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漫冷笑:“内人惨遭横死,我亦悲痛万分,只是拦着不让办丧事又是怎么回事!诸位大人这是欺我李家无人不成,想我祖父也曾为三品侍郎,朝中如今仍有一二故旧前辈,若是我因此告上去,只怕诸位大人就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宛平县丞和主簿都为一个商人敢威胁他们感到不满,但他们又拿捏不定李漫所说是真是假,是以全都望向唐泛,毕竟三人之中,唐泛官职最高,自然要唯他马首是瞻。
唐泛呵呵一笑:“不知你说的故旧前辈是哪位大人,不妨说来听听,说不定本官恰好也认识呢!”
李漫顿了顿,又软下语调相求:“大人,小人并非故意闹事,只是如今天气炎热,尸身存放不易,内人帮我操持家务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查案是大人们的事,与小人无关,我只是希望她能早日入土为安,免得九泉之下还死不瞑目,死者为大,这也是应有之义,几位大人想必也能体谅罢?”
未等唐泛应声,他又道:“小人有内情通禀,还请唐大人借一步说话。”
李漫殷殷期盼地看着唐泛,后者点点头:“可以,带路罢。”
李漫将唐泛带到隔壁内室,二话不说,扑通一声直接跪了下来!
“关于拙荆身死,其实别有隐情,此处有状纸呈上,请大人一阅!”
他双手呈上叠好的纸张。
唐泛接过来,却觉得手中沉甸甸的,再打开一看,层层叠叠的白纸中间,竟然夹着十数张汇通号的银票,有些一百两,有些五十两,这总数合起来起码也有两千两左右了。
要知道此时一两银子便可购买两石多的大米,两千两就相当于可以买四千多石的大米,而像六部尚书那样的正二品官员,每个月也就六十一石。
但有穷人就有富人,对于李漫这种还算成功的商人来说,两千两并不是无法负担的数字,之前冯清姿想要赎身,就得要五千两,欢意楼的老鸨并不是狮子大开口,对真正的富人而言,五千两也是小意思。
不过相对于俸禄很低的朝廷命官,这两千多两实在是一个天大的数目。
唐泛拿着银票,似笑非笑:“怎么,你这是要行贿?”
“岂敢岂敢!”李漫忙拱手道,“我听老李说,李家多年来蒙唐大人照顾,在下感激涕零,无以为报,所以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大人笑纳。”
唐泛掂了掂银票:“你是希望这个案子不要再查下去?”
李漫苦笑道:“拙荆的死,在下同样伤心欲绝,大人要查案,在下自然不敢相拦,只是希望我们一家能过上几天安生日子,若是几位大人三天两头地上门,不光丧事办不成,只怕那些下人也都心中惶惶,无心做事了!”
唐泛点点头,将银票纳入怀中:“你的意思,本官明白了。”
说罢转身当先走了出去。
李漫见他收下银票,自然知道事情这是成了,不由大喜,连忙跟了上去。
却说唐泛二人回到厅堂,宛平县丞与主簿俱都迎了上来,询问他的意见:“大人,这案子查还是不查?”
唐泛奇怪地反问:“查呀,为何不查?连凶手都有了,你们打算任凭真凶逍遥法外不成?”
宛平县丞与主簿二人皆大吃一惊:“真凶在何处?”
唐泛指着李漫道:“这不就是真凶吗?”
没等李漫说话,他又喝道:“来人,将他绑起来!”
他自己从顺天府带了人,倒也不劳烦宛平县丞他们动手,老王他们听得唐泛号令,当即就应诺一声,大步上前,将李漫双手往后一拽,绳子一绕牢牢捆了起来。
“你!你怎敢冤枉好人,草菅人命,我要告你!我要去告你!”李漫完全没想到唐泛说翻脸就翻脸,他又惊又怒,拼命挣扎起来。
唐泛挑眉:“冤枉好人?未必罢,你连发妻都下得了手,怎么还叫好人呢?若是不服,倒也无妨,稍安勿躁,且由我为你一一道来。”
他转头问阿春:“那日我交给你的玉石耳坠可还在?”
阿春道:“在的,我将其放回太太的妆奁盒了。”
唐泛:“你去拿出来。”
阿春应是,起身去将整个妆奁盒捧过来:“唐大人,就在最后一个格子里。”
唐泛打开最后一格,果然发现里头的莲花玉石耳坠。
他示意阿春放下盒子,又从怀中摸出一只一模一样的耳坠。
阿春惊呼一声:“大人找到了另外一只?”
唐泛点点头,将那玉石耳坠举高:“这另外一枚坠子,是在你们太太房间的床底下找到的。”
唐泛问:“平日里,你等在你们太太的屋里,可曾追逐嬉戏?”
阿春道:“自然是不曾的,太太虽然心善,可毕竟主仆有别,规矩摆在那里,我等不可能放肆。”
唐泛又问:“那你们太太平时睡觉时可会有手舞足蹈或者起来夜游的习惯。”
阿春回道:“那就更不曾了,太太睡相再好不过,有时候一整夜连翻身都不曾的。”
唐泛道:“我再问你,先前你说,半夜时,你曾经进过屋子去关窗,是也不是?”
阿春道:“是的。”
唐泛问:“当时你进过里屋去吗?”
阿春道:“没有,当时我只在外头关窗,里屋是阿夏去查看的。”
唐泛又问阿夏:“那么你进里屋的时候,可曾见过什么异状?”
阿夏道:“没,没有,当时太太背对着我,身上盖着被子,看上去睡得很沉,我便没有走近去看,生怕惊动了她。”
唐泛问:“你可曾往床底下看一眼?”
阿夏摇摇头:“床上有床单盖着,一般只有在打扫的时候才会掀开去清扫床底。”
唐泛道:“一个女人在自己的闺房里睡觉,又是睡相极好,便是不小心将坠子遗落在枕头边,又如何会无端端掉到床底深处去?那就只有两个解释,你们太太这对耳环,并不是自己不小心遗落的,而是被人勒住脖子的过程中,因为剧烈挣扎,以致坠子从耳朵上甩脱出来,掉到地上,又被凶手不小心踢到床底下去!”
阿春面色发白:“难道那凶手,当时就在床底下?”
唐泛:“不,你们进去关窗的时候,凶手正好跳窗逃走,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当时只顾着往窗外远处看,却忘了瞧一瞧窗户下面的树丛?”
阿春道:“是,是,当时我就往花园里瞅了一眼,又听见猫叫,便以为是先前忘了关窗,导致野猫跑进来……”
李漫大喊起来:“我与拙荆夫妻数十载,鹣鲽情深,她贤良淑德,我为何要杀她?!你这庸官,就凭着这些子虚乌有的猜测,就随口断定我是凶手,我定要上告刑部与大理寺伸冤,你莫要欺我李家无人!”
唐泛淡淡道:“你虽与张氏数十载夫妻,原本确实鹣鲽情深,只因时过境迁,由浓转淡,便开始后悔当年为她散尽家财,放弃科举前程,娶了这么一个不会生养的妻子,又有年轻美貌的妾室从旁怂恿,本想着将她休了,另娶新人。可是因为张氏娘家有人做官,你生怕休妻不成,反倒跟张家结仇,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恶念顿生,直接先下手为强,将她杀死,是也不是?”
李漫冷笑道:“不是!当然不是!你血口喷人!张氏死的时候,我明明身在外地,今日才赶回来,既然不在,如何杀人?”
唐泛冷冷看着他:“有胆子做,就不要没胆子承认,你还不知道吗,你右脚的鞋底已经暴露了你。”
他这一说,引得所有人都不由望向李漫的鞋子,连他自己也不由自主低头往下看。
老王弯下腰,直接将李漫右脚的鞋子脱了下来,递给唐泛。
唐泛将鞋子翻过来:“你说对了一点,你确实是从外地回来的,只不过不是今天才赶回来,应该提前了几天,为的就是制造不在场证据,借以躲过杀妻的嫌疑,但这双鞋子却出卖了你。”
没等李漫说话,他又道:“你生怕偷潜回家杀人时留下痕迹或脚印,特意事先将鞋子擦得干干净净,可惜这样反而不对!千里迢迢赶路,鞋底本该肮脏不已,你的却为什么会干干净净呢?难道说你赶了那么多天路,好不容易回到家,却不急着回家,反倒先找个地方擦鞋子吗?!”
唐泛微微一哂:“还有,你跳窗逃跑时,不慎弄出声音,又担心阿春她们进去察看被发现,情急之下跳窗,结果鞋后跟在窗台的墙壁上狠狠摩擦了一下,我已去看过那道痕迹,跟你鞋子上这一处磨损,正好是一模一样的!”
他将鞋子往地上一扔,人往椅子上一坐,指着张氏的棺椁道:“说罢!当着你发妻的面,说说你为何要这么做。她嫁与你数十载,就算不能生养,可也已经极尽贤淑之能事,不仅为你操持家务,也不禁你纳妾生子,对庶子视如己出,虽说世俗对女子约束甚多,可世间真正能做到如你妻子那份上的少之又少!”
唐泛脸色一沉,厉声道:“你到底有什么不满足的,竟要到了杀妻的地步?!你还是人吗!”
事到如今,抵赖也无用,李漫木然着脸,过了半晌,终于开口:“你以为我想吗?她嫁与我的时候,她十八,我二十,两人性情相投,举案齐眉,是旁人羡都羡不来的好姻缘。”
“三十岁那年,她娘家遭难,需要一大笔银钱,她家中兄弟姐妹三人,却无一人能靠得上,当时我还在寒窗苦读,家中积蓄皆是祖产,为了帮她娘家度过难关,我咬咬牙变卖了家产,将钱给了她,我自己则不得不为此放弃了科举,将剩下的积蓄用作本钱,改为经商,这才令家境渐渐好转。”
“此时,我二人已经成亲十载,却仍然膝下无子,在我的再三要求下,张氏才松口同意纳妾,如今李麟便是这么来的。我外出经商,时常需要与人交际应酬,张氏却目不识丁,没法跟着我出门,她看上去贤惠,实际上给我纳的那两门妾室,不是貌若无盐,就是和她一样不谙文字,唯独我现在的妾室陈氏,温柔贤惠不说,又长袖善舞,在我忙于经商之时,还能帮我与官商女眷交际应酬,近来有几笔大买卖,都少不了她的功劳。”
第24章
他说到陈氏,众人便都望向之前跟着李漫一道过来的美貌妇人,唐泛见那妇人眉目精明,又听李漫说她对自己助益甚大,就知道这女人不是什么易与之辈,只是李漫被揭穿是凶手之后,她就有意无意地保持低调,仿佛想将自己融入背景一般。
此时听得李漫这样说,陈氏盈盈跪了下来,抬袖拭泪:“妾何德何能,得相公这般厚爱,实在羞愧,你若是不在了,妾独活又有何用啊!”
她唱作俱佳,催人泪下,唐泛却面无表情,看也不看她一眼。
李漫仿佛没有听到陈氏的话,他的心思都沉浸在回忆里了,顿了顿,便接着说下去:“我本来也没想过杀她的……很久之前,我便向张氏提出和离,又愿意贴补家产给她,可张氏并不愿意,后来我又提出将一半家财送与她,让她晚年无忧,可这样她仍旧不肯和离,说是让我不要忘了当初的誓言。如是几次,我实在没有法子!”
他的面色有些狰狞起来:“她明明什么都不会,又不能帮到我,比她貌美能干的女人比比皆是,当年为了她,我已经散尽家财,对她也算仁至义尽了,既然不能生儿育女,又何苦霸占着正妻的位置?我自然忍无可忍,不是我欠了她,而是她欠了我!是她欠了我!”
厅中一片静寂,所有人吃惊地望着李漫,尤其是李家的人。
李漫虽然很少归家,可他在人前,与妻子张氏向来都是相敬如宾的,对下人也并不苛刻,李家上下对他都很尊敬。
但谁也不知道,在李漫平和仁善的外表下面,竟然潜藏着这样一头野兽!
李家少爷李麟更是完全惊呆了,他望着父亲,喃喃道:“父亲,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唐泛冷声道:“你非是觉得她帮不到你,更不是因为她不能生养,而是在你心中,那三十年前的往事就一直耿耿于怀,你怨她娘家拖累了你,害你付出那么多!三十年前,你们还年轻,情到浓时,就觉得这些付出是可以接受的,可等到年纪一天天增大,你在商海里摸爬滚打,看遍人心,知道士农工商,还是唯有读书人清贵,就渐渐后悔自己当年的选择,这种后悔一天天堆积,在你心中变成心魔,只要有外因稍稍撩拨,这心魔就会迫不及待出来为害!现在你说的所有理由,只不过是在为你犯下的错事寻找借口!”
“你早年固然付出良多,可这么多年来,张氏为你操持家务,又帮你照顾儿子,就算欠了你,也早就还清了!你想休了她,她不肯又有什么错?她犯了七出里哪一条?你以为就算是和离,女子就不用遭遇白眼了吗?你贴补家财又如何,这么多年来,她对你的深情厚意,难道是银钱可以衡量的吗?”
李漫冷笑:“你不懂,你不懂!我祖上也曾是三品侍郎,何其风光,就因为我放弃科举,改投商道,便处处遭人白眼,李家有今日,是我费尽多少心血才重新赚回来的,她什么都不必做,就在家中安享富贵,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当年若是我也能参加科举,今日只怕早就玉带缠腰了,你们这些芝麻小官,也要在我面前折腰的!”
饶是唐大人修养再好,听了这番话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想太多了,如果我没记错,你刚才说,张氏娘家发生变故那年你刚好三十岁,就算你六岁启蒙好了,也就是说你整整读了二十四年的书,竟然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就算再给你二十四年,估计你也考不出个花样来。醒醒罢,就你这品行还想当我上官?我怕你有命当官,没命享福!”
李漫呵呵冷笑:“我自然知道,你们这些朝廷命官,永远就是这么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明明伸手拿钱,还非要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面孔,虚伪透顶,令人作呕!”
唐泛没有急着让人将他押回去:“你提前回来杀妻,又不欲令人知道,必是要有人里应外合,帮你遣开那些下人。按理说,李家有内外宅之分,你若从前门进来,必是要经过外宅与内宅,又要瞒人耳目,麻烦之极,但如果从后门进来就省事多了,后门连着花园,花园前便是张氏的屋子,对方只需要帮你看着,并且以不要惊扰了太太休息为名,让人当夜不要在后花园处徘徊即可。这个人是谁?”
李漫没有回答,唐泛也没有让他回答的意思,他的目光从神色不一的李家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某人身上。
“阿夏。”
阿夏愕然抬首。
唐泛深深地注视她:“李家太太对你何止不薄,简直可以称得上仁至义尽了,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阿夏连连摇头:“没有,我没有……”
“还敢说你没有!”唐泛凌厉道:“当夜你原本身体不适,阿春已经说了要代你守夜,你却坚持不肯,还要带病与她一道守夜,此其一!”
“其二,你们太太屋里有异响,你与阿春二人进屋查看,阿春没有进里屋,只有你进去了,然而你进去之后非但没有上前查看,反倒只在门口看了一眼,而且还阻止了阿春进去,当时李家太太已经遇害,你生怕阿春进去之后发现异状,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说!”
李漫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尚且无可抵赖,更何况是阿夏这种没有经历过什么世面的女子,唐泛那个“说”字一出,她当即就崩溃了:“我没有!我没有!是老爷威胁我!我是被逼的!我没有杀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