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他只在拍电影的时候住过这样的民居:程家有东西南三间屋子,两间属于违建。中间围凑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院子,小院子里还给卖烧烤的小三轮堵得严严实实。东边是程母和程鹭白的卧房,南边是小客厅,里面套着程鹤白的房间,西边是厨房厕所。
连凌青原都觉得这家人不一般地可怜。
“妈,鹭白上学的确要紧。不过我也不会再去卖烧烤了。”三口人在局促的客厅里坐下,其实也就一个靠墙的方木头饭桌加三把椅子。凌青原了解到鹤白原来是赶凌晨去南市批发生肖肉,早上串串,上午十点来钟出摊,晚上十点来钟才能回来。这样的工作压力,就连他大学的时候兼了几份工作,攒钱拍电影的时候都没这么辛苦。
程母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儿子会这么说。只听他又继续道:“烧烤的附加值太低了,纯粹辛苦钱。您放心,我会去找其他工作,尽早把咱家的债堵上。”
安抚完程母后凌青原把她送走,留下程鹭白。程鹭白看着他有些陌生的哥哥,他伤好差不多人出院了,可总觉得还是哪根筋不太对。一口气否了原来的工作不说,言谈举止不一样了,遣词造句都显得高大上。
“妈觉得该让你去上学。我也觉得你该继续念书。往后去学校以及放学,我都会接你,不要一个人走。跟同学在一起,管好嘴巴别什么都说,什么人都信。”
“哥,你用不着把我看得那么严,学校还能有什么事儿。”
凌青原乜了她一眼问道:“小小年纪,你男朋友不少?”
程鹭白差点没从板凳上跳起来:“哥!”
凌青原虽然自己的取向成问题,但是三观却是正的。就比如他这么多年绝对不认可违背别人意愿,以及破坏别人家庭的事。再说鹭白是个未成年的姑娘,脑袋又犯糊涂,还算是弱势群体。他可不愿意她再出事儿。
“就你那点零花钱,哪能每周都去看电影。”
“我没有每周都去,再说国产片也要不了几个钱。”
“行了。”凌青原三十六岁的人格上身,对着小丫头没耐心,结果大手一挥乾纲独断了。他看了看挂钟说道:“时间还早,也不等明天了,就今天送你回学校吧。晚上我再来接你。”
程鹭白她学校离家走起来大概三四十分钟,骑车估计二十分钟就够。但程家唯一带轮子的东西就是鹤白那辆多用途电动三轮车,还不是用来装人的。两个人有一句每一句地拌着嘴,来到了六十六中门前。听学校名字挺吉利,可惜承平市里的好学校都以中文或洋文做正名,按纯数字编号的,无非就是藏在住宅区里平凡到找不到冠名的普通中学。
“哥,到了。你不是连我学校在哪儿都不记得了吧。”
凌青原避重就轻:“你快进去吧,和老师说清楚请假理由。”
上午十点。
凌青原抬头看了看天,阳光刺眼万里无云蓝得充实。脚下破碎的水泥路也很踏实。他诡异地弯了弯眼睛,却不是在笑。他抬腿朝公交站排走去,一边走一边心里默念道:“来,芝麻开门吧。”
凌青原的目的地是西郊岱溪水库边的岱山雅居,那是他生前最后喝酒,以及醉酒到失去意识的地方。
过了两周,蛛丝马迹早该没了吧。没关系,他今天只是去……找工作的。
岱山雅居,从性质上说算是顶级休闲度假村。当然占地规模上还不到“村”的级别,不过内涵却包括一个人所能想到的,条件所能实现的一切休闲放松途径。既重私密性,又重享受性。硬要说是会所,未免俗了点,
凌青原前身不是那里的会员,档次不够根本没条件去那里潇洒。那么,出事前他进入雅居的只剩下另一种途径,就是被会员邀请。
眼下,作为程鹤白的凌青原刚一靠近树木掩映的大门,就被迎宾非常客气地拦下来了。不只因为他没有会员卡,还因为他是下了公交步行来的。
在告知自己是来求职之后,凌青原获准进入园子外围的石椅上休息等待。也许那天是晚上来的缘故,现在再看对周围景物也没有一点印象。他觉得如今的自己,要比前身还要冷静和坚强,短时间内他体会了两场的死亡,以及事业的挫折。眼下些许麻烦,根本不会让他动摇。
很快,一个穿着套装的年轻男人在迎宾的带领下走了过来。凌青原率先起身问好。
“您好,我叫程鹤白。”
“你好。”套装男轻轻握了握他伸过来的手,不露声色地打量了他一圈问道:“你打算应聘什么工作。”
“钢琴师。咖啡吧酒吧或者西餐吧。”
套装男又一次打量凌青原,这一回就明显多了。眼前的年轻人穿着很素朴的长裤和T恤,相貌上干净整洁看得过去。不过,对于在雅居工作和服务的人,尤其负责人事的,花里胡哨各种类型的俊秀见得多了,未必把眼前的人当一棵草看。
套装男迟疑了一下开口,语气倒是还挺平稳:“你能到雅居找工作,至少说明你是有门路的。不过你也应该知道,我们这儿的员工,哪怕一个园丁都不简单。”
凌青原很淡地加了一句:“技术过关,有什么需要遵守的工作规则和要求,都能服从。”
“我们已经有钢琴师了。我猜你大概也应该知道,雅居面向的客户群不同凡响,他们高端、精致、挑剔,甚至许多都独具鉴赏力。你不要以为在外面随便一个连锁店弹的曲子,都能随随便便给雅居的客人听。”
“至少让我试一下吧,如果听过之后您确实觉得不满意,我也毫无怨言绝不打搅了。”
套装男觉得这个程鹤白说的也在理,只要他那点斤两还不够用秤来称,自己就不愁找不到理由拒绝他的求职。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希望能在我可能工作的场所演奏。”
套装男看了一下表,十二点刚过,正是正餐时间。他做了一个指引的手势:“请你随我去酒吧吧。”
行走之间,凌青原就感觉到了岱山雅居的不落俗套之处。整个建筑群落完全是靠山依水而为,树木山石掩映之间依稀可见粉墙黛瓦。不好说这里到底模仿了哪种建筑风格,或许,应该是更好地将各种经典顺势融为一炉。
二人走过廊榭风格的木质栈道,两面是镂空无墙的,却有廊桥亭台一般的拱顶,既能避雨也能遮阳。细致的设计把分散于自然景物之间的人工建筑巧妙连接,既便行,也可观景。
套装男领着凌青原到了一个轻酒吧——这并不是用来喝酒划拳,有舞池有DJ的可以放纵的热闹环境,而是适宜闲聊谈天或者处理商务的幽静场所。
太静了,不像可以酗酒的地方。凌青原很确定自己对这里也没有印象。吧台前一个酒保头也不抬地擦着玻璃杯,卡座里大概就一两对客人。
套装男临时又叫了一个女人来帮他鉴赏。看得出来,这个管人力的套装男人虽然标榜自己有外表有格调,却不敢声称自己懂音乐、懂客户的心思。而新来的红衣女人则相反,似乎是一个更对内容和表现力感兴趣的人。
“琴在那儿,你开始吧。”女人开门见山。
两人在最近的卡座就坐,都没有点曲。凌青原坐在琴凳上,瞬间拿定了主意。他没有选择浪漫、流行或者后现代,更没有炫技,而是有些出乎意料地弹起了巴赫。
程鹤白的条件不错,手指长,柔韧性适中。但凌青原不确定用灵魂来操纵身体这个木偶,隔山打牛地进行精细的演奏是否能够实现。巴赫很合适,严谨到几乎刻板,工整而规则,但是小小细节蕴含的变化却又生动和充满灵气。
“什么曲子。”套装男问道。
“平均律。”女人抬眉纳罕:“一般来应聘的不会拿这个开头……”
“有什么说法吗?”
女人单手托腮:“怎么说呢。说复杂了你也不懂。简而言之就是有人把它当练习曲日日不忘,有人把它当教堂音乐直通天堂。”
凌青原选择平均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旋律。复古的巴洛克很适合偏商务的轻酒吧,音乐旋律不复杂,却又很难被听众轻易记住,是很好的背景音而不会反客为主地打搅客人们的谈兴。
对整体环境的把握,而决定细节的运用。通过细节,更好地烘托整个环境。作为导演,他对此道深谙于心。
他弹得并不快,因为还需要调整这双手触键的感觉。好在巴赫快或者慢,都会有别致的味道。弹完序曲和赋格之后,他便停下来望着两位评委。
两桌客人还在闲谈,时光安宁得好像是从教堂彩色琉璃漏下来的日光。
“换一首比较能代表你自己特色的吧。”
凌青原选择了天鹅湖。这首曲子他烂熟于心,哪怕换了身体也能毫无差错充满感情地弹出来。不只是因为当初是他的母亲秦音反复地听,也因为秦音给了他音乐上的影响,也让他一生沉迷于光影世界——另一种舞台。
“这个我听得明白。”套装男说。“芭蕾舞剧嘛。”
“……我让他选择代表自己的,他是真的在表达。”
“什么意思?”
“我能听出来他没有盲从,或为了示好去选择曲目。情感可以模仿可以揣摩,但音乐里到底有没有故事,是骗不了人的。”
“行了。”女人叫停了程鹤白,曲未演完,但琴音减弱减消。女人点点头开口说:“这届玉兰奖看了没有,AQUA的获奖曲目,Via de Verita。”
凌青原和她确认:“是《西行慢记》的主题曲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凌青原稍微回忆了一下:这首曲子在《西行》放映前就流出单曲版,热映后几乎家喻户晓。前几天颁奖晚会上他又听过一遍。记忆很新鲜,默出个大概还是有把握的。
流行音乐听三遍,不会唱歌也能哼。易模仿是流行的最大弊端,这回对凌青原来说反倒好,因为记下了旋律,所以像模像样地把这首歌的旋律复制到了钢琴上。
这首曲子奏毕,商谈的两桌客人倒是挺给面子地鼓掌了。
“董承,这小子你就录用吧。”
“薇薇,你没问我缺不缺人就这么擅做主张?”董承不满道:“现在每个场子都有一个钢琴师,没必要多养一个。”
“你征询我的意见,我就给你我的答复。听了他的演奏,答复就是可以录用。”薇薇说:“每个场子都有一个?雅居的一切设施和服务都是全天无节假开放的,每场一个琴师哪够,谁请假了倒班怎办。”
叫做薇薇的女人看上去至少是个主管级别的,董承她没辙,于是对程鹤白说:“西餐厅要顾的只有中午和晚上,况且已经有人了。至于中心酒吧,钢琴是下午场,晚上舞池开放,另有乐队。咖啡厅和轻酒吧这边,最近这段时间晚上乃至凌晨客流量都不少。
“晚上八点到凌晨两点,不能演奏重复曲目,客人点曲必须回应,小费的两成归雅居。没有人的时候可以休息,但曲间一般不准大停。你能胜任吗。”
凌青原想了一下程鹭白的上学时间,又问了小时工资,爽快地答应了。董承也不再推脱,要了他的身份证去核实信息,还不忘叮嘱他规矩礼节。
叫作薇薇的女人还懒散地坐在卡座里玩着耳坠,她指了指对面空出来的椅子叫凌青原坐下,闲聊般地说道:“程鹤白……是吧?你选曲很有意思。给我的感觉是你并没有刻意准备曲目来应聘,而是根据场合环境而应变,是么?”
凌青原点了点头。他本来就没准备,完全没条件准备。
“看不出来,品味还不错,音乐也不错。我不管你是业余玩票还是专业搞音乐,只要你弹出来的东西合宜、应景。”薇薇放下双手摊在桌子上,身体前倾近距离看着凌青原:“能即兴,也能默出听过的谱子,为什么一上来就是巴赫?”
凌青原没去解释,只展颜一笑,大而化之地回道:“可能我只是不习惯选择流行。”
“就效果而言是不错的。我原以为你是有意识地把握环境……”薇薇摇头道:“既然不是,既然你单纯是因为习惯与否而选择曲目,我提醒你,更稳妥的则该按照客人的需求提供服务。”
第十四章
在雅居的工作每日有五六百元的收入,工作条件很好,强度也不大。就是有些远,有点晚。凌青原跟董承大致说了自己的境况,请求第一个月以身份证为抵押工资按周结。董承十分纠结,不过看在薇薇的面子上也就答应了。
上班是从明日开始,凌青原下午就回家了,用程鹤白老牛拉破车的笔记本又找了一份兼职,是某个网站的视频剪辑。也就是把电视上播的新闻按照条目剪开被用,外加搜罗一些奇闻异事编成吸引眼球的短片。
一切妥当之后,他正好去六十六中接程鹭白放学。那姑娘和一群男男女女的同学涌出来,正被同学们众星拱月似的围在中心,十分开怀。看见他哥靠在学校门口等着领她回家,顿时情绪一落千丈。
“我真不是小孩子了。”她周围的同学眼看家长在,也没那么有兴致了,打了招呼也就散了。程鹤不满地三两步冲上去,无奈地高升朝凌青原吼道。“比起来接我,你还不如在家休息,或者找点别的事儿做。”
“休息够了,事儿也找到了。走吧。”
“……这么快?”程鹭白一愣。
“嗯,一个酒吧服务生的晚班。工作时间不太好,待遇还行。”凌青原不打算详说,岔开话题:“你在学校还好吧。赵霜,那个追过你的男生,还缠着你么。”
“哥,你神经过敏吧。事情都过去了。”
“等你把钱还了,陆有深被抓了,骗子公司归案,事情才算过去。还有两周时间,我猜姓陆的还能收敛点,不敢明目张胆地堵人。等到打伤我的人放出来,他就有恃无恐了。”
程鹭白被他严肃的语气震到了,走路看脚尖,不说话。
“你和同学们说了,见到明星的事情?”凌青原想了想刚才同学簇拥的场景,敏感捕捉到细节。
程鹭白没有撒谎,也不敢抬头:“没……没全说,只是‘真人好帅’之类的……”
填不满的虚荣心就像黑洞。凌青原堵了这么久没有见明显成效,开始认真考虑疏通的方法:“近期,我会考虑给你转学。送你去艺考突击的补习学校或短训班。现在才开始学可能难了不少,而且没有基础……不过只要你愿意,我会跟妈说,学费那边,再努力。”
程鹭白听到哥哥这么说,脑袋也不耷拉了,也不驼背了,眼睛发直跟僵尸似的,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哥,你是说真的吗……”
凌青原平淡地补了两句:“没有后路,不要怕苦。”
从这天之后,凌青原过上了非常规律的上班族生活。早上七点他会送妹妹去学校,一路上没闲着,在给她补习乐理基础知识。白天做些剪辑,没有工作要求的话就补个觉,傍晚接程鹭白回家,一路上会跟她说一些表演原理。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程鹭白对这两堂补习课听得格外认真,每句话都往心里去,而不再总和她哥哥拌嘴。才两三天时间,这姑娘就变得不怎么理睬她的小伙伴,课间一个人唧唧歪歪,也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一到放学几乎就八百里加急去找他哥。
晚上一路回家,丫头片子意犹未尽总想多听一些。凌青原掐着表分秒不让,到点下课地赶去岱山雅居做钟点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