们事务所律师电话说你不上班了!”
我怕他真的打个电话过去,连忙高声回他一句:“知道了,我马上就好。”
他不再说话,大概跑去吃东西了。
等我洗漱好穿好正装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在餐桌旁坐好了,李家自己有厨师,五点多把厨师叫起来做早餐也蛮像他的风格。我坐下来的时候他正喝着牛奶,在看一份不知道是澳大利亚还是哪里的英文报纸,上面印着网球运动员的图片。
“早上好。”我跟他打招呼。
他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哼了一声。
厨师维持了他一贯自助餐一样种类繁多的风格,桌上摆着沙拉牛奶吐司火腿果汁还有煎好的荷包蛋,也有卖相十分好看的瑶柱淡菜海鲜粥和豆浆,我喝了一碗粥,抬头一看,李貅已经在旁边抱着手等了半天了。
他最近大概放假在家,穿得很随意,黑T恤工装裤,他混血程度比李祝融重,所以皮肤更白,发色又偏棕,一双眼睛深蓝,还好轮廓深线条硬,不然就有点太漂亮了。
小时候看他和郑敖吵架很有意思,一个是西化的漂亮,一个是中式的精致,一言不合就打做一团,再漂亮的脸都打得五颜六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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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他还有点顾忌,没真开着直升机飞过去——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们大厦楼顶有点窄。
他虽然不像他父亲那样冰冷高傲,但也继承了李家人惯有的严谨,他没让司机送,自己开车,又开得飞快,我到公司楼下才八点钟不到。这栋大厦是办公楼,八点钟很多公司还没开门,没多人进出,又冷,一副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样子。
李貅看着这场景,大概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不好意思的表示就是凶巴巴的。
“什么破公司,地方又偏,一个人都没有。”
“没事的,我先去找个咖啡店坐一会,或者还可以补个觉。”
他更加凶巴巴了,眉头皱紧,脸上简直挂上霜,气势汹汹地瞪了一个从我们车前面路过的清洁工一眼,如果那个清洁工能看到车里面的话,估计扫把都要吓掉了。
“这附近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
“我不太清楚……”我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大概有书店或者商场。”
不过这个点,除了早餐店,大部分店面还没开门吧。
李貅的脸色更冷了。
“你,睡觉。”他言简意赅地说:“八点四十五我叫你。”
说话的时候,他眼睛一直狠狠盯着挡风玻璃上的一点,看也不看我。
我只好靠在座椅后背上,装作很快睡着了。
大概五分钟之后,我感觉李貅在盯着我。
他观察了我一会,大概以为我是真的睡着了。
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把我的座椅放平了。
想也知道,他现在一定是非常不爽又凶巴巴的表情。
我在心里笑了笑,装作没有醒。
第22章:庭审
这两天都没什么事,唯一一件事就是跟着苏律师上庭。打那个童夫人的离婚案子。
我有点紧张,提前两天就在看这类案件的庭审视频,上庭那天是个大晴天,我们没去公司,苏律师过来接我,我们直接去的法院。我觉得等我年底分红,我把房产都卖掉,还完李家的钱,一定要买辆车了,老是让苏律师过来接我真的是很不好意思,明明我才是助理。
童夫人已经在法院等我们了。
有几个记者鬼鬼祟祟地在那拍,不知道是不是冲着这个案子来的。
童夫人穿得很正式,一身西装套裙,头发也挽了起来,年轻却很干练的样子,我记的了解她家庭情况的时候,看到她本来是商学院的学生,婚后一直没出去工作。现在想想,她如果毕业之后像其他人一样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未必不会比现在过得好。
我个人,是不太赞同为了钱而结婚的。尤其是为了钱和比自己大很多的人结婚。
大概是我小时候所处的环境让我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吧。但我仍然觉得,人生短短几十年,最重要的,不会是钱。路边摊上几块钱一碗的过桥米线照样好吃,没有漂亮衣服,只要身板端正,精神气足,一件白衬衫照样穿得好看。住得不好,可以把家里收拾得干净舒适,种种花草。就算没有车,每天早起挤地铁,看看众生相,未必不是阅历累积。只要做的是自己喜欢的工作,辛苦点有什么大不了?
在这个社会,一个人只要不是太蠢,太懒,或者三观太不端正,到了一定年纪,都会在某个行业成为老手,渐渐都会累积起一定的财富,何必在年纪轻轻的时候,把财富当成自己的人生目标来追求。
年轻的时候,本就该去经历生活的磨砺,去谈一场两情相悦的恋爱,去找一个让自己有成就感的工作,去看更大的世界,接触更多的人,如果为了怕吃苦、贪图安逸的生活而放弃这一切,才是真的可悲。
当然,我作为一个律师助理,这样评价自己的当事人,是非常不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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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事务所那些女孩子也常看美剧,看到庭审的戏份,常常在群里吐槽,说美剧的美女地检简直不能更帅,说美国的律师庭审时简直帅到冒泡,特别是交叉询问的时候,两个人轮流起身询问证人,你来我往,刀光剑影,结案陈词气势十足,简直是律师的终极梦想。
不过花痴归花痴,真正轮到自己上庭的时候,我们还是很严肃的。
国内民事庭审似乎都是坐着,双方律师一人一叠书面证据,照着念,像美剧里那样留给律师举手投足挥洒自如的空间似乎并不多,毕竟是大陆法系,不用取信陪审团。辞藻再华丽,到法官面前都是一样的。重要工作都在庭外取证的时候,比的就是谁证据足,有说服力。
这是我第一次上庭,以前虽然在视频中看过,但还是有点紧张,我努力让自己显得专业点,专心听苏律师补充诉讼理由。
他在庭上声音很冷,一听就知道是个理智的人,音色本身好听,语调不急不缓,就算知道对方身后是一整个律师团,也没有一点失措的地方。中间传唤证人,是童家已经辞职的佣人,是对面的证人,口口声声说童夫人和童先生感情很好,童先生上了年纪,平时喜欢养生,童夫人比较爱玩,平常爱好购物……
我看了一眼童夫人,她的手在发抖。
还好没有当庭喊出“他撒谎!”。
最后起到扭转局势作用的,是我们这边的三号证物。
那是一组照片。
童先生和另外一个年轻女人一起出入酒店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挽着童先生手臂,十分亲昵,出酒店的时候还凑过去亲了童先生,童先生的动作神态,也绝不是佣人口中那个“修身养性”的老先生。
“抗议,对方的证据已经超出了本案的范围,童先生的私生活与对方控诉的虐待行为无关。”对面律师当机立断。
苏律师笑了起来。
“我认为有关。童先生被拍到这组照片时,仍然是处于合法婚姻中,他的行为是教科书式的婚内出轨。”
“关于婚内出轨问题,在我方提供的一号证物中已经解释得非常清楚,原告在签下这份协议时,就已经放弃了对童先生私生活的追诉权和协议中注明的部分财产的分割权,对方提供的证据与此案无关,不能采用。”对方律师也知道这些照片十分重要,用词都十分狠辣。
“反对。”苏律师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带着一点勾,然而也只有这一点勾而已,狭长眼中毫无一点笑意,法庭整个色调都很重,他银边眼镜上有一点冷冷的亮光,亮得锋利:“对方从自己的角度来论断我方证据的有关性。我方觉得3号证物作为重要证据,不仅能揭示对方证人证词的可靠性,也可以证明被告犯下婚内出轨这种严重过错。”
当年我学法律,是因为我很喜欢这种确定的、已知的、是非分明的感觉,没有东西被隐藏被掩盖,一切都被摊在阳光下暴晒,就算有阴影,也只是暂时的。法律是最冰冷又坚硬的正义,不需要你违背本心,只需要你一直坚守。但我那时候太年轻,偶尔也会迷茫,生活是琐事构成的,我心里的那些东西,太大也太遥远,有时候会无法支持我继续往前走。
我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曾经,看过一场苏律师的庭审记录。
我在他身上,看到我想要的那个自己。是坚定的、冷硬的,因为对自己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所从事的职业,所经历的人生,和他所信仰的东西,有着无与伦比的坚信,才会有这样强大的内心,这样一往无前的锋利。才能所向披靡。
就像现在。
“反对有效。”仲裁员宣布。
对面的律师皱紧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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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务所里的黄律师,经常说法庭辩论是吵架,“昨天吵赢了”“今天碰见盈科吵架王,所以吵输了”。
这样说的话,苏律师应该是非常会吵架的人了,我作为连律师证都没有的助理律师跟着上庭,完全是白占一个位置。苏律师一个人独战对面两个律师,句句都是一针见血,辩完一轮,手一伸,我连忙把水杯递给他。
这是个非常难打的案子,就算有验伤报告,但是无论是证人证物,都非常不利于我们。如果不能证明是长期虐待的话,基本讨不到什么好。双方财力的悬殊导致我们一直连取证都非常困难,好在目前的趋势看起来还算不错。
但最后的结果出乎我意料,对面主动要求庭外和解了。
而苏律师让童夫人同意了。
我个人是不太希望庭外和解。不过我在大学的时候,钱教授就庭外和解给我们几个班的学生专门开过一堂大课,教的就是在诉讼过程中,也要注重庭外和解上的博弈,不要存在偏见。有时候,当对方顾忌比较多而自己对结果又没把握的时候,可以优先考虑庭外和解。我虽然不赞同,但也能理解,对于童家这样的有钱人,与其赌一赌审判结果和可能败诉被人议论,他们宁愿在庭外和解上多给点好处。而这点好处,对于童夫人来说,就已经是喜出望外了。
双方都非常专业,上庭前早就拟了一份和解协议备用,当然双方的要求差距颇大,好在经历漫长交涉,终于拟就一份庭外和解的协议,说是和解协议,其实就是一份财产分割书,我只匆匆扫了一眼,看见童夫人能获得的赔偿中,全是房产的地址和大笔大笔的金额。
这个案子,光是取证就花了整整一个月,我们整整准备了30多个数据,苏律师一个人在查对方的财务状况,至少加了五个晚班,还有前几天那一个通宵。
而成果也是非常丰硕的。
我还没走出法院,薛师姐的短信已经发了过来:恭喜恭喜,快让苏律师今晚回事务所请客,开庆功会!
当时我正跟着苏律师走下光线昏暗的楼梯,走到地下停车场去拿车。我看了一眼苏律师,犹豫要不要跟他说薛师姐的要求。
苏律师西装搭在手臂上,一边按下遥控车门,一边看了我一眼:“怎么了?”
“同事们说,”我迟疑了一下:“要我让苏律师请客。”
苏律师没什么反应,脸上还是面无表情,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我只好也跟着坐到副驾驶座上。
苏律师不说话,专注看着后视镜,回头倒车,开出了停车场。
我拿着手机打字,准备跟薛师姐说苏律师下庭之后很累,可能没办法请客了,要改天……
才打了三个字,一个来电就弹了出来。
是完全陌生的号码,但也是北京的。
我接了起来。
“你好。”
“你,你好……”那边似乎有点紧张:“你是许朗吗?”
“是我。”
“我是郝诗的朋友,我叫倪云岚,”女孩子的声音吞吞吐吐的:“郝诗现在在北医三院,你能过来一下吗?”
“有什么事吗?我现在还在外面。”
女孩子犹豫了一下。
“她可能要生了……”
“她的家人在吗?”我看了一眼窗外,现在正是下班的时间,车水马龙,车流走得很慢。
“郝叔叔和阿姨都在。”倪云岚似乎很焦急:“但是她希望你过来,她说有些事只有你懂,我们都帮不了她。”
只有我懂?我学的是法,又不是妇产科医生。
“这样说也许你会很失望,”我停顿一下,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但是我是不会过去的。不仅现在不会过去,以后也不会去。等这件事结束之后,你可以告诉她,我不能理解她。她的行为非常不负责,我很不赞同,道不同不相为谋,希望她自己好自为之,负起应有的责任。”
毕竟在苏律师车上,我说话都有忌讳,也只能言尽于此。
我待人是很好,但好人并不等于没有原则,我从小看着我爸,感触太深,所以这辈子大概没办法做一个真正无条件付出的好人。我给她名片,是为了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不至于带着那个孩子一起遭罪,我可以酌情给予点经济上的援助。如果她叫我过去只是想展示一下她可以为郑敖做到什么地步,我不会搭理。
我这一辈子真正没有办法拒绝的人,也只有一个郑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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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掉电话,发现苏律师看了我一眼。
“是别人找我帮忙,我不想去。”我跟他解释。
苏律师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继续盯着路面。
过了一会,他忽然问:“BBQ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