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人饮冰 上——谦少

作者:谦少  录入:08-17

“郑叔叔,我想,你真正需要担心的是你自己。”

郑野狐笑了,仍然是苦笑。

“总会有办法的,”他说:“每个人都应该被原谅一次。”

“按你这个道理,每个杀人犯都可以杀两个人了。”我又犯了职业病。

郑野狐不说话了,只是看着我,像个关心我的长辈。

“我今天和你说这些,并不是希望你既往不咎。只是想你知道,郑家人并不是全无心肝,我们生来是这个样子,自作聪明,轻重不分。只要你给小敖一点时间,他会发现自己犯的错。他小时候,我对他有很多亏欠,只希望他以后能过得好一点,小敖看不透,但我知道,他以后的人生是否光明幸福,大概就系在你的身上。我不是劝你原谅,只是希望你看在我份上,以后小敖跌倒了,能够拉他一把。”

“郑叔叔太抬举我了。”我淡淡地说:“大概你们郑家的人特别娇贵吧,这世上谁不是一路跌跌撞撞走过来的,跌倒了爬起来,以后就知道怎么走路了。”

我跌倒时他拉过我,但我走得好好的时候,他却一脚把我踹进沟里。

我心胸没这么宽广,还能上赶着去拉他。何况他如今这样风光,怎么会摔?

郑野狐大概也知道我心意已决,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禅椅宽得很,他坐在那里,凭空显出一点孤寂来。我知道他其实没必要剖开伤口来给我看,不过是想替郑敖补救些许而已。他大概心中确实觉得对郑敖很亏欠,所以想尽一尽父亲的责任。

我站起身来,转身离开。

我承他谬赞一句,说我温和正直善良,但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温和正直善良就得跟他们绑到一起,我一个人活着,不是更好?

******

圣诞节事务所办了晚会,食物丰盛得很。我喝了个微醺,那堆女孩子也喝了点酒,酒壮怂人胆,都过去要苏律师送他们回家。

我本来准备打的,结果我爸看我这么晚还不回家,打了电话过来问,一听说我喝了酒,如临大敌,连忙打发李貅过来接我回家。

我爸最近老在培养我跟李貅的“兄弟之情”。上次他老毛病犯了,腿疼得不行,还要趁机教育我和李貅:以后爸爸不在了,你们要互相依靠。李祝融黑着脸在旁边听,一身杀气。

李貅十分不开心地把我接回来家,威胁我如果敢吐在他车上就揍我。

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正奇怪管家没上来叫我吃早餐,穿了衣服下去看,气氛诡异得很,佣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门前停着一排车,客厅里坐了许多西装革履的人,还有许多陌生面孔来来往往。

我去书房找我爸,没找到他。

这种凝重的气氛太吓人,简直像头顶悬着阴沉沉的黑云一样。

我绕过走廊,又碰见李貅。

他穿着一件衬衫,领带扯松了,脸色阴沉得像要杀人。

直到十点,我才知道,今天凌晨有架飞机在太平洋上空失事,是飞去LA的。

上面坐着郑野狐和林尉。

第34章:知道

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我有一段时间,整个人都是懵的。

家里太乱,到处都是人,我自己在冰箱里找了杯牛奶来喝,回到床上,坐了一会,这才觉得脑子里没那么乱。

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郑敖。

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这世界上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是斩不断的,就算一方有所亏欠,另一方反而会更加依赖。我从很小的时候就陪着郑敖,知道他虽然嘴硬,其实是很喜欢郑野狐的。

以关映的手腕,他也许连他母亲是谁都不知道,他只有这一个父亲。郑野狐对他也不错,毕竟是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一个小人,连脾气和性格都像极了,他常常抱着郑敖到处走来走去,称呼他为“我儿子”。

但郑野狐的飞机失事了。

我不愿意想,但又忍不住去想:郑敖现在怎么样了,他的一生那样顺遂,从未经历过这样晴天霹雳的失去。他这时候会在哪里?身边有没有人陪着他?郑家遭遇这样的变故,他有没有危险?

尽管也在不断跟自己说,事情还没弄清楚,也许会有一线转机,也许吉人自有天相。但是我眼前还是不断浮现出那天晚上,在李祝融的书房,我对郑野狐说的那些刀刀见血的话。我总是忍不住想起他当时的眼神,哀伤的、无奈的眼神。他说如果林尉要生个孩子,他宁愿死。

一语成谶。

我没办法说服自己,这不关我的事,我没办法不去想这件事,我的良心不允许我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撇清,如果那天晚上,我不对郑野狐恶语相向,这个事故还会不会发生。他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郑敖的父亲,但我最后和他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善意的。

我很努力地告诉自己,不要管,不要想,不要心软,你会心疼郑敖,他未必会心疼你,你再想一次这个名字,就多陷下去一分。郑野狐说的那些话,不是托孤,不是嘱咐,这只是一个意外。把心硬起来!许朗,这个世界这样冷硬,你不能再柔软温和下去,你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但我还是做不到。

脑中乱成一团,千万个念头一起往上涌,我听见外面人来人往的声音,每一声脚步都像踩在我心脏上。

我站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

无论如何,逃避解决不了任何办法,管是不管,总要自己做决定。

楼下客厅坐满了人。

李家和郑家本就是世交,李祝融和郑野狐更是落地为兄弟,在许多大事都是共同进退,光是工作上的关系就盘根错结,更不用说互相借调的手下,还有正在进行的合作项目。李祝融连最得力的手下袁海都常驻在郑家名下的企业里,现在郑野狐生死不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盯着李家。李家会不会站出来,态度有多强硬,直接决定了他们对郑家那一家老小的态度。

李祝融坐在客厅沙发上,身边是郑家的管家,旁边坐着不少人,都在屏息静气听李祝融说话。我走下楼梯的时候,那个管家往这边看了一眼。他似乎认识我。

我垂下头,往书房走。

先去找李貅,刚才匆忙之间,也没问出什么东西,也许现在事情有了新的转机也不一定。

我走到书房门口,听见了李貅的声音。

书房的门是虚掩的,我本来准备推门进去,却听见了我爸的声音。

他说的话让我停了下来。

“……我可没教过你们在朋友危难的时候冷眼旁观。恩怨是恩怨,生死比恩怨大,你这个道理都不懂吗!”我爸鲜有说话这样快的时候,大概是李貅说了什么话气到他了:“而且去不去要让小朗自己来决定,你这样瞒着不告诉他!算什么为他好?”

李貅虽然平时很霸道的样子,但在我爸面前还是凶不起来的,嘴硬地回了一句:“小人妖不是很拽吗!干嘛要许朗去,去找他的宁越好了。”

“小安!”我爸是真动了气了:“你是要跟我犟嘴,还是真的不在乎郑敖?你要是真的连对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都这么冷漠,那我真的要生气了!快去把小朗叫过来,不然等会要出发了,他来不及准备。夏家的人肯定早就到了。郑敖才十九岁,一个人能面对这样的场面?”

李貅还是有点不服气的样子,不知道说了什么,就是磨磨蹭蹭地不肯动。

我抬起手来,敲了敲门。

“爸,你在里面吗?我是许朗。”

里面沉默了一下,可以想象到李貅那一副不爽的表情。

“进来。”我爸说话了。

书房里,我爸坐在书桌旁边,面前还摆着吃药用的温开水和药盒,看来今天早上李祝融不在家是送他去医院检查了,一入冬我爸精神就不太好,家庭医生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套,李祝融早说要去军区医院,我爸一直说没事。

怪不得李貅连嘴都不敢回一句。

难得看见他穿正装,看来事态确实很严重,他一身黑色西装,连领带也打上了,深棕色的头发梳得很整齐,一张脸满是青年的英气,神色有点凝重,看了我一眼,似乎有话要说,但因为我爸,又不太敢说。

李家这一对大小阎王,也只有这个命门了。

“把事情跟小朗说一说,让他自己决定。”我爸咳了两声,看了一眼李貅。

李貅十分不情愿的样子,声音干巴巴的:“郑敖的奶奶心脏病犯了,不是很严重,但现在郑家只有郑敖在,我爸说他一个人应付不了郑家那些管七管八的破远房亲戚,准备把这边的事交代好就带着我过去,帮他镇一下场。爸说让我问你要不要去……”

他对李祝融和我爸一视同仁,都叫爸,但是光听语气,就能分出不同,叫李祝融是很平淡的,叫我爸就带着点有恃无恐要搞事的意思。他小时候就喜欢胡作非为,吸引我爸的注意力,因为知道我爸对小孩子最温柔,心又软,越闹越上心,不会真的生他的气。

我爸看着我。

我爸对我是很温和的,大概因为他心里总觉得对我有所亏欠,所以从来不逼着我做什么,连硬性要求都很少提,像刚刚教训李貅那样教训我更是少。

我抿了抿唇。

“我去换衣服,要在那边过夜吗?”

李貅愤怒地看着我,但是碍于我爸在场,不敢说什么,只是瞪着我。

我爸笑了,得意地看了一眼李貅,这个表情的意思是“看吧,我就说小朗没你这么不听话”。

那天晚上,郑野狐说了很多话,有对有错,但有一句话,是对的。

我爸这种人,骨子里有一种天生的善良正直,那是无论多坏的境遇,多残酷的生活都磨灭不了的。他明明并不强壮,身体也不好,但是他这种人很像一轮小型的太阳,那些温暖的光明的东西,是从他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就算在最黑暗最肮脏的沼泽里,也能发出一点微弱的光,照亮身边的人。他对于人性,有一种近乎固执的乐观,也许很多人不喜欢他这种人,觉得傻,觉得天真,但真正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恰恰就是这种人。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像他。

但我从来不想让他失望。

******

等我换了衣服下来的时候,李祝融已经站起身准备走了,身边一堆人都散开了,大概是各司其职去了,只有郑家的管家恭谨地站在他身后,李貅一脸不爽地站在楼梯下等着我。我爸看了一眼我身上穿的厚厚的羽绒服,很满意的样子。

“把这个带上。”我爸把一件斗篷递给李祝融,外面下着大雪,发生了这样的事,李祝融神色很冷厉,周围的人都噤若寒蝉。我爸大概想安慰他,他目光温和地看了我爸一眼,说了句:“晚上可能不回来了,你早点睡。”

我爸点了点头:“路上小心,别让司机开太快。”

李祝融揽了揽他肩膀,扫了李貅一眼,示意我们跟他走,大踏步走了出去。

外面雪花铺天盖地,还刮着风,我刚从室内出来,被冻得窒息了一下,还好车就在外面等,我上了车还有点回不过神,李貅大概很生气,不想理我,扔了个保温杯给我,里面是我爸让厨房准备的姜汤。

我一口也喝不下去。

喉咙里像梗着鱼骨头,一刻也不放松地疼,我很想听李貅说点什么,比如郑敖有宁越,郑敖不需要我这样的话,这样至少我不用去想郑敖此刻有多难熬,不会因为他现在的困境而心软,不用感同身受。

我不是为了我爸的期待而来的,我知道。

尽管我心里告诉自己,我来,是作为一个曾经的朋友,是因为他在我最孤独无望的时候陪过我,现在我会还给他。

但是我还是喜欢他。

我知道。

第35章:时局

我并不是第一次来郑家。

以前郑敖很想把我哄去给他爸爸收养,所以带我来过他家,他家的房子很漂亮,中式庭院,因为持家的是他奶奶关映的缘故,所以比李家还要有家的感觉。我记的他奶奶不喜欢花草,关家是东北的,他奶奶是长女,年轻时候是个英姿飒爽的美人,还骑着马戴着貂皮帽子在雪原上打猎。

他那时候把所有好吃的东西和玩具都摆出来,让我当他哥哥,我没有答应。

现在想想,如果当时我是郑家收养的话,他现在对我会更加肆无忌惮吧。

******

李祝融的披风是玄狐的,一下车就落了一层雪,管家在旁边给他打伞,根本跟不上他的步伐,外面风雪漫天,他一个人走在前头,李貅在他身后半步跟着,一行人都寂静无声,走得杀气腾腾。

郑家外面停了很多车。

还有人守着,郑家这一支三代单传,亲戚都隔得远,但是贼心不死,郑野狐出了事,郑敖年纪又小,他们肯定一听到消息就都赶了过来。

李祝融走过去,还有不长眼的郑家亲戚不认识他,敢走到他面前来挡,他一脚踹过去,穿着部队的皮靴子,又是练过武的,那人直接滚到雪堆里,想也知道他脸上表情有多冷厉,吓得其他人声也不敢吭,赶紧让到一边。

院子里已经落满了雪,许多杂乱的脚印是走向郑家主屋的,已经被雪盖得模糊了,那些人肯定来了有一段时间了。

屋前的回廊上也是人,这院子据说是清朝留下来的,以前是什么亲王的住宅,郑家从开国时一路传下来,一直住在这院子里。现在已经挂在军区名下了,刚刚车开过来,重重门禁,想必这里还住了更了不得的人。这里的人稍微有眼色点,看见李祝融都悄无声息地让开了。

门是关着的。

李祝融扫了一眼紧闭的大门,一脚踹开。

屋子里满是人,炉子里熏着香,郑敖一个人坐在主座上,两侧站着坐着十多个人,都在劝说着什么,门一被踹开,所有人都回头看,大部分人脸上都和郑家人长得有几分相似,郑敖站了起来。

进门的时候我听见他似乎在说什么“……别以为我郑家没人”之类,门一开,他抬起眼来,似乎看见了我,我总觉得他眼圈红了一下,但他下一秒就调转了脸,看向了李祝融。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而尊敬。

“李叔。”

李祝融把斗篷一脱,管家接了过去,挂在衣架上,紫檀木衣架上已经挂了一堆七七八八的大衣,管家都取了下来,把斗篷上的雪拂下来。

李祝融走到最前面,郑敖已经拖开一张椅子,他施施然坐了下去,脱了皮手套,扔到一边。他穿的是军装,我印象中他是有军衔的,往椅背上一靠,双手搭在扶手上,搭着二郎腿,脚上穿的军靴底还沾着雪泥。然而他脊背笔直,肩膀宽阔,一身杀伐决断的戾气,就算这样傲慢地坐在那里,也让人不敢逼视。

他的轮廓极深,鼻子笔挺且直,眉眼狭长有英气,坐下去也不说话,嘴角一勾,冷冷笑了。

“郑家什么时候连杂种都可以进来了。”他正眼也不看这些人:“郑敖。”

“我在这。”郑敖穿着黑色正装,款式有点像中山装,立领,衬衫领口雪白,一张脸毫无血色,只眼角有一点点红。

“把他们清出去,我们讲正事。”

那些人面面相觑,大概也知道李祝融不好惹,但又舍不得这天赐的时机,终于有个人忍不住开了口:“我们也是郑家人,怎么能算外人?”

话一出口,李貅先冷笑了一声,他年纪小,还没有李祝融的城府,这一笑有点看猴戏的意思。

“你们是姓郑,可惜这里是我们郑家的事,这个郑是郑野狐的郑,”郑敖冷冷地回他们:“就算我父亲不在,还有我郑敖,几时轮得到你们想来就来。我看着亲戚面子,不想撕破脸,你们不要不知好歹。”

这些人看郑敖态度坚决,李祝融坐在这里,他们是不敢说一句硬话的,只好开始讲起人情来:“小敖你是误会了,我们不过是看你父亲出了事,怕你一个孩子处理不来,想过来帮衬帮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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