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泛一怔:“愿闻其详。”
汪直道:“人竞春兰笑秋菊,天教明月伴长庚。”
唐泛顿时笑了。
汪直狐疑:“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上次因为元良的死,唐泛与太子有过最后一次的会面,他很担心元良的事情会对太子造成心理上的阴影,担心一个被许多人寄予厚望的储君会因为这件事而心怀怨愤走向歪路。
所以当时他借故说起古人的一些掌故,希望借以告诉太子,不要因事废志,这世间纵然有许多不公与黑暗,却也有更多的人心怀善念,在尽自己的努力,将天下往正轨上引,只是因为小人喜欢结党,喜欢报复,喜欢损人利己,而君子严谨持正,不肯像小人那样去行事,才会显得好像这世道小人比君子多似的。
唐泛希望太子不要因为元良的事情,就觉得世间一切没有公平,确实必须通过见不得光的手段来达到目的。
当时太子伤心元良的死,没有对唐泛的话作出太多的反应,而唐泛也不是太子的老师,他甚至没有教导太子的资格,只能借着那个机会,尽自己的微末之力罢了。
没想到太子竟然还记得此事。
人竞春兰笑秋菊,天教明月伴长庚。
这是苏东坡的诗句,又何尝不是太子在以诗言志,对唐泛当日的进谏作出的回答?
最妙的是,那下半句蕴含的中正平和与博大胸襟,正好是对上半句的完美阐释。
不是满腔愤懑激昂的回复,也不是对唐泛敷衍了事,故作姿态。
想必小太子为了这个回答,也没少深思熟虑。
许多人对如今庸庸碌碌无所作为的朝廷有多失望,对未来的太子就有多大的期望。
唐泛没法形容自己听到太子的回答时,自己内心那种欣慰的心情。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跟汪直冒着得罪贵妃的风险帮着隐瞒元良的事情,避免牵扯到太子身上,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一个普通人满怀仇恨,走歪了路并不怕,充其量也就是跟韩晖一个下场,但如果一位君王也满腔愤恨,那么倒霉的就会是天下生灵了。
反过来说,一位心中始终宽容,胸襟始终博大的君主,却会是大明之幸,天下之幸。
唐泛不是一个喜欢伤春悲秋,多愁善感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喜欢看到死人,所以每次办完案子,虽然真凶的落网足以令人欣慰,但死者的逝去却是不可挽回的。
然而这一次,因为韩早枉死而叹息的他终于感觉到一丝安慰之意。
他将太子说这句诗的意思解释给汪直听,又道:“有如此储君,实乃社稷之福!”
汪直不置可否,他是宦官,跟唐泛这种文官角度要考虑的自然完全不同。
对他来说,太子即位那还是很遥远的事情了,眼下他要做的更重要的事,是赶紧整出点别的功劳来,将功抵过,否则就算皇帝和贵妃不追究他这次收尾不善的责任,东厂那边尚铭也会借着这件事压他一头,这是汪太监难以容忍的。
他对唐泛道:“近来江南多乱事,漠北也颇不太平,依你之见,觉着我是往南好,还是往北好?”
东宫案已然告结,以两人如今亦敌亦友的关系,只要没什么重大利益冲突,就不会彻底翻脸,是以汪直会询问唐泛的意见,唐泛倒也不觉得意外,毕竟这意味着对方对他能力和眼光的一种肯定。
再说汪直此人,他生来就跟别的宦官不太一样。
正常男人一般无非那么几种追求,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后面那个追求,跟宦官是无缘的,所以古往今来许多宦官都爱弄权,追求的就是那种大权在握的快感。
但其他人揽权,一般都是在内宫里揽权,像比如说大明十二监里,司礼监和御马监,一个有批红权,专门充当皇帝和大臣之间的中间人和皇帝的代笔,一个跟兵权有关,就是最让人眼红,抢破头的两个部门。
每个部门里头,又有讲究,掌印第一,秉笔第二。
目前司礼监掌印太监是怀恩,御马监则由梁芳坐镇,尚铭和汪直虽然分别提督东西厂,但他们因为资历不如以上二人,所以只能当个秉笔太监,做不了掌印。
东厂提督尚铭,目前的主要工作就是拓展东厂业务,一边跟汪直互掐,一边积极向上,希望有一天能接掌怀恩或梁芳的位置。
但汪直觉得他格局太小,要干就干票大的,成天窝在内宫这块小地方,憋屈不憋屈?
所以他将目光投向了外面的广阔天地。
大明军队打仗,有个传统,一般都会派个内官当监军,以便充当皇帝的耳目,免得外面的将领沆瀣一气,把皇帝当傻子耍。
自土木堡之变后,曾经对大明造成极大威胁的瓦剌逐渐势弱,那片草原的势力经常分分合合,改换统治者,中原王朝对此知之不详,总而言之,瓦剌人不行了,另外一个叫鞑靼的部落兴起了,但内部还是继续混乱着,反正你不服我,我也不服你,大家互相内斗,各立其主。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骚扰明朝边境,大家阶级立场不同,明朝人觉得鞑靼是蛮子,经常过来烧杀抢掠,鞑靼人觉得大明是肥羊,不抢白不抢。
此时的黄河南岸,从宁夏到山西之间,有块很广阔的区域,叫河套,这里水草肥美,物产丰饶,但是易攻难守,如果要镇守这块地方,大明需要花费很多精力,而那些瓦剌人或鞑靼人,却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侵入,所以当时永乐帝朱棣就将东胜卫内迁,等于被迫放弃这块地方的防守。
但是问题来了,没了缓冲地带,鞑靼人长驱直入,占据了河套地区,直接就可以攻击大明的边疆重镇,他们就是利用了这一点,经常抢掠大明边镇。
这事要是发生在太祖皇帝或者永乐帝时期,那好办,陛下乾纲独断,大手一挥,直接挥师北上,怎么都要把鞑靼人给打出去,打得他们哭爹喊娘,不敢再来。
但现在是成化年间了,经历了土木堡之变的大明军队懂得了什么叫惧怕,军队也不像开国初期那样军心如山,战无不胜了,再加上朝廷里的大臣……
好吧,就那些不想干活的大臣们,都不用指望他们会有攻打鞑靼,夺回河套的雄心。
再说南边,南边现在倒是没有什么边乱,不过江南富庶地区,匪贼横行,官商勾结,贪官污吏也是不少的,上行下效,上边的领导不干活,下边的人自然也就跟着随便混日子,明朝官员的俸禄还是出了名的低,要指望大家都像开国之初那样不要命地干活,那想都别想。
还有,西南那边,一年多前,因不堪当地官员欺压,松潘苗民起事,虽然后来被镇压了,也砍了很多人的脑袋,不过那一带仍然不算十分太平,像汪太监此等唯恐天下不乱之人,自然蠢蠢欲动,恨不得那里再能起一场叛乱,好让他也过去挣挣功劳。
汪直想要立功,他不屑跟尚铭在那里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抢得你死我活,所以他将目光放在了这两处地方。
唐泛之前通过潘宾之口,给汪直提了“军功、东宫”的建议,让他可以将眼光往外放一放,顺便跟太子那边发展好关系,也正是因为看准了汪直这种不安分的性格。
现在汪直问起,唐泛自然不能再卖关子,直接就道:“北边。”
汪直问:“为何?”
唐泛道:“南方如今并无大乱,那些个贪官污吏,若无大案出现,朝廷是不会重视的,即便厂公过去,抓了几个立威,杀鸡儆猴,陛下也不会认为你立了多大的功劳。”
而且唐泛没有说的是,像汪直这样有权有势的宦官去了地方,肯定是鸡飞狗跳,大伙儿上赶着来巴结,还不如去祸害外族人,如果能给大明再挣回点土地来,那就更好了。
汪直颜色一展:“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要玩就玩大点,光抓点小鱼小虾,那还不如不做,如今鞑靼时常扰边,若能收复河套,那倒是功勋彪炳了。”
唐泛忙道:“收复河套非一日之功,还请汪公三思,此去若能给鞑靼一些教训,让他们不敢轻易犯边,就算是为我大明立一大功了!”
汪直不耐听他啰嗦:“行了,你又不是武将,对这些事情也是一知半解,不必多说了。”
唐泛:“……”
那你刚才问我干嘛,敢情只是想来寻求认同感的?
汪直道:“择日我会上疏请求收复河套。”
唐泛一个没忍住,嘴贱道:“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汪直:“什么赌?”
唐泛道:“你这个收复河套的提议肯定是不会被通过的。”
汪直不信:“朝廷那帮人自然胆小不敢出兵,但我在陛下跟前还算说得上话,如果我自请领兵,陛下应该会同意。”
唐泛老神在在:“那我就与汪公打个赌罢。”
汪直年纪比他还轻,自然被激起了好胜心,闻言就道:“行,彩头是什么?”
唐泛道:“若我赢了,你就请我到仙云馆吃一顿罢,上回的蟹黄豆腐羹很好吃呢!”
汪直:“……你自己不会去吗?”还要打赌?
唐泛无辜道:“我俸禄不够啊!”
汪直:“……”
他心想,这特么还真是个吃货!
——第三卷·东宫案·完——
第四卷:入刑部
第42章
且不说两人的赌约如何,唐泛从汪直那里出来,眼瞅着时辰也差不多了,直接就往家里走去。
近来因为要查东宫案,在皇宫和西厂两头跑,有时候还要去韩家,顺天府那边也没法正常上班了,潘大人很痛快地就放了他的假,让他这段时间不必天天到衙门去报到,可以等案子结束了再回去。
虽然同样是查案,但每天按时去那里坐衙,和上班时间自由,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唐大人虽然不是那种混日子的官员,但是偶尔能偷偷懒还是挺高兴的。
眼看案子作结,这种自由自在的日子也要跟着告一段落了,唐大人心底难免还是有点惆怅的,也没有特地绕到那个熟悉的馄饨摊子去吃馄饨了,而是直接回家——
当然,如果阿冬今天在家做饭就最好了,像上次那样空腹吃了糯米糍然后肚子痛的经历,唐大人是绝对不想再体会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唐泛就依稀瞧见家里厨房的方向有缕缕灶烟冒起,顿时仿佛连饭香都能闻见了,这使得他的心情越发好了起来,嘴里哼着小曲,步履也跟着轻快不少。
不管到了哪里,还是回家最好啊!
院门没关,半阖着,他刚走进去,便听见里头传来一阵说笑声,似乎其中隐约还夹杂着熟悉的男人声音。
隋州回来了?
唐泛先是一愣,脸上继而泛起笑容。
只是还没等他往里走几步,就瞧见连着正厅的饭厅门敞开着,里头安置着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小阿冬正从厨房的方向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盘刚做好的,嘴里还一边喊着:“隋大哥,周姐姐,饭菜都齐了,大哥肯定又不回来吃了,我们先开饭罢!”
厅里的饭桌旁边则立着一男一女。
男的自然是多日不见的隋州,他看上去似乎瘦了一些,却显得更为精干,想是回来也有些时候了,他没有穿着那身人见人怕的锦衣卫袍服,而是换上了常服,不过更像是一把尚未出鞘的宝剑,常服下面包裹的,是饱饮鲜血的剑光。
那样一个人,根本不必华服美饰,利刃护身,单是站在那里,就已经令人无法忽视。
另外一位女郎,却是唐泛前日里见过的周家表妹,当日她上门来隋州,无功而返,今日却正好撞上了。
也不知她说了什么,隋州那张冷峻的脸上竟也微微可见笑意,她的笑声更是如同银铃一般传得老远,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近不远,恰到好处,手臂仿佛要挨上了,却又好像根本没碰着,落在唐泛眼里,便有种若有似无的暧昧。
阿冬端着菜蹦蹦跳跳走入厅中,又跟那女郎说了什么,两人便都一起笑了起来,状似亲密。
这都还认识了多久啊,马上就如胶似漆了,对她比我对我这大哥还亲热呢!
唐大人心想,绝不承认自己心里头有点酸溜溜的。
他站的角度正好有棵树挡着,天色又暗,一时半会也没人发现他在那里。
唐泛见三人分头落座,似乎真的准备不等他就开饭的样子,就没有再往里走,反而神使鬼差地,转身悄悄退了出来。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正是团圆时分,唐大人平时绝不是这样磨磨唧唧,婆婆妈妈之人,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的,看见里头那三人言笑晏晏的场面,他就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多余,仿佛对方才是一家人似的,自己现在贸然进去,反而是打搅了人家。
最可恶的是阿冬,女大不中留啊,这还没大呢,就急着讨好起外人来了!
唐泛嘀嘀咕咕,也没意识到这句话有什么语病,跟老头儿似的背着手绕着隋家绕起圈子来,不一会儿就绕到了隋家的后院小门。
闻着里头传来的阵阵饭香,他摸摸肚子,觉得更饿了,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出去找点吃的再回来,又觉着这几天来回奔波,虽说也有坐轿子的时候,总归不能跟经常需要赶路的人比,这一松懈下来,腿就酸软得厉害,便也懒得动弹了,直接坐在后门的门槛上,看着满天星辰发呆。
此时将近初秋,入夜之后已经开始有些凉意了。
不一会儿,唐大人就打了个喷嚏,结果睡意也涌上来了。
他的脑袋倚着门框,不知不觉,居然就这样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人事不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感觉自己身上仿佛一重,唐泛这才睁开眼睛。
外头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不过从院子里透出来的光线让他依然马上看出了眼前的人。
“广川?”唐大人迷迷糊糊道,又看见他旁边的人。“阿冬,你们怎么在这儿呐?”
他这才发觉刚才觉得身上一沉,是因为隋州拿了件大氅往他身上盖的缘故。
阿冬叉着腰,叽叽喳喳:“大哥,你还好说呢,我们等来等去,等不到你回来,心里急得要命,隋大哥都要出门去找了呢,谁知道你躲在这里,怎么不进屋呢!”
唐泛刚醒,两眼茫然,表情空白,还处于半清醒状态。
见阿冬还想再说,隋州阻止了她,将唐泛搀扶起来。
坐久了之后双腿发麻,唐泛表情一个扭曲,差点往前栽倒。
幸好隋州眼明手快,直接将他拦腰扶住。
“能走吗?”隋州蹙眉,表情大有如果唐泛不能走就要将他抱起来的意思。
为了男人尊严,唐大人自然赶紧道:“没事,就是坐久了,站一会儿就好了。”
隋州问:“怎么不进屋?”
他重复的是刚刚阿冬问过的问题。
唐泛莫名觉得有点心虚,摸摸鼻子:“刚刚回来的时候有点累,就想着在这里坐一会儿,谁知道不小心就睡了过去。”
他自己刚说完,就觉得这理由实在是太烂了。
隋州是什么人,北镇抚司出来的人,侦讯中的好手,能看不出唐泛说的是谎话还是实话?
在对方默默无言的注视下,唐泛越发心虚了。
隋州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道:“回去罢,阿冬去煮姜汤。”
阿冬应了一声,转身跑进去了。
任何人都不会拒绝被关怀的温暖,唐大人也不例外,刚才那点小小的埋怨早就烟消云散,他笑眯眯地看着阿冬一路小跑到厨房去煮姜汤,觉得自打认了个妹子之后,自己的生活质量就蹭蹭地往上涨。
感叹了一下自己的幸福,唐泛回转过头,就瞧见隋州的视线还落在自己身上,不免奇怪:“你看着我作甚?”
“你瘦了。”隋州瞅了他半晌,说出三个字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