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原回头面向前方,接过话筒道:“一件事情,在真正开始做之前,都会有各种各样的疑虑。开始做之后,又会有层出不穷的问题。现在的我还没有资格证明或者陈述什么,借用刚才谭先生一句话,诚请大家拭目以待。”
这样熟悉而老练的语气,这般得体而犀利的字句,谭岳已经强自压下的心绪又有些抬头。左手边的人声音悦耳,仪态淡然如墨,抑扬顿挫滚珠般落在心间。
凌青原传递话筒的时候,碰上了谭岳的手,两人匆匆一瞥。他无法解读其中含义,只单就新人和前辈而言,他们的距离实在过于近了。
第四十章(剧情番外)
树叶刚开始变红的时候,天气正好,不冷不热。慕德礼接老婆圣旨,要求陪她逛街。女人找男人逛街,尤其花钱,总是要寻借口的,何况章雯还是一个浪漫派的女人,她希望男人快快乐乐心甘情愿地实现她的请求。
“十年?”
“刚好十年前的今天,我们决定结婚。”
“决定结婚啊。”慕德礼臭了她一句:“我记得我们在一起没领证的时期,简称恋爱时,天天都决定要结婚。”
“不是,我的意思是:十年前的这一天,我们终于敲定了哪天去领证,哪天办喜事。”
慕德礼遵循老婆说什么就是什么的端正态度,点头称是,陪她走在商场里。在他看来,买东西是一个点对点的行为,发于欲求止于目标,而女人则不这样看。
“你想要什么,我卖给你。”两人在商场里兜了很久,慕德礼在章雯每次驻足的时候都会问她,数数也该有第一百零一次了。
女人喜欢徘徊比较,无目标无意识地寻求符合心意的物件。大部分时候完全不从需要出发,绝大部分时候,从女人头脑发热作出决定到刷卡付款只需要十秒钟时间。
但是老婆和别的女人不同,老婆说的总是对的。老婆的冲动,也是伟大的。
他们转过了化妆品,来到珠宝区。明明两人已经不可能再戴第二枚婚戒了,可是章雯还是认真地开始挨家逛柜台。
人对美的欣赏是无穷无尽的。章雯说。
慕德礼把这句话写进内存,屁颠颠跟着老婆又拐进了一家高档珠宝柜台。高档,品牌很出名,是他这个笔头讨饭的小编剧不太敢轻易消费的。
“老婆……”慕德礼不敢第一百零二次说“你想要什么,我买给你”了。
章雯还在很专注地欣赏美,慕德礼悄悄站在进门拐角,假装空气。然后他看到了一个灯柜。确切说,是灯柜里贴的海报宣传画吸引了他的注意。
女模特是个有一些知名度的年轻演员,颜值高偶像派。慕德礼记得她叫苏沁馨。“就这丫头要是来视镜,我们睬都不会睬。”慕德礼吐槽。
“长那么好看,只能用来吃饭。”他记得有人嫌弃这嫌弃那,拒绝演员实在拿不出借口了,只好说人太好看了。用那人的标准选演员,只为适合不图选美,三分之二的电影都得重拍。
慕德礼自怜:“我这么多年不容易呀。得背着老婆的美学,贯彻他的实用主义标准。”
他视线扫过一边,忽而定住了。苏沁馨旁边的男模特正在给她戴上项链,他脸贴在美女耳侧长发,叫人看不真切。目光低垂神情沉醉。他的姿势流畅自然漂亮,发乎心动于行。哪怕不看脸,都知道这绝对是个好演员。
慕德礼很想转到灯箱另一侧,借着灯光看清他的脸,看清他放在女主角脖颈后面为她搭项链的手指,
“老慕,老慕……”章雯叫了几声没回应,走过来拽他:“哎老慕,你也看中了这一款?”
慕德礼意识到老婆说的是项链。他笑呵呵地把她推进店里,问店员道:“门口那款项链,类似配套的宣传照还有吗?”
“项链的宣传照就这一组。另外还有一组钻戒。”店员拿出一册产品介绍,翻出一页指给这对夫妻看。特意提醒道:“是订婚戒……这款项链的样式很经典。”
章雯和店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做工和款式,慕德礼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商品本身。钻戒的宣传画,依然是这一对模特,可惜男模还是没有露正脸。
不过,慕德礼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他的手。人的身体上除了眼睛,唯有这个部分最近于心。宣传画里的男模绅士地捧着苏沁馨的指尖,另一只手缓缓为她带上戒指。
那双手一定是做惯了灵巧活动的手。用章雯的标准,或者称得上美。
“老慕,钻戒咱们就算了吧,我看项链真不错。”章雯微微责备,她发觉丈夫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订婚戒上,是他们俩不可能再用到的东西。
“啊,嗯,是啊。”慕德礼把宣传册还给店员:“我看到这副照片,就会想起我一位朋友,若是他要结婚,我一定推荐他用你们家的产品。”慕德礼弯着眼睛笑了笑:“我一直等着喝他喜酒等太久啦。”
章雯看了一眼丈夫,神情却与丈夫莫名欢快截然相反,面色感伤没有说话。
“你不是想要项链吗。”
“没事儿,这东西也不在乎早晚,不急于一时。”
“你要看中了就买吧,之前一部片子票房不错,我有一小笔零花钱。”
章雯没动作,慕德礼主动挑了,让店员收在礼盒里,又刷卡付了钱。
“行吧,希望能有机会戴着它去喝你朋友的喜酒。”章雯悠悠道。
慕德礼拿了袋子,另一手挽着章雯往外走。两人路过灯箱,稍作驻足。慕德礼问妻子:“你见过里面的那个男演员吗。”
“总觉得好像眼熟。”
“是吧,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完成购物目标后,两人回到家中。慕家的熊孩子还没放学,慕德礼偷得闲窝在沙发里想剧本。是谭岳布置的那个任务,因为这段时间诸事杂扰,始终没静下心来动笔写什么。大纲放在膝头,还是老友潦草的钢笔迹。真是个守旧的人,什么年代了还在用笔写字。
“写出来的东西,总比对着电脑屏幕更有亲切感。”他说。
“电影也是隔着屏幕的。”慕德礼这样回敬他。
“所以,才更需要笔力和技艺,让电影突破屏幕的局限。”
章雯在照片墙前做广播体操伸展运动。慕德礼研究了一下,才知道她是在一张张翻照片。家里基本上能见人的照片都给她洗出来贴了,搞艺术的融不了空白,看见白墙就想创作。
可慕德礼他眼下,看着白纸怎么就不想写作呢。
章雯从上到下从左往右翻了一遍,毫无所获地坐回慕德礼身边:“咱们都有印象的人,自然是见过的。见过就应该有痕迹。老慕,你说是不是漏了什么。”
慕德礼正在绞尽脑汁构思剧本,今天在商场上那一句“见他眼熟”,不过顺道为之。慕德礼没想到老婆居然当真了。
“最近的照片你没洗出来吧。”慕德礼哼哼。
章雯颇受启示,应了一声,汲着拖鞋回书房去。慕德礼转回白纸上,大纲是一个关于父与子的故事。最近那家伙在转型,想拍的一而再都是亲情主题。
故事的时代背景有些壮阔,还涉及敏感问题不好把握。既然有人那么执着,有人那么想拍,老命一横怎么也得写出来吧。
“德礼……我找到了。”章雯在书房里叫。
“不要一惊一乍的,我在想问题。”
章雯啪嗒啪嗒跑过来,把平板往慕德礼跟前一塞:“你看是不是他。”
平板上是一个现场录像的截图,录像的在一场追思会上拍的。镜头扫到拐角的青年,他埋头躲在阴影里,和阴影融为一体。慕德礼扔了方格本,问妻子:“有没有更清楚的。”
“你傻啊。既然他来过,你就一定亲眼见过。你再好好想想?”
章雯把平板丢给慕德礼,又一阵风跑进了书房里。慕德礼原想开口提醒她做事干脆点儿,别有完没完羊拉屎一样。扭头又想起那个青年。
他确实见过,打过招呼,一进门的时候他们照面。记得是个面色苍白没啥精神的青年,具体长啥样已经模糊了,一双眼睛还能忆得起来——那双眼睛,似乎有太多东西,呼之欲出。
这不合……理……
到底是影迷、亲人、片场工作人员或者群众演员?还是其他什么……不对,如果说他上海报了,至少也得是平模或者演员。
章雯抱了个绒布本跑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找到了,他叫程鹤白。”
“程鹤白?”慕德礼看她的神情有些小激动,自个儿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没听说过地跟了一遍。
“你自己看。”章雯把签名簿翻到了那一页,指着上面的字说。
程鹤白,
程鹭白。
一对兄妹,六个字一样的笔迹。一样的笔迹。一种惊悚的感觉从扶着簿子的指尖传递到大脑皮层。他前一秒还看过这个笔迹写的东西,潦草却不浮皮,他的笔下总有很多话想说,欲言又止,像极了他的眼睛。而程鹤白……写字的人一定有一双很漂亮的手。
慕德礼一个激灵,突然有种见到鬼的错觉。
“程鹤白是谁?”他呆呆地问妻子。
“亏你还是娱乐圈的人呢。”章雯带着你连他都不知道的嫌弃表情:“看没看星风尚频道的暑期热门档《演绎星时代》?”
慕德礼嗤之以鼻:“星风尚,宏新的。选秀加炒作吧,想也知道我必然没看。”
“有谭岳在,能有多恶炒。”
慕德礼想起来之前谭岳说过他被宏新拐了去,参加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对不对,谭岳去不去,跟他看节目有什么因果关系。慕德礼已然乱糟糟成一团。
“你试试在网上搜程鹤白三个字。”章雯大概觉得丈夫已经被绕得无药可救了,连忙给出速效救心丸。
慕德礼照做了,搜出很多他的照片,果然是他,今天在灯箱中看到的模特,还有那天参加追思会的人。慕德礼本着科学的态度点开百科介绍,放眼都是不科学之处。
“老婆……你去边儿呆一呆,到点接儿子好不好,让我补补这个节目……”
慕德礼从下午看到晚上,所有他出场的环节,目不转睛地反复看,反复看,反复地看……蓝黑色钢笔迹的稿纸散了沙发旁边一地,绒布签名簿从膝头掉落。
这天晚上哄熊儿子睡觉的工作义不容辞交给了章雯,在章雯的乞求下,小屁孩把给爸爸画胡子的油性笔,换成了给妈妈涂脸颊的水性笔。
“老慕,你还没看腻么。看出啥名堂没有。”
慕德礼又滚动了一遍胡峻山和许笑川的对戏,片段结束在胡峻山抱着死去的小警察离开舞台。慕德礼按了暂停,笑骂道:“妈的……我估计以后姓谭的这小子该有事儿做了……”
章雯帮他收起地上的稿纸,按序摞好。她跪在沙发边,仰头望着丈夫,像一只舔着爪子的斑纹猫:“就你这模样,这口气称呼人家大影帝。”
“我就这样叫他。反正他多狼狈我都见过。求他以后少来烦我。”慕德礼接过妻子手里的稿纸,边边角角对整齐,捧在两只手心里。
章雯不满:“你干嘛这么嫌弃人家。谭岳哪里惹着你了。还是你小鸡肚肠,嫉妒他。”
“我嫉妒他?”慕德礼怪抢怪调地反问妻子,却展颜笑了:“我是讨厌他来咱家,觊觎顺走你一张‘美的’艺术创作。”
慕德礼偷摸乐着。明明是自己给他照片用来打发他。自个儿给得也算心甘情愿,那谭岳更如获至宝。谁叫照片墙上贴满了照片,还有很多很多主人和他朋友的照片。
慕德礼收了稿纸,打算把写新戏的事儿往旁边放放。这段时间错综繁杂的事情让他心绪不宁,或者,可以先休息一下了。戏剧,无时无刻不在上演,转折总是来得太突兀。
“老公,你和谭岳的关系是不是真不好。”章雯很纠结这个问题。
“不好是真的,不过不是你所理解的不好。”慕德礼说着绕口令:“他厌恶我抢了他的东西。我嫌弃他以为我抢了他的东西。”
“就这样?”
“还能哪样。”
“那你俩能和好吗。”
慕德礼觉得妻子的问话很奇葩,他刚才已然阐述了两人不是真不好,只是不对头而已。女人好像对维护世界和平之类有一种出于本能的乞求。慕德礼想了想说:“往后也许能和好吧。”
“谭岳是个很好的男人。风度翩翩彬彬有礼,品行端方人格健全。”章雯叹息,言下之意是谴责丈夫与他搞不好关系是则罪过。
“你是我老婆。”慕德礼阴恻恻地吐槽她还没见过谭岳没风度揪着自己衣领,脾气暴躁人格不健全的时候。
章雯觉得丈夫误解了什么:“你不觉得……得给慕雄找一个能哄他镇他,又有耐性陪他玩儿的叔叔么。”
“……你说得对。”
给慕雄找玩伴这件事一直搁在慕德礼心上,主要熊孩子太贱,很少有人能找到合适的投喂方式。既然谭岳可能发展成潜在饲养员,做父亲的觉得,如果谭岳在一些问题上忍得了,那他也无话可说乐意和解,甚至,乐意张开臂膀欢迎影帝的一张帅脸被熊儿子画花。
将来,那应该是将来的事儿了。
又过了几天,慕德礼接到一通国际长途。
“慕先生么。抱歉,你之前联系我的时候,我还无法接受任何人、任何形式的询问。谢谢你的宽慰,也感谢你不打听不追问的态度。我只想问,青原是否还有没拍完的电影。请把那一部剧本发过来,我想看看。”
——第一折·完——
第二折
四十一章
《虎斗》故事发生在都市,主要外景拍摄地点就选在承平市,而室内戏还有一些枪战格斗戏码则在郊区的摄影棚。
开机第一场是拍摄暗潮汹涌的涉黑团体在城市带来的骚乱,在这个背景下,刑侦组打黑一科警察们繁忙的工作状态。
张术黎很失望。除了演打黑科长的是个演惯正义使者的老演员,其他演警察的都是默默无名的后生,镜头前各种找不到感觉。
“动起来,忙起来!不是叫你们像热锅上的蚂蚁滴溜溜傻转悠,紧张感!紧张感都去哪儿了!听说发生恐袭要出警的紧张,听说老婆孩子被劫持的惊惧!脑筋都锈了啊!”
“再来一遍、再来一遍,许笑川,就按照刚才的感觉,保持。”
凌青原已经保持了很多遍了。这个场景还不到一分钟,不过摄像机是跟着他走的。他哼着小调在警局走廊晃过,推开一科的门走进去。办公室里警察乱成一锅,接打电话的,聚在一起分析案情的,还有对着电脑不断核实犯案人身份的。
许笑川从来不把紧张感表露在外,和同事相比,他算特立独行。办公室里的警察大都不看他一眼,就算看见他的,也是用眼角。
“哟笑川,你可别走错了,这儿是打黑一科,不是扫黄二科。”
许笑川乐呵呵地拍了一下说话人的肩膀,不以为忤。他在忙乱的办公室辗转腾挪,移动到另一端的百叶玻璃墙和木板门,象征性地敲了两下,完全不等里面应声就推开门。
“科长,您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