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自觉地转开脸,不敢与谢白筠对视,“谢大哥一直消息灵通,不知你可知这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谢白筠慢慢收回手,苦笑道:“我也不知。最近事情较多,我手上人手着实不够,没打听出多少消息。若是墨一没有杀掉那个守着的侍卫,我们倒是可以拷问一番,不怕他不说出幕后主使。”
唐宁转头看着谢白筠眼下一片青黑,不由关心道:“自我认识你开始,你便总是一幅忙碌的样子,我虽不知你都在忙些什么,可我觉着不管事情有多紧急,总没有自己的身子重要。你也要顾惜自己些才是,须知若没了健康,再多的身外之物也无用。
你可不要像墨一那样,受了那么重的伤还硬撑着,自己受了苦,还让亲近的人跟着不安心。”
“好,好,好……”谢白筠一副怕了你的样子,解释道:“不过是最近忙些罢了,因为小书房那事,朝上吵得不可开交,原本看着还好。后来不知怎的,竟让大皇子一党与二皇子一党的人掐起来了。我看着,这事怕是不好收拾,两个皇子之间恐怕会一直争斗直到其中一人得登大宝为止。”
唐宁听了一怔,虽然谢白筠说的比较笼统委婉,但他毕竟在官场呆了几年,从这三言两语中便能猜个大概,估摸着朝上应该已经摆开阵势,这场斗争已经拉开了序幕。
唐宁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只是他没有预料到的是,自己竟在其中扮演了导火索的角色。
唐宁更没有想到的是,后人在编撰这段惊心动魄的历史的时候,把他与二皇子的事设立成了景乐末期夺位战争正式开始的标志。
历史从这一刻开始记住了他。
对面谢白筠仍接着道:“现在大皇子势大,凤雏颇有压力,便从我这里抽调了不少人手,我这里本是凤雏的一招暗棋,他现在既已动了这招棋,要么是他打算放弃我,要么是他打算决胜负了。”
唐宁原本还在恍惚,听了这句立刻一激,直直看向谢白筠。
谢白筠苦笑道:“你不必担忧,我虽与他情分不比从前,但毕竟是从小的交情,凤雏看着凉薄,其实最是重情,只是他最重的是林大人。只要不扯上林大人,他便不会放弃我。”
唐宁叹口气道:“孽缘。”
谢白筠一直不知怎么接话,他在想唐宁是不是也觉得自己与他也是一段孽缘?
气氛一时凝滞。
良久,谢白筠看着外面早已漆黑一片道:“不早了,我去看看墨一便该走了。”
“啊,这么晚了,墨一这会应该已经睡了,你放心,有鸿宇在,墨一的伤很快就会好的。”
“哎,你不知道,墨一跟我这么多年,是我一手训练出来的,我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他从不会在我面前隐瞒任何事,包括自己受伤的事,何况他身为暗卫哪能不知伤口如何处理,至不济用酒擦洗伤口以免化脓总是懂的。这事绝不简单,他一定有事瞒着我们,身上的伤好治,心病却是难医。我还是去看看吧。”
“那我跟你一起去看看他吧。若是他已经睡了,你便先回去,我明日替你问问他。”
两人说着出了门,谢白筠抬头看月光清朗,便拒绝了小厮递上来的灯笼,仗着自己学过武,走在前头带路。
而唐宁下意识地屏退了小厮,默默地跟在谢白筠后面。
月朗星稀,照在走廊的石栏上,幽幽的白。
转角的黑暗处,偶尔冒出一声虫鸣,与远处花丛里传出的隐约虫鸣相应和。
一声大,一声小,一声近,一声远,叫得好不欢快,直到一前一后的二人靠近,便立刻哑了声。
前面的身影,高大健朗,是唐宁看了无数次的。
这次是唐宁看得最不清楚的一次,也是他记忆最深的一次。也许是因为这夏夜的氛围,也许是因为前面人阻挡了唐宁的视线,唐宁此刻觉得世界只剩下自己和前面那人。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仿佛只要跟在他的身后,他便会替他撑起一片天,挡住所有的风风雨雨,带领他一直走,一直走,没有尽头,没有归处。
因为只要跟他在一起,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归处,都是家。
“子安,刚刚的问题你还未答我呢,你以后有何打算?”谢白筠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唐宁还未回转,一句我跟着你几乎脱口而出。
然而唐宁终究没有说出口,因为就在那一刹那,他突然想到从来都是谢白筠问他,他想做什么,然后谢白筠就会竭力替他做到。
谢白筠从未跟他说过自己想做什么,他也从没有问过他,他想做什么,他更没有帮助谢白筠做过什么事,他甚至不了解谢白筠到底在做什么事。
似乎,从来都是谢白筠在迁就他。
似乎,从来都是谢白筠在付出。
为什么他以前从没有想到这些?是因为他从没把谢白筠放在心上吗?是因为谢白筠默默的付出让他习惯于索取了吗?
夏日的夜晚依然闷热,
可唐宁却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凉了下去。
不,绝不是。唐宁早就不是以前的唐宁,他没有自卑地否定自己,他一直都当谢白筠是最好的朋友。
可是现代人的观念束缚了他,在现代再好的朋友也是要有隐私的。谢白筠明显不愿意唐宁知道他在暗中做些什么,唐宁便尊重他的隐私,一直没有问。
那他现在为什么又想了解谢白筠的隐私呢?
不只是隐私,他想了解他的一切,也想要为他付出一切。
其实唐宁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他不再把谢白筠当作朋友了。
“你呢?你希望我怎么办?你现在与二皇子闹翻,可曾想过以后?”
就在谢白筠以为唐宁不会给出答案的时候,不想唐宁竟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谢白筠隐隐觉得唐宁有些不一样了,以前的唐宁只会略作沉吟,然后干脆利落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反问。
可惜前面墨一的小院已经到了,谢白筠只得按下思绪,先处理了眼前的事情再说。
第九十章
作为一个暗卫,墨一的作息安排永远是跟着主人走的。他经常在房梁上、野地里、树上甚至是客栈的床上休息,却很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睡觉。
看着有些陌生的床帐,无论在何种恶劣的环境里都能快速入眠的墨一却失眠了。
渐渐的眼前的床顶上浮现出那个极其消瘦的身影。在重重官兵的包围中,他一眼便看见了他,他穿着破烂的袈裟,手拄着树枝,可是身形依然坚定,黑幽的眼眸里满是看透世事的通达,似乎一点都不惧怕周围如狼似虎的官兵。
也许他天生就带有这样一种打动人心的气质,墨一被打动了,没有多想便现出身形去救他。
可惜功亏一篑。
明明他没有帮到他,可他看着他的眼眸中依然盛满感激。看着他被那些人粗暴的抓走,墨一的心里莫名的难受。
这种难受让他魂不守舍,连自己的伤也有意无意的忽视,他不想让自己好得这么快,仿佛这般能让自己好受些。
只是因为他的伤,连累了唐大人,墨一愧疚地翻过身。
突然,他听到两个熟悉的脚步声,他反射性的坐起身,想下床迎接。接着又顿了下,平躺了回去,闭眼装睡。
“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谢白筠在门外就听到床上的动静,几步进门,撩开床帐,毫不客气地戳穿他。
墨一讪讪睁开眼,下床,跪在踏板上。
唐宁叹口气,弯腰扶起他道:“你受了伤,还是回床上躺着吧,小心伤口裂了。”
墨一依然不动。
谢白筠虽然气他欺瞒,可见他这可怜样,只得软下声音道,“你起来吧,坐,说说是怎么回事。”
唐宁也在一旁道:“墨一,你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为何不和我们说?自你从琼京回来后,便沉默了许多,虽然你平日也话少,可也不至于这么颓废。”
墨一见唐宁依旧坚持拉他,便也不坚持,也不回床上坐着,而是坐到了谢白筠对面。唐宁顺势在他旁边坐下。
坐下后,墨一还是低着头,静默了好一会,就在唐宁以为他又要沉默到底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只是语气生涩,似是花了好大力气才说出口似的。
“我送唐大老爷到琼京后,便一路往回赶,原本一路顺遂,可是在将要出雍州的时候,遇到一队官兵在追捕一名僧人……”
墨一说完,又顿住了,似是在思考后面应该怎么说。
“你出手救了他?”谢白筠追问道。
墨一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官兵不是乌合之众,身手不错,配合亦有章法,我虽有心救他,却没有成功。不仅没有救出人,便是连自己也差点被抓住。”
“你这胳膊便是在那时受的伤?”唐宁问道。
“是。”
“不要多管闲事,这是所有暗卫最开始训练时都必须要背的。我记得你八岁的时候就知道了。”谢白筠严肃道。
“是,属下认罚。”
唐宁见两人要闹僵,连忙打圆场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人之常情。墨一做的也不算错。”
“哼,他见过的不平多了,我没见他哪次有这样的侠义心肠。”
唐宁讪讪道:“也许墨一有什么特殊原因。是不是因为被追捕的是个和尚?”
墨一听了这话,终于有了些反应,抬头看着唐宁道:“那个僧人,很不一样。”
谢白筠以为有什么内情,“怎么不一样,那官兵是哪里的,他们又为何要抓一个出家人?”
唐宁也怀疑道:“可是那僧人有什么不妥?别人假扮的?”
墨一连忙摇头道:“不是,虽然我与他不曾说过话,可是我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是个很有智慧的高僧。”
提到高僧,唐宁脑子里便自动套入电视剧里的得道高僧的模样,更加诧异道:“这事真是蹊跷,有谁会对个老和尚下手。”
墨一头摇得更厉害了,“他很年轻,和您差不多大。”
被忽略的谢白筠咳了一声,墨一才想起谢白筠的问话。
“那些官兵是雍州官府派出来的,他们只说是缉拿要犯的,那僧人犯了何罪却不曾提及。”
谢白筠眉头紧锁道:“那就奇怪了。”
不过很快谢白筠就甩开思绪,看着墨一没有血色的脸,他觉得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墨一养好身子,雍州发生的事毕竟离他太远,他自己这里还一堆麻烦事呢,哪有心情管别人的事。
于是他站起身道:“夜已深,你们也不要再想了,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想也无用。尤其是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休养才是正经。”
唐宁见状也站起,轻轻拍了拍墨一的肩膀,温和道:“不用担心,既然你看那僧人精通佛法,也许他有佛祖保佑也说不定。待你身子养好了再回去瞧瞧也无妨,我让小黑陪着你,你好好养伤,它看着你受伤也很心疼呢。”
说着唐宁从怀中掏出早已熟睡的小黑,把它放到墨一没受伤的手上。
墨一看着手心中小黑憨憨的样子,眼神果然柔和了很多,用拇指小心蹭了蹭它毛茸茸的小脑袋。
唐宁看着眼前的一人一猴,笑意盈满眼眶,这样温馨的画面让人看了心中也满是温暖。
他不想打扰他们,便拉着谢白筠的手悄悄出了屋子。
一片乌云挡住了月亮,夜色已经到了最浓郁的时候,唐宁觉着谢白筠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正想道别,却猛然意识到自己正握着人家的手,他压抑住突然加快的心跳,正想抽手却被谢白筠快速抓住,往回一扯,唐宁便被他紧紧搂进了怀里。
唐宁脑袋靠着谢白筠的胸膛,鼻尖瞬间溢满谢白筠独特的气息,头顶震动,谢白筠刻意压低的声音里满是诱惑。
“子安,夜已深了,让我留下来可好?”
此时唐宁的心早已慌乱无措,他,要不要答应他?
还是不要吧,本来就已经想的好好的,这事缓着来。况且以他现在的名声和处境,和谢白筠在一起也只是白白拖累了他。
“这……不好吧?若明日你离开被他人看到可不好,不如趁着夜色离开。”
“可是你我许久不曾相见,知己相逢,抵足而眠,古之遗风啊。”谢白筠再接再厉,“我最近无事,本就想在你府里多留几日。”
“怎会无事?”唐宁奇道,他虽然不清楚谢白筠的摊子有多大,可最近情势紧张,谢白筠怎么也不会无事可做。
“哎,你别看我生意遍布全国,可真正得用的人手也不过是那么十几人而已。而如今这些人手都被调到凤雏手里,我自然不好动作。不仅如此,我还得避嫌,一仆不侍二主,我留在京城只会让凤雏心有疑虑。况且我也好久不曾回昆南了,过几天我得离开京城去昆南看看。”
“你要走?”唐宁心中不舍,竟忘了挣脱谢白筠的怀抱。
“我只是去昆南看看,以备万一,很快就会回来的。”谢白筠神情温柔,轻轻抚着怀里的人。
唐宁心中一紧,京城虽然危险,可谢白筠身份特殊,又有康乐长公主在身后护持,不管最后谁赢了,谢白筠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事,顶多吃些苦头罢了。
可是在昆南就不好说了,大昭的诸侯王在各自的封地就是真正的土皇帝,哪怕是在自己的封地里为非作歹,做下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只要不是谋反,就是皇帝也不好管教的。昆南虽说是谢白筠父亲的地盘,可到底父子情分浅薄,又有庶弟在旁虎视眈眈,山高皇帝远,谢白筠反倒更加危险了。
唐宁万分不想谢白筠在这种时候去昆南蹚浑水,可是他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劝阻谢白筠,理智告诉他,谢白筠所做的决定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不得不去做的。如果他劝阻了,反倒让事情更加糟糕。
唐宁沉默半晌只得道:“夜深了,我们歇吧。”
于是一刻钟后,唐宁的大床上,一里一外并排躺下了两个人。
可惜夏天炎热,根本不需要盖被子,要不然唐宁这会一定会用被子盖着脑袋装睡。
身边的人靠的这么近,连呼吸都能听见,自从很久很久很久之前发生的那件事以后,他们就从没如此亲近过。
唐宁僵硬的仰躺在床上,清楚的感觉到自己心跳如鼓,思绪乱飘。
他不会像上次那样趁他睡着偷亲他吧?
应该不会了吧……
肯定不会吧……
唐宁翻了个身。
如果他真的亲了怎么办?
还是像上次一样推开他吗?
不要吧。
唐宁悄悄吁了口气。
想太远了,他肯定不会这么干了。
可是为什么自己有点失望呢?
“睡不着?”谢白筠的声音在黑黢黢的房间里突然响起。
唐宁身子一颤,真真被吓了一跳。
“你不也没睡?”唐宁有些没好气。
“呵呵呵……我很高兴。”谢白筠的声音随着硬木的床板在唐宁身下震动。
“傻瓜。”唐宁被笑得莫名其妙,不由嗔道。
谢白筠笑得更欢了,唐宁对人谦和,就算是对亲近的朋友也很少用这种语气说出这种词。
他怎能不高兴,他守了这么多年,终于看到了盼头。
“笑什么?”唐宁不满了。
谢白筠终于收了笑,但话里仍然带着笑意,“没什么,就是能和子安秉烛夜谈,我很高兴。”
唐宁没好气道:“哪里来的蜡烛,而且我们也没有谈话。”
接着唐宁又想左右睡不着,不如趁机和谢白筠商量下以后。
于是他收了刚刚满脑子的胡思乱想,用胳膊推推身旁的人,道:“刚刚我问过你,对于这次的事,你想我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