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意外发生了。前天傍晚放学,如同惊弓之鸟的程鹭白异常敏感地察觉到尾随她的人和往常不同——不只是盯梢,行事之间更带着一些戾气。她不敢回头去面对,受到他们的恐吓也不敢找警察,更不敢把坏人往家里带,于是只好找了一个人多的游戏厅,想躲过这些家伙,等他们跟腻了再借机逃走。
这一等便是月上中天,游戏厅关门。
那些人依旧跟着。或许夜深人静正称了他们的心意,棍棒乙醚准备齐全,正适合把落单的少女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晕了拐走。
谁知暗中留意妹妹动向的程鹤白见到事情不对,拼了命上前救下妹妹,搅黄了这帮人诱骗拐卖少女的算盘。
……
“你说那丫头,怎么这么糊涂呢……”
“妈,您也别生她气了。”大概先前那番经历并非亲身体验,对“亲人”的感情隔着一层皮不是心连心,凌青原不像程母有那般深刻的情绪体验。他理智地劝解道:“您不是说过么,只要人活着,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
“唉,这么大的事儿你也瞒着我。你觉得她不对劲就跟我说啊!”程母又开始拿手抹眼睛,不住地责备:“我怪她,我怨她,我生她的气,还有你也是……你落得这么重的伤,要是留了后遗症可咋办。”
“都怪我,怪我忙得顾不来家,顾不了看好了那丫头,才惹得这番祸事。”
女人的话匣子和情感的阀门一旦大概,再合上就难了。凌青原做导演时哪怕见过再多世面,眼下对女人哭诉都有些头皮发麻。不过他倒是没阻止她宣泄,反倒挺认真地听着。他发现这位母亲一边哭诉一边拉拉杂杂地说了不少琐碎。
比如他知道了程父在三年前病逝,但十年前就丧失劳动能力卧床不起。这个母亲自伴侣倒下之就担负起一家老小的生计、两个孩子的教育和爱人的医疗看护。如今,她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还兼着两份保洁,还另外有一份钟点工的工作。如果程鹤白这个壮劳力再不能工作,还债和养家的五指山将全压这个女人身上。
而妹妹程鹭白,她就近念着一所普通高中,下学期开学就是高三,至于成绩则是不好不坏。家里的遭遇让大她七岁的哥哥过早成熟,却让这个妹妹性格怯懦幼稚,甚至常把希望寄托于福星来降临拯救自家于苦难。在班级里,本就充斥着青春期惑人的童话和不切实际的幻想。鹭白生得甜美漂亮,既对相貌自视甚高,却又自卑有一个比灰姑娘还不幸的家庭。
“活在小世界里,是在幻想白马王子给她披上公主的礼服啊。”凌青原感叹了一声。他对这个让他受伤的姑娘没什么恶感,从兄妹的角度,照顾她本来也是应当。从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角度,这个有些作的姑娘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恩人了。
“这下可好,闹出来这么大一桩事儿。”程母发泄了也许憋了许久的烦闷,整个人还有些脱力。她面对刚从死亡线上爬回来的儿子,实在没忍心说万元的债、医疗和劳动力暂时不能工作的困境让家里雪上加霜。
“鹭白呢?”凌青原问道。
“我让她回家了。明天她还要上课。”
“那些办选秀的骗子,还有借钱给鹭白的坏人,都跟警察说了吗?”
程母点点头:“那丫头还算有脑子,看你被打了还知道及时报警。后来警察来了,她把所有遭遇都说了。”
凌青原沉吟片刻。他上辈子大体是个挺守法的公民,也没遇上什么偏得离题的离谱事儿——除了他的意外死亡算是一桩悬案——如今遇上这种闹心事,就算他戏里戏外经历广些,比常人多一些见识,也很难立马做出判断。
“我总觉得不太安全……”凌青原想到面对的是母亲和妹妹,挺诚实地说道:“她一个小姑娘不说,这件事,凶手还这么快没归案吧。”
“妈,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你幸苦了这么久,该回去好好歇息。明天换鹭白过来吧,顺便我有些话想跟她说。学校那边,遇上这样的事儿,等事情安定下来再说也妥当。”
“她过来能做什么。”
程母明显对凌青原的决定有些困惑。大概这样仔细体贴并这不是程鹤白的行事风格,还有他不愿意被照顾,也不像一个重伤的人该有的反应。
换魂这件事,只要是人就绝不会相信的。凌青原寻思自己借着眼下这个时机稍稍做些偏轨的事儿,好叫亲近的人接受这个“新性格”。往后,若是他做了什么和程鹤白秉性相差太多的举动,也好让她们易于接受。
他始终认为自己的核心处理器是凌青原。他过得是程鹤白的生活不假,替程鹤白照顾他的家人是理所应当。可真落到处事原则,人生追求,他没有别的参照,只有忠于壳子里面这个灵魂。
他爱的是宽屏幕,不是烧烤摊。他能掌握片场的走向,却不会决定竹签上串什么生肖属相。尽人事善与人是他一以贯之的风格,但不意味他是一个轻易忍让妥协的人。
“妈,听我的,等天亮了叫鹭白过来,是该跟那丫头好好说道说道了。”
程母也意识到女儿的成长路线有些歪,明白了他这是要尽哥哥的责任教育妹妹,考虑了一下也就答应了。
凌青原体力尚且不济,实在不胜交谈,道了个歉又回去闭目养神。病房里又安静下来,然而他的思绪还在悠悠忽忽地飘着。今天新场景的开机实在太快,对于程家人,对这个新身份,他不得不很快进入角色。
那个水里的人呢……他怎么样了。凌青原费劲脑力回忆落水前的情景,记忆里,他只记得自己因为接二连三遇到一些不爽心的事情,于是独酌排遣。
本来只是一个人喝喝闷酒,好巧不巧又收到投资人的通知,请他去岱山雅居商量电影融资的问题。简而言之,投资人不看好儿童题材的电影,准备撤资。
这部戏没了资金自然是黄了,而投资人看出凌青原愿求一醉解千愁,便大方地签了单让他饮到畅意为止。
凌青原有些无奈,说自己是“醉死的”被人听见了未免笑掉大牙。醉酒又加落水,自己总不会是意外失足,或者连受打击情绪低落而结束生命吧。
说来那几件事,跳出了原来凌青原主人翁的视线去看,也就失去了切身遭遇的立足点。如今想来,那些事儿让他难过依旧是真的,却也不知这该落在谁的心上。
凌青原无声地叹了口气。活了三十六年,单方面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拍了几部可以称之为电影的片子,彻底醉过一次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怎么看都有些遗憾。
第三章
第二天下午再醒来,凌青原一睁眼就看见程鹭白。那姑娘十六七岁年纪,生的高挑修长,虽然穿得还是质地粗糙的校服衣裙,白褂黑裙刚好衬出她几分鹭鸶一般的风致。
大概程母刚和她说了些什么,也许是训斥也许是教导规劝,她白净秀气的脸蛋上挂着称得上楚楚可怜的神情,绞着双手,轻衔嘴唇眉目低垂。
“妈,你回去休息吧。留鹭白在这里就行。”
程母告诫地瞪了自己的闺女一眼,又不太放心地望了望儿子。看见他宽慰的眼神,叹了口气摇着头离开了病房。
程母前脚刚走,程鹭白终于忍不住了,她几乎开闸放水似的声泪俱下:“哥,我对不起你。”这般年纪的姑娘,她前些时候遭遇诈骗后梦想破灭的绝望,落入借款陷阱被威胁还钱甚至恐吓的恐惧,亲哥哥因为自己的错误而遭遇生命危险的愧疚,以及真相被母亲知晓后的责怪和委屈,苦辣酸涩一并涌上心头。
“你别哭,就算对得起我了。”凌青原趟得太久,浑身不太得劲,示意那姑娘把床摇起来一些好说话。程鹭白抽抽搭搭照做了。
倾斜十来度,凌青原觉得自己能更舒服地对着这位妹妹扮演好哥哥的角色。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抹眼泪——面无表情,眉毛鼻子嘴巴自然放松,眼睛却用一种凝视地姿态仿佛在拷问什么。这个态度放在他原身,那个质地偏冷的人身上再普通不过,可落在这个程鹤白的身上就显异常深邃。
没见过哥哥这副模样的程鹭白又把花洒开关又把持不住了。她印象中的程鹤白,从来都直来直去。大概是他高中毕业就打工顾家的缘故,程鹤白的脾气和性子都来得特别快,呼来喝去、有话就说,冲动直接。几年的小本市民生意下来,让这个有着不错外表的男人稍显粗俗。
现在这个哥哥,用一种仿佛能够透视的目光看着他,不带表情,却包涵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似乎是不习惯承受这个重量,程鹭白垂着头,任由长发从脸侧肩头滑下。
其实凌青原本人一直不太擅长和异性相处。他想安慰她,顺便叫她别哭,却猜不到平时程鹤白该怎么对付妹妹,于是只好用自己的方式处理,还不忘口头安慰一句:“其实妈更担心的是你。”
“你别看我被那帮家伙捅了几下,实际上,看不见的伤口更痛。我肚子上的窟窿,好了就好了,结疤愈合,时间过后什么痕迹也没有。手脚折了,头破了,除了流点血,还有什么大事儿。”
“你呢,你哭了,你难过……到底为什么,”凌青原说了一大段话有些喘,却坚持一口气说完了:“坐下来跟哥哥说说吧。”
十六七岁的姑娘哪里能抵抗一个生活阅历、生命长度是她一倍还多的男人说出来的话。她不自觉地乖乖坐下,在他的目光中平息了眼泪。
凌青原突然有一种奇怪的心理。他前生父母离开得早,也没有兄弟。他到死也没有成家,自然没有孩子。如今,借着程鹤白的身体,让他体味到长兄如父的滋味。
“哥,我……你要我从哪儿开始说呢。”
“从你想说的地方开始说吧。在你停下之前我不插嘴,也绝不凶你。”
程鹭白有些怀疑地望了她哥哥一眼,又盯着放在膝盖上交叉的手指。她太需要有个陪伴,在这个家里,忙碌操劳的母亲总是顾不上她,大她七岁的哥哥也总是忙东忙西……
“还记得爸倒下那年我刚六岁上小学,你才上中学。妈每天都见不到人,你也是,替妈收拾好家务就往医院跑。那时候,我问你们我能做什么,”程鹭白露出一个淡而伤感的微笑:“你们异口同声,叫我好好学习。”
幼年的事情,凌青原几乎可以猜到。这个女孩一定很努力地听母亲和哥哥的话,一定很认真地做到好好学习这件事。她想用在学校出色的表现让家里高兴起来,为家里尽一份力。可是每一次带回来的好孩子证明,只激起了他们片刻欣慰,随后便被深重的困苦所击沉。
“没有用的。我上初中那年,爸走了。家里什么情况,你们心疼我小敢没明说。我虽然不清楚具体,但也知道不好过。因为,连哥你都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梦想,尽快工作补贴家里。”
凌青原听到妹妹这么说,心里动了一下慌忙追问道:“什么梦想?”
程鹭白有些奇怪地瞪了他一眼,像是讶异他的健忘,然后又低下头玩手指含含糊糊:“当演员呗。你没敢跟爸妈说,只悄悄告诉了我。不过后来你也说这不算数了。”
这个答案让凌青原无言以对,良久无言。他的耳朵不断地飘进程鹭白初中时的琐事,大多是那时候程鹤白和他们母亲的忙碌,还有她的学校生活。
就在曲调平淡之间陡然高转,程鹭白猛地抬起头:“我也不愿意看着你和妈整天辛劳……可到了高中之后,你不知道,有些女孩子……她们明明没我好看,可偏偏那么受欢迎……”
“我就在想为什么,咱们家人却过得这么苦。”
“一定是哪里错了,我们本来可以过得更好。”
“像电视上演得那些人,不都是普通得要死,最后不还红得发紫。哥,我马上就十七岁了,凭心,我觉得咱们家不应该这样过下去。”
纵然猜到了大概的凌青原也有些无语。这位妹妹不知道从学校里获得了什么扭曲的价值观,怀着一夜暴富成为明星的少女情怀。虽然她初衷或许是希望家里能通过她的“出道”而得以改善,但又岂非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
“明星不是那么好当的……”凌青原想起前身接触的那个圈子,职业本能地来了一句:“除了脸你究竟有什么特长或者魅力,能够撑起一个镜头。”
“我……我会唱歌。”
“会唱歌的多了去了。”这番老生常谈的话让凌青原有些无奈。歌是人人都能唱的,至于唱出来的声音是不是能让人听得下去,可就难说了。
“哥哥你以前不也常说有志者事竟成……现在你是放弃了,难道你真的放下了吗?难道你现在心里就一点也不想实现以前的愿望吗。”程鹭白倔强地顶了一句,又软下口气道:“这次……真的是我错了,以后我绝对不会这样乱来。可是哥哥,你有过这个梦想,现在是放弃了,连带我也不许想吗?”
这位怀揣梦想的少女如此遭遇还倔强不死心。凌青原看得出来,他妹妹这番自陈可算不上反省。话里言外之意明摆着还有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意思。
她只知晓眼前受骗上当、让她哥哥受伤的错误,凌青原想,未必真的就明白明星哪里是说成就成的。回头青青校园里面一阵风让她的虚荣、嫉妒与不平衡的心态复萌,谁知到她还会做出什么冲动没大脑的事儿。
两人间思路不投机,搭不上茬,僵持着也是尴尬,凌青原对她道:“把电视打开吧。”
病房里面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个小彩电,这也算一般公立医院的标配了。程鹭白听了哥哥的指示打开电源,没问他想看哪个台,自个儿自动就转到了娱乐频道。
电视里在播出一条讣告。
画面是外景,镜头一直重复放映着岱溪水库一岸的风景。岸上人潮攒动,几辆警车和一台救护车闪着红蓝警报,几个警察忙碌有序地维持现场,拉起警戒线……
“导演凌青原的遗体于昨天上午,也就是十九日的十一点十三分被发现。现在大家看到的是当时的现场画面。”女播音员用一种低沉的嗓音说道:“根据衣着和随身物品等情况,对照尸检信息,证实这确实是凌导演无误。据知情人透露,凌导演曾于六月十八日晚间在水库附近的岱山雅居出没,之后便行踪不明。”
“目前尸检报告死因部分还没有向公众公开。但有言论指凌导演当夜心绪不佳曾大量饮酒。醉酒后失足落水和遇到重大挫折自杀的传言甚嚣尘上。”
“……此传言不好判断真假。只是,凌导落水发在我国电影界最受瞩目的最高奖项‘玉兰奖’颁奖前十天,本届已是他第三次入围最佳导演奖。如此时间上的巧合的确让人难解。”
“接下来本节目就带领各位观众朋友回顾一下凌青原导演的主要作品,和他一生走过的艺术之路。”
电视里播放的是从他执导的几部电影里剪辑重新加以编排的,用的配乐刚好是《逝水》里面的一首原声音乐。画面风格细腻,色彩鲜明风格沉重的影像配上象征河流蜿蜒、波涛翻滚一路东去如江水迸溅般的乐声,让人感受神经牵扯着灵魂仿佛都在颤动。
这部介绍片大概五六分钟长,甚至包含了几部未允许在内地上映的影片。可谓全方位地搜罗了凌青原的作品,不遗余力地为这位意外亡故的导演概括一生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