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婶子看着唐宁看都没看她一眼地擦身而过,渐渐收了笑意,对着唐宁的背影轻哼一声。
唐宁在唐婶子下面添上“唐妞妞”三个字——他懒得再起名字,唐木匠在旁欲言又止,唐宁没抬头,问:“爹,有什么事您直说。”
“那个,妞妞毕竟是咱家的闺女,是万不能给张家做妾的……”
“这话是娘跟你说的吧?”唐宁搁下笔。
“是,是,可我也是这么想的……”
“嗯,我知道了,过几天我就和张家商量商量,张家知道了没?”唐宁开始吹干墨迹。
“知道,她娘已经去过了,可张家只同意做妾,这事可耽搁不得。”
“嗯,我有数,她不会急得几天都等不得了吧?”唐宁收起家谱递给唐木匠。
唐木匠接过家谱,讪讪住了口。
三天后,一队挂着红绸的人马,从张家村村口就开始敲锣打鼓,一路敲到唐家大门口,敲得全村的人纷纷跟着看热闹。
唐宁刚打开门,就听一人高声道:“恭喜唐解元,高中乙榜第一!”
此话一出,周围村民一片哗然,他们猜到唐宁必然中了举,可没想到居然是解元,解元是什么概念,张德怀当初也不过是乡试中流的样子。
唐宁淡笑着应付众人热情的道贺,从怀中掏出荷包,赏给了报喜的人,又分了几两银子给剩下的人,请他们到隔壁吃饭,回身嘱咐跟着的唐木不要放鞭炮,免得吓坏程姐姐。
他正领着众人去隔壁唐木匠家时,却见尽头又冒出一辆小马车,唐宁示意唐木把村民拉走,他自己站着,看着那辆马车驶近,停下。
轿帘慢慢掀开,唐宁挑眉,居然是水明轩,他含着笑上前一拜:“学生见过水大人,不知水大人光临寒舍,有何要事?”
水明轩还是那张胖胖的,可亲的脸,他淡笑道:“我是来找敏之的,不想刚好碰到子安大喜,说来惭愧,我不知敏之住哪里,就跟着报喜的人来找子安问问了。”
唐宁眼珠转了一下,道:“先生住在李家村,过了这个山头,就能看到,到时您找户人家问问,就知先生住处了。不知水大人要在此地呆多久,内子有喜,学生正打算忙过这段,就请先生来家小住,以解先生思女之意。”
“呵呵,我此次前来乃有事和敏之商量,不会耽搁多久,子安放心。”水明轩有些尴尬道,“我看子安正忙,就不多加打扰了,告辞。”
唐宁拱手,目送水明轩远去,正打算赶去隔壁,突然路尽头又冒出一顶小轿,是张家的轿子,唐宁挂起淡笑,今日贵客真是多。
看张家下人撩起轿帘,张老太爷颤颤悠悠被扶着下轿,唐宁有些失望,若是张德春过来该多好。
不等张老太爷站稳,唐宁就迎上前,“张老太爷,怎的劳烦您老过来啊?若是为了我家那不成器的妹妹,您派友才过来便是了。”
“呵呵,我这先恭喜三儿中了解元,当初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上进有出息的,绝错不了,你看,这不就中了解元了,比我家德怀都出息啊。”张老太爷满是老人斑的脸上笑意十足。
唐宁边把人引进屋内,边连连谦虚道:“老太爷过奖,我能考上,主要还是运气啊。”
进了屋,唐宁倒了茶,两人分别坐下,张老太爷挥退下人,笑容淡下来,唐宁是晚辈,他自持身份,说话也不客气,“按说三儿中了解元,身份跟之前不可同日而语,妞妞是你的妹妹,身份自是水涨船高,嫁进我家来也算是门当户对,只是她不守妇道在先,又不是解元的亲妹,还和张家是同族,都说娶妻娶贤,她这样的媳妇我张家实在要不起啊,若是娶进门,别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张家,若不是看在妞妞肚子里的孩子的份上,她是连妾也做不成的。”
事关原则,哪怕对方是长辈,唐宁也不能退让,“老太爷也说妞妞是我妹妹,不管是不是亲的,我唐家家谱上有她的名字,总是我唐家人,与张家可没有关系。如此,我堂堂一解元,怎可让妹妹做妾,若是以后出了仕,我做再大的官,脸上也是无光的。再说,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我妹妹不守妇道,难道他张友才就是谦谦君子?勾引良家女子,这罪虽不重,可摊上这个罪名,出仕就不太容易了罢?”
张老太爷喝口茶,喘口气,“一个巴掌拍不响,谁勾引谁也说不清,只是这种事,说出去,到底是妞妞吃亏,名声没了,又不是黄花闺女,以后能嫁哪里去,罢,看在孩子的份上,我家可以三媒六娉娶她进门,有婚书,只是她最多是滕妾。”
唐宁放下脸,冷哼一声,“妞妞已经记在我唐家家谱上,唐家家训,唐家闺女哪怕是死,也绝不为妾。要是这事传出去,为了唐家名声,我也只能狠心给她一碗药,然后送她去庙里祈福了。若实在不行,便干脆召集全村的人,沉河以正家风,她自己做下这种事,也怪不得我心狠手辣。只可惜了尚未出世的孩子,造孽啊,罢了,大不了我多烧点纸,请和尚做场法事,让他下辈子投个好胎。”
张老太爷没想到眼前的少年年纪不大,却这般果断狠绝,虽然他怀疑唐宁多半是威吓,可妞妞毕竟不是他亲妹妹,唐家这些年出了不少事,唐宁对妞妞有多少感情,大家心里都清楚。
看着唐宁平淡如水的俊脸,张老太爷心下犹疑不定,一个是张家渴求多年的子嗣,一个是唐家可有可无的拖油瓶,这场谈判,张家先天就输了一层,张老太爷长叹口气,抛出最后的底线,
“三儿啊,张家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全家就坏蛋一个宝贝疙瘩,他大伯又没有子嗣。你还不知道吧,他大伯已经接到回京城的调令,任户部给事中,当年的事,本也是坏蛋不对,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程秀才闺女已经嫁给你,他大伯也升迁回来,这些事就过去罢。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们两家结姻是再好不过。”
唐宁捧起茶杯,暗自冷笑,当初明明吃亏的是我们,你说得怎么好像是我做得不对,你大度不计较似的,颠倒黑白,无耻。
唐宁心里这么吐槽,可也知道还不到翻脸的时候,何况他对张德怀回京心存疑虑,目前要紧的是先把妞妞这个人形杀器送走,联姻,哼,唐宁喝口茶,前世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如果你和谁家有仇,就把闺女宠坏然后嫁给他家。
张老太爷看唐宁淡定的动作,有些憋闷,“有件事,我盘算了好些日子,今儿就给你露个底,我打算让坏蛋兼祧两房,两房各娶一个正妻,他大伯那边的已经物色好,庚帖大聘都已做完,坏蛋已经去了京城,日子也相好了,就等他大伯回来主持婚礼。至于妞妞就让她做二房媳妇如何?只是这日子自然不能早过大房那边,总得等大嫂进门吧?”
唐宁放下茶杯,垂目思索,这个方法不错,只是婚期不能晚,一定要在妞妞生产前把人送出门。
于是两人就婚期又磨蹭了几句,最后定在明年初夏,那时妞妞怀孕七个月,正好胎稳了嫁人。
这边厢唐宁把张老太爷送走,去隔壁应酬道喜的人。那边厢水明轩坐在程先生书房,谈话陷入僵局。
“你真不愿出仕?你要是想考功名,是再容易不过的。”水明轩不死心道。
程先生不耐烦道:“不愿。”
“那,那,到我府上做个客卿如何?很清闲,不入仕,只给我出出主意,是我的座上宾,你想做什么做什么……”水明轩小心翼翼,看着程先生的脸色,渐渐说不下去。
程先生铁青着脸,“我还没差到那地步,你也别费那神,我外孙都快有了,早不想那些,我如今就想着怎么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水明轩红润的脸色开始泛白,诺诺道:“于阁老不久前被判入狱,情势不明,高莆任新的内阁首辅,他是皇上的老师,深得信任,偏偏他最是小人不过,贪污腐败,结党营私,任人唯亲,将来朝堂之上必定风起云涌,程定孟说你几年前整过广陵县令张德怀,他是高莆的人,如今已经被高莆调回京城。你的弟子三年后就要春闱出仕,以他的才华定然会高中,若高莆有意为难,他的仕途就要全毁了,难道你不想出仕帮他一把吗?”
程先生沉默半晌,方叹道:“悲矣,于阁老危矣。”
水明轩却不相信,道:“于阁老声望在那,朝里有谁能扳倒他,顶多罢官归乡罢了。你别只想着于阁老,想想你心爱的弟子才是正理。”
程先生望着水明轩的眼睛,道:“你没觉得,子安像一个人?”
水明轩一愣,不可置信地笑道:“难道,他真是那个冰块的私生子?”
程先生用怜悯的目光看向他,“你这些年只长了肉,没长脑子么?”
水明轩噎住,往深里一想,吃惊道:“当年说他的双胞胎妹妹被山贼掳去的流言是真的?他妹妹不是病死的么?再说子安是木匠的儿子啊。”
“当年的事不好说,她既然能在途中病死,怎么就不能在途中被山贼掳走呢?这么多年过去,估计只有同路的贵妃母女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经我这么多年的打听,子安的确是他的外甥不会错。”
水明轩愣了一会,方叹道:“如此,子安有他护着,再好不过。你既然知道,怎的不告诉他,他这些年过得着实苦了些。”
程先生看着窗外暗下来的天色,幽幽道:“子安,不适合那个地方,我只愿他一辈子都不要去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