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初有多依仗,如今便有多忌惮。
宽敞的军营大帐,连璟霄坐在中间主位,看着一本账册,未着戎装,只穿一件臧蓝长衫,外面套着一件同色的广袖纱衣,头上绑着一根墨黑的缎带,很是随意的打扮。
一个青衣男子一边往炭盆里又添了两块碳一边开口:“淮南年初的水灾很是严重,今年镇南王府不仅免了百姓的赋税,还拨了银子救济,又接收了不少涌进来的难民,开销实在过大。”
说话的人是淮南军的攒军校尉何毕,同时也是连璟霄的账房先生。
前锋营护军邹宁啐了一口:“淮南的纳贡本就比别处收的高的多,都已经这样了,皇上居然一两银子都不免,是想干脆饿死我们。”
右护军徐聪推了他一下:“瞎嚷嚷什么呢。”
连璟霄用手指轻点着小几,放下账册,对何毕说:“账目分明,项项支出用的都得当,辛苦了。”
何毕弄好了碳,坐回椅子上:“分内事,只是如今置备冬衣又是一笔大的支出,不过等来年恢复了赋税,应该有所缓解。”
连璟霄沉吟了一下,他明白何毕的意思,连家并不缺钱,淮南一带半数以上的商铺都是连家的,百姓的赋税归他们,但是同样的,每年的纳贡,军队的开销也是连家的,从正德帝取消了对淮南军的补给,并且增加了纳贡,连璟霄就知道,皇帝已经动了心思,所以他不但没有消减军队,甚至还着手开始置办私军,以至于越发显得需要钱了,不过何毕的提议,他依然没有同意:“如此重灾,总要给百姓一个休养生息的时间,前六月的赋税也免了吧,银子的事,我会想办法。”随即笑了一下:“淮南不是还有那么多养尊处优的老爷们,不如,他们的赋税涨三成吧。”
何毕笑了笑,不过想了下开口:“如此,怕有人又会参淮南一本了。”
连璟霄勾起嘴角:“我即将大婚,皇上高兴,暂时不会理会这些个晦气事。”他知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让他赶快把这男妻娶回家,其他的事,皇上都会先放下。然后对邹宁和徐聪说:“收不上来的,你们带着兵将一起去,不给就坐着不走了,就说淮南军饿的走不动。”
几个人都忍着笑,如此无赖的招数,谁能想到是面前这个清雅俊逸的世子想出来的。
左护军林秋清和几个人对视了一眼,还是没忍住的问:“世子,你当真要娶男妃了?”
连璟霄笑了下:“皇上的圣旨都下来了,又怎么会是假的?到时候,准你们在军营里痛饮一天。”
然后连璟霄挥手屏退了欲言又止的几个人,只留下何毕:“我来之前,去了趟庄子里,霄军的一切井井有条,有劳先生了。”
何毕笑着还礼:“主人说笑了,辛苦的还是暗影,招募,扩充和训练都是他在忙,在下也不过是帮着算算账。”
连璟霄笑:“的确,先生家的自是能干。”
何毕脸上一红,随即换个了话头:“主人大婚的事……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么?”
连璟霄看向一边的炭火:“若能一生一世一双人自是好的,但是娶男妻是让连家牺牲最小的办法,连家几代忠烈,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想跟正德帝兵戎相见。”然后想到了什么,勾起嘴角:“万一,这次就真的到白首了也说不定呢。”
何毕当连璟霄是在安慰他,勉强的扯起嘴角。虽然他也才三十出头,却一直拿连璟霄当成他的半个儿子,他本就一直是镇南王淮南军的攒军校尉,虽说是连璟霄行了冠礼之后,镇南王才不再过问淮南军的事务,但事实上世子八岁就随军出征,十二岁就领兵打仗,几个护军都跟世子是过命的交情,他更是看着世子长大的,而且,连璟霄五岁那年,还帮他救了被官兵追杀的暗影……
何毕想到这叹了口气,只希望世子终能得偿所愿,只得一人到白首……随即不提这些,换了个话题:“主人,听说,邱宁的伤重了,只怕……”
连璟霄皱眉:“前几日不是说好些了吗?”
何毕摇头:“听说病情恶化了,邱大夫和他的很多同僚都来看过,但都束手无策,只可惜邱家一脉单传,实在是……”
何毕不忍说下去,叹息着摇了摇头。邱大夫本是淮南军的随军大夫,只有邱宁这么一个儿子,本来想让他学医,但是邱宁一心从武,非要加入淮南军,虽然身手谋略都不错,但是为了邱大夫,所以连璟霄即便很欣赏也很器重邱宁,也只给他安排在左卫营,而非前锋营,只是没想到,还是受了伤。
连璟霄在心里叹了口气:“我去看看他。”临出大帐前,又补了一句:“没事就回庄子里,这里的事,还有秋清。”
何毕笑了笑:“谢主人。”
从给迟有德做了手术到今日,整七日。
自从连家来了人之后,迟沧海的确是好过不少,有那几个人守着,赵氏和迟家庶子再没敢来闹过。
迟有德虽然一开始发现腰腹处多了一道伤口吓的不行,后来慢慢的感觉自己的确没什么危险,也就放了心,毕竟这些年滋养的不错,虽说年纪大了,身子骨还是好的,四天就拆了线,如今,恢复的竟比迟沧海预想的还要好一点。
迟有德的病症已除,自然也要信守诺言的把迟沧海应得的那份交给他,而迟沧海更在意的是迟家需要把自己治好了迟老爷的事宣扬出去,这才是他决定医治迟有德的原因。
赵氏已经不死心的请了几个大夫来看,看过之后都说迟老爷的恶疾的确已经根除,而且对于迟沧海的医治办法叹为观止,大加赞赏,竟要讨教一二,赵氏心里恨的不行,把人都赶了出去,此时听了迟沧海的要求,白了他一眼:“等老爷身子全好了,迟家会派人张贴告示的,急什么。”
迟沧海勾唇一乐:“哦,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无需您费心,只要迟府不予阻拦就好。”
赵氏:“你……”
迟沧海不等她说话,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怎么?”
赵氏竟楞的直接闭了嘴,迟沧海的这个样子,她从没见过,这眼神让她心底发毛。
收回目光,迟沧海看向迟有德:“爹,临别在即,儿子有些心里话想对您说。”
迟有德还倚在软榻上,听了他的话,想了想转头对赵氏说:“所有人先出去吧。”
赵氏皱眉:“老爷,您身体刚好,还是留下人伺候吧?”
迟有德:“出去!”他现在对赵氏已经心灰意冷。
赵氏狠狠的瞪了迟沧海一眼,带着下人们出去了。
迟沧海看着仿佛一下老了十岁的迟有德,心里竟连点同情都生不出,不过,他倒是很可怜这个男人:“这么多年,您真的以为您做的事没人知道吗?”
迟有德募得睁大眼睛,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迟沧海说的知道是知道了多少。
迟沧海笑了一下:“其实您对赵姨娘也算有情有义,儿子都要敬佩您用情至深了,只是您装您的深情,却不该去招惹我娘,一个秀才娶了林家千金,本就是高攀了,不但不知感恩,反而恩将仇报。您当年为了林家的家业,骗娘尚未娶亲,用林家的嫁妆捐了个官位,然后以收了妾室的名义,接回了自己的发妻和两个亲生儿子,您如此骗她还不够,最后还害死了她。”
迟有德有些震惊的看着迟沧海:“你怎么知道的?”
迟沧海压抑住内心的愤怒,半晌,笑着摇了摇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赵氏的出身太低,永远抬不成正室,这样,那两个庶子要怎么办?对了,还可以过继,所以您娶了吴氏进门,从此两个儿子的出身便再没人诟病了,但是中间出了点意外,吴氏竟然有了身孕,这怎么可以呢,这下,那个孩子岂不是成了嫡出了?”
看着迟有德深深皱起的眉头,迟沧海眨了下眼睛,突然压低了声音的问:“您说,给吴氏下的让她小产的药跟当年毒死我娘的,味道是不是一样的呢?儿子要救您的时候,您猜赵氏是希望您活还是希望您死呢?赵氏已经发现您现在容不下她,会不会下次品尝毒药的人,会变成您呢?”
看着迟有德突然不敢置信的表情,迟沧海在心里嗤笑,即便他救活了他,暂时不准备让他死,也不代表他会让迟有德安心过日子,他要让他知道,他自以为算计了所有人,结果却被自己的枕边人出卖了:“您知道娘为什么给儿子取名沧海吗?曾经沧海难为水……您真的以为自己机关算尽,娘什么都不知道吗?可笑您根本就不明白娘的苦心,她到死都在给您机会……”说完,缓步走向迟有德,趁着他此时内心的松动,仔细盯着他的脸缓缓的说:“您放心,娘一直在这房子里,看着迟家的每一个人,看着迟家到底会有什么下场。”
迟有德的脸,瞬间变的异常惊恐,迟沧海勾起嘴角,他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说罢退后一步,微笑着看向迟有德:“请您保重。”这句话,不似祝愿,更像是句诅咒。
他其实就是不死心的想要确认一下当年毒死他娘的是赵氏一人所为还是迟有德和赵氏合谋的,如今一试探,看着迟有德一脸惊恐,他就明白了,至少,在娘死之前,他都是知情的,甚至是默许的,这就足够了。
他是医生,他救死扶伤,但是不代表他是圣人,可以原谅一切。谁敢害了他至亲挚爱的人,他绝对不会放过。
第九章:沧海居
黯然无神,若释重负。
出了院子,一眼就看到了腊梅树下,等在那的林丹阳,在人前,一如既往的贵气从容,只是眼下的黑眼圈,让迟沧海看出他的疲惫,似乎是风尘仆仆的从什么地方赶回来的。
他忽然很庆幸,这一世,身边还有一个这样的亲人,不然,他又将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纵然他一心想离开迟家,也不代表他喜欢那种无依无靠的生活,连着两世都经历这种被家人抛弃背叛的感觉,撑下来并不容易。
扯出一个笑容走到林丹阳身边:“走吧。”
林丹阳看了眼他身后的屋子,又看着他:“都安排妥当了?”
迟沧海‘嗯’了一声,林丹阳点头:“马车在外面。”
迟沧海先一步向外走去,却听到身后的林丹阳喊住了他,声音很轻,但是话却砸进他心里:“沧海,你是姐姐唯一的儿子,便是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护着你,你要记着,还有我这个舅舅。”
迟沧海没有回头,但是却忍不住勾起嘴角,笑容渐渐扩大。林丹阳走到他身边,在他的脑门上拍了一下,声音又恢复成一贯的慵懒:“走吧,为了接你,困死了。”
走到迟府大门前,丫鬟扶着吴氏缓缓向迟沧海走过来,在他面前停下福了一礼:“多谢三少。”
迟沧海看着他,半晌叹了口气:“你决定了?”
吴氏浅浅的笑了:“无怨无悔。”
迟沧海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只道了声‘保重’,便跟林丹阳出了迟府,身后吴氏一直低头恭送他离开。
上了马车,迟沧海想了想喊过车外的银杏:“东西给她了?”
银杏点头:“她第二天真的来跟我要了,我按少爷吩咐的,若是她心意已决,才给她。”
迟沧海过了一会,才说了一句:“知道了。”
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因果报应?前两天,吴氏来找他的时候,他实在是有些意外,只是吴氏的理由很简单:你既然有办法救人,自然也有法子杀人了。
迟沧海肯定吴氏在迟家过的不好,只是没想到竟然有这么深的纠葛。当年的吴家小姐是有心上人的,只是吴家并不同意,闹到最后不光把那个书生抓了起来,还差点把吴氏赶出吴家,闹的沸沸扬扬,但是这个时候,迟有德却上门提亲了,并且私下答应吴氏,只要她能过继了两个庶子,他会想办法救下那个书生,吴氏无路可走,就答应了,结果最后她才得知书生还是被打死了,这时候却发现自己怀了书生的孩子,本是唯一的寄托,却被赵氏一碗药灌下去,什么都没有了,她活到现在,就是为了报仇,直到他看到了这个迟有德一心想除掉的三少爷,她觉得,这个人一定会帮她。
迟沧海本来买通了赵氏身边的一个丫头负责赵氏的饮食,根本无需用毒,他就能让赵氏体会当年他娘中了慢性毒药的痛苦,只要在吃食上做做手脚,很多食物都有毒性,且相生相克,没煮熟的针菇,发了芽的白薯,带着毒的海鱼……他可以让赵氏慢慢的忍受病痛折磨而死去,甚至不会让人查出来什么不妥,而且今天一番话,等迟有德身子康复怕是不会再理会这个女人了,那么赵氏最后就会一个人孤零零病死,像他当初一样,只是如今……吴氏报仇心切,等不及那么久了。
迟沧海在心里叹了口气:算了,就这样吧。转头看了林丹阳一眼,发现对方已经在闭目养神,仿似刚才的对话,他都没有听见,没有好奇。
马车走了很久,林丹阳始终都是闭着眼睛,看来的确是累的狠了。迟沧海后来也不知不觉的睡着了,他这七天在迟家住的也不安稳,但是马车一停,他就醒了。
外面有小厮通传:“二爷,少爷,到了。”
林丹阳睁开眼睛,转头对迟沧海笑了笑:“走吧,看看可还满意。”
跟着下了车,迟沧海着实愣了下。面前的宅子很大,他粗略的看了一圈,布局规整,楼阁交错,大大的前院和后院,两院中间还有一个花厅,似乎还有湖,院子里假山水榭,林木交错,这宅子虽没有迟家的后宅院子多,却更加大气,又不失雅致。
林丹阳看着他的表情笑了笑:“做舅舅的,送的礼物总要体面些,免得被外甥笑话。”
迟沧海微楞:“送我?我自己住?”
林丹阳点头:“自然,你总要有一处自己的宅子,姐姐的嫁妆里虽说房产很多,但都没有规整,你还要从新打理。”
迟苍海无奈:“只是这规模……也实在是大了点吧?”
林丹阳看着面前的宅子很无所谓:“大么?还好吧,我原本想把边上的宅子买下来,把园子扩一下,但是时间有些仓促,这个就当……舅舅送你的嫁妆吧。”
迟沧海气结,微微的眯起眼睛看向身边的人,他为什么觉得林丹阳似乎对这件婚事很……乐见其成?难道他跟迟有德一样,等着他嫁进世子府,让林家从中谋利?但是很快迟沧海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不,林丹阳不是这样的人,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林丹阳故意不看迟沧海要吃人的目光,不过嘴角却微微勾起,好吧,身为舅舅居然开外甥的玩笑,的确是不太对……随后装作若无其事的向前一指:“宅子还未提名,准备叫什么?”
迟沧海白了他一眼,他发现林丹阳就是有本事让他无法对他恭敬起来,转头看着大门前的那块匾,想了想说:“就叫沧海居吧。”不是迟府,不是林府,只有沧海这个名字,是娘留给他的。
林丹阳笑:“好。”
两个人进了前厅,迟沧海让木头赶紧把连璟霄给他的十个‘保镖’先安置了住处,如今没什么事,身边跟着这么多人,他还真不知道该让他们做什么好,而且世子的人,他根本就不敢当成小厮来用。只是虽说他一直没给他们安排事做,那些人却始终保持着有两个人跟在他身边,显然,这是世子吩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