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有幸 下——又耳先生

作者:又耳先生  录入:08-20

父亲闯进厕所的时候我正在镜子前左右摆头,仔细打量自己下巴的线条。一听到开门的声音我就从镜子前弹开,鼻头被吓得凉凉的,下意识扶住下半身缠着的浴巾,转身看进来拿东西的父亲。

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时候父亲的表情,他眉头微微皱起,鼻翼也轻轻皱了一下,整张脸上都写着厌恶、惊讶和不解。但他并没有说话,他拿着之前留在这里的脏衣服走出浴室。我心情很复杂,一直安慰自己‘他是我爸爸,我只是照照镜子,他是我爸爸,他不会多想的,他不会厌恶我的’。我心情低落到极点,原本能哼出歌声的好心情之后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回到卧室后我把父亲的表情跟苏林说了,苏林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抿着嘴,显得非常尴尬。他沉默良久,只搂着我,轻轻吻了我的肩膀,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甚至于不知道怎么说服自己。

“睡吧。”他起身关了灯,安慰似的摸摸我脖子,催我早些睡。

“苏林。”

“嗯?”他的声音有强装乐观的语气。

“如果我……爸妈不要我……”我没敢说下去,我想说‘我可能会跟你分手’,我想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不会,他们是你妈老汉,不可能不要你。”苏林笃定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窗外车灯一遍一遍从白色的墙壁上拂过,汽笛声突兀悠长。

这时我想起下飞机时苏林空落落的手,想起他惘然若失的微小动作,想到父亲刚刚无法抑制而流露出来的厌恶的眼神,想到母亲每晚都逼我喝下的银耳汤。

想到每次毕业,苏林看着我背后等我的父母,无奈地仰头示意,声音沙哑,他说‘你妈’。

我从未如此害怕,从未如此不安,未知的恐惧就像窗外的黑暗一样,紧紧包裹着我,细碎如飞屑,软绵如绸缎,坚硬如枷锁。

“睡吧,别怕。”苏林在被子里握住我的手,他也在抖,但微微的,刻意控制着不想让我察觉。

“我……我……是真的……”我是真的喜欢你,我是真的不想放开你,我是真的想与你度过余下的光年,但我也是真的害怕,我也是真的恐惧,我也是真的看不到这没头脑的迷雾的出路。

我爱你,但是我能吗?

“我爱你。”苏林声音沉沉地,他镇定地说出来,带着颤抖的声音,“这样够吗?”

“我家里有些钱,这样能说服他们吗?”

“我会照顾你一辈子不离不弃,这样能行吗?”

“我有梦想,能拼,能努力,我有能力去成大事,这样我能和你在一起吗?”

“我会变得很优秀,这样我够格吗?”

苏林害怕自己不行,穷尽一切有出息没出息的借口。

“别说了。”我攥紧他,鼻子酸酸的,“不管他们说什么……我都跟你。”

苏林不再说话,与我十指紧扣。

正要睡着,房间门开启带来的声音把我和苏林惊醒,我坐起身子,看见母亲背光站在门口,她说‘把衣服穿上,别光着身子睡觉,待会着凉了’。

“我不冷。”我淡淡道,想起之前父亲的表情,我想他肯定跟母亲说了我的异样。

“穿上,听话。”母亲的语气有不容推辞的强势,命令般地跟我说话。

“我盖上被子就好了。”我躺下将被子蒙过头。

“去穿上!”母亲声音中透着愤怒,对苏林也道:“苏林也把衣服穿上,待会着凉。”

苏林顺从地起身套上背心,把我的睡衣也扔过来。我感觉到睡衣搭在自己身上,但就不想穿。

为什么要穿?

男人和男人睡觉,不穿上衣有什么不妥?爸爸不也经常赤着上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吗?小时候我不一样不穿上衣睡觉吗?为什么现在跟苏林睡一起就必须穿上衣服?

“段岑睿你给我起来把衣服穿上!”母亲生气,声音强硬,威胁般道。

苏林见母亲就要咆哮,上前把我蒙头上的被子拉开,拉着我的手哄我起来穿衣服。

“别动他!让他自己穿!”母亲急了,苏林动作顿下来,显得尤其尴尬,双手不知道怎么放,只好笨拙地收回。

“你不穿衣服就给我睡沙发上去!”母亲凶道,后觉得做得太过,又说“不准开空调”打圆场。

我迅速起身穿衣服,每一个动作都有强烈的反抗的意味,隐约间透着暴力和愤怒。

母亲见我穿上衣服也不好再说什么,说了句‘早点睡,别闹腾’便关了门。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把头埋在枕头里抽泣,我闻到衣服上还有苏林特殊的味道,我发现穿上的是苏林的T恤。愤怒、焦躁和羞耻,我无法准确地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觉得某些束缚越缠越紧,就快让我无法呼吸。

“睡嘛,莫担心,他们只是还没得心理准备,而且他们也不一定晓得。”苏林安慰我道,用手拂去我脸上的泪痕,翻过我身子让我面对着他。

“睡嘛,乖。”他低声说,还是温柔,将我搂在怀里。

第三十九章:不在沉默中灭亡

十七八岁的年纪,最擅长的便是困兽之斗。

我明知道自己不可能脱离父母,明知道自己放不下已有的平静的生活,却愤怒地渴望冲破一切。

次日早晨我醒来时苏林已经不在我身边了,衣柜里的他的东西已经被收拾干净,那个常在他背上,陪他三年却还干干净净的背包已经不见。他压了一张小小的字条在牛津字典第一页,上面写着‘我先走了,我爸催我回去,只有一个月后我才能再来找你’,纸条背后是他笨拙的法文线条‘Je t’adore’。

暴脾气的我当时就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他接电话时我能听到吵杂的人声和汽车发动的呜呜声。我问他什么时候走的,他不回答我,我问他为什么要走,他不做声,我问他是不是因为我父母,他也沉默。

我用脚指甲都能想到他为什么要走。因为我和他抱有同样的心情。

苏林比任何人都要面子,苏林最敏感,苏林也最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痛。之后他会低声下气地赖着我向我道歉,他百分之百肯定我会原谅他。

“对不起。”他果不其然就是这样向我道歉的,“一路上我都觉得自己窝囊。但是我真的暂时不能住你家。”

我生不起气来,毕竟他也一点不好受,“你回家也好……”最后我没表示生气,也没表示原谅,也没表示道歉,“回家吧。”我控制不住语气中的无奈。

苏林沉默。

“但是你千万别不来找我。”我忍不住哽咽,手中反复折叠那张纸条,“Je t’aime.”

“Moi aussi.”苏林低声回应,用我教他的那一点点法文。

“打给我好吗?晚上或者下午都好。”我望着窗外,长江转弯的那个角落道。

“好。”苏林沉声答道。

后又沉默许久,我俩不知该说什么,又舍不得挂电话。

“拜拜。”最终是我先道别。

“拜拜。”苏林顺着我的话说下去。

当我挂了电话转头时才发现母亲就站在我卧室门口,眉头皱起,微微张大的眼里不知是惊讶还是害怕。

“妈。”我沉下眼睑叫她道。

“苏林走了?”妈妈的表情告诉我她是在明知故问。

“嗯。”我随声附和,把纸条夹回书里。

“他为什么要走?”她还是明知故问。

“他爸催他回家。”我与纸条上撒一样的谎。

“你刚刚说那句什么意思?”母亲不肯离开。

我知道她是在问那句法文,装傻刻薄道:“哪句?我说了哪句话让你觉得匪夷所思吗?拜拜?打电话常联络?还是‘你千万别不来找我’?”

母亲被我膈应得说不出话,脸色气得发青。

“哦!你说‘Je t’aime’。”我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气她,不屑道:“法语,再见的意思,再见有很多种说法啊,比如‘Je t’aime’、‘Je t’adore’等等等等,初三毕业的时候学的。”

母亲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犹豫半天终于是从我视线中消失了。她肯定也非常失落,我从没像这样尖酸刻薄对她讲话,从来不会用自己学到的某些东西去讽刺她,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狠心伤害母亲,仅仅是愤怒?还是像某些同志一样其实对自己喜欢同类这样的动作感到羞耻。

我既然是他们的儿子,他们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我呢?

这让我想起母亲常问的‘等你长大了,赚了第一桶金准备给我和你爸什么礼物呢?’我难道真的只是一个让他们用来在同事面前炫耀的精致的小傀儡小木偶?一旦有一点瑕疵就不能算得上是精品,就不能摆到台面上来供人欣赏受人赞扬。

亲情算得了什么?在扭曲的事实面前碎成一地。

午饭寡淡,我与父母都没有说话。

父亲一直板着脸,母亲时不时提到苏林,边说话边斜着眼睛用余光打量我的表情。

我却一直面无表情坚持到下桌。

之后的几天我过得非常难受,苏林每晚两点准时给我打电话,我一见破碎的手机屏幕亮起来就匆匆扣上门,每句话都刻意控制着音量,和苏林的话题里笑声越变越少。

祸不单行,更大的打击是高考成绩出来的那一天。重本线上十几分的成绩让我彻底垮掉了,梦想和爱情的双重打击,让我三天都不想再和任何人说话,母亲开始翻那本厚厚的志愿书,父亲不顾我反抗把我的教科书全卖掉以免我去复读,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苏林三天内打来二十多个电话,全是红红的未接提醒。

三天后我从房间中出来,在厕所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蜡黄的脸色,眼窝深陷,眼珠突出,黑眼圈浓墨重彩,头发扭在一起或油或乱。母亲和父亲见我都没说话,中午上桌吃饭时母亲道‘我明白你什么心情,但是这样有什么用’。

“你撒谎,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我冷笑道,对母亲的安慰表示不屑。

父亲的沉默中明显带上了愤怒,母亲不再说话。

后母亲在志愿书上勾出了几个学校,几乎都是收分离重本线不远的211大学,专业是清一色的‘英语’、‘小语种’,我面无表情,我记得我曾无数次对他们表示过我有多讨厌这些东西。

后他们逼我去参加英语口试,我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资本和力气。

口试那天天气阴沉,飘着小雨,我遇到了苏林,在考场门口。我没出息地流泪,他擦去我眼角的泪水,轻拍我的肩,道‘没关系,我都陪着你,一辈子才刚刚开始,还有很多机会。’

考试时我坐在考官对面,勉强勾起一个假惺惺的笑容。

“请你复述一下这篇文章。”考官用英文说道。

我复述了。

“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文中妻子会对丈夫生气。”考官机械地问我道。

我回答了。

“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吗?”考官脸上终于有了点期待的表情。

我被问懵了,心里被失落填满,不知怎么回答。

“你有什么梦想吗?考上哪个大学或者做什么工作。”他认为我没听懂所以变着法提醒我。

“对不起,我父母希望我完成他们的梦想,而不是我的,从我得知我的成绩时已经明白我无法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了。所以你这样问我,我只能说出我父母的梦想。”我如实回答他,“但那不是你想问的。”

他的眼眸并不算清明,深邃地盯我良久,问:“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对自己刚才的回答感到羞耻,感到丢脸,咬咬牙回忆起那个并不怎么重要的梦想,“我想成为一名小说家。”

“那很了不起。”他眼神亮起来,这样赞叹我道。

我勉强笑笑,自嘲般地对他说“谢谢”。

“那你父母希望你做什么?”他继续问道。

“希望我尽可能地上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和一个可爱的女生结婚。”我回答道。

他笑笑,说:“父母都是这样想的,但是这和你想成为小说家有什么冲突吗?小说家不是一个好工作?还是当小说家无法和一个可爱的女生结婚?”

“我的分数如果非要读中文系只能读二本,而且完成学业之后很难找到工作,所以……”我没继续说下去,因为考官已经若有所思点头。

“那真是一个很难的选择。”他感叹道,继而说:“那你为什么非要成为职业小说家呢?为什么不就把它当成业余?”

我没回答,眼神飘忽到窗外,雨点打在玻璃上,打湿了窗台上放着的紫红色的兰花和两三盆芦荟。

“我只是想成为小说家。”我道。

考官勾着嘴角摇头笑笑,又问我:“那你也能找到可爱的女生啊,现在的女生不是都喜欢‘艺术家’吗?”说罢自己都觉得好笑。

“我不能和女生结婚,我是gay。”我面无表情道。

考官怔了几秒,嘴唇动了几下没说出话来。

“你……有恋爱经历吗?”他这样问道。

“实际上,我的男朋友就坐在离我最远的那个角落。”说罢我把苏林指给他看。

苏林正微笑着和他的考官对话。

考官看苏林半天,转头对我道:“你非常勇敢。”

“不,正好相反。”我道。

后考官问我毕业旅行去了哪里,再敷衍着聊了几句匆匆结束了话题。我走时他说‘你有追逐梦想和爱情的权利,你完全不必要违背自己内心生活,十七岁只是一个开始’。

我走出考场,苏林撑着伞在楼下角落等我,见我下楼立马迎上来。

他说他考上二本中的好学校没问题,工商大学应该没问题,说不定川外或者政法大学的二本也可以。我感到高兴。

我跟他说了我的情况,尴尬的成绩,要念好一点的中文系是没可能了,父母优先选择211大学,然而那些大学里跟我成绩契合的也只有些法学、英语或者小语种的专业。

他觉得那已经很好了,还说‘又不是读不到中文系就不能当小说家,你看韩寒’。

“人家有基因好不好!”我笑着控诉道。

“你终于笑了。”苏林松一口气,情不自禁捧起我的脸轻嗅一口。

这让我想起初中时,他也是这么说的,‘你终于笑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种温柔能逼得人想落泪,我哭着抱住他,他撑着伞,与我在大雨中拥抱。

“苏林苏林……”我说不出心中想的话,只能一遍又一遍叫他的名字。

他轻抚我的脊背,沉默着任我发泄。

站了许久我才放开他,马虎擦去脸上泪痕,比我们后考的学生已经走了,我跟他道别,问他什么时候回区县,他说他不回去了,还说他根本就没回去,那天从我家走后就一直住在附近的旅馆,就想着,‘看看也好啊’。

“你傻逼。”我又忍不住抽泣着埋怨他。

“你妈他们在等你,去嘛,我就住在你家附近的旅馆,你想我了就跟你妈说你出来散步,给我打电话,我到你家楼下等你。”他温柔道,把我往校门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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