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原给了剧组小几天休整,当然,最主要是让主美准备场景服饰。再一次开机,是在一个小四合院里,傅严的家。三口人在这间院落度过了从五三到六六年的时光,其中近四年傅严不在,儿子和母亲相依为命。六六年之后,三口人便是支离破碎了。
凌青原微笑着看谭岳摆脱了一副病态,三人回国,年轻夫妻和九岁的孩子。归国之初,傅严的工作渐渐进入正轨,他满怀期待着新生活,家庭是穿插在工作境况中的几个镜头,不多且拍得很顺。更重要的是,傅思的少年期结束了。
整部戏开拍之前,凌青原曾和主创激烈讨论过他何时出演傅思。傅思的生命历程可以简单分为两段,五七、五八年双反开始前,傅家不受政治冲击,生活宁静温馨。五八年之后,傅家随时局动荡而出现裂变,单纯的少年也渐渐和父亲不太相容。
一九五八年,傅思十四岁。慕德礼让凌青原从这一刻开始扮演傅思。而凌青原从演员的角度,认为找一个青少年过度一下,自己过了六三年再接演比较好。争执难下,谭岳说,交给化妆师决定。
结果装嫩效果非常好,慕德礼完胜。在化妆的妙手下,程鹤白完全能扮演十四五岁的少年,何况他还懂得释放少年青涩的气质,就是稍微……高了一点点。老慕暗搓搓戳着谭岳说:“说不准青原来就行。”
让三十六岁的男人演十四五岁少年,凌青原和谭岳一巴掌把他扇到西班牙去了,当然,两人理由各不相同。
近两个月下来,凌青原作为导演已经完全统合了整个剧组。当然,某两人也功不可没。现如今,他将以演员身份来展现自己多彩的另一面。
凌青原的傅思登场第一幕,放学归来,听见父亲在院子里拉琴。晚饭时间,傅思聊起学校趣闻,间或点到风气立场,被父亲带过。在那之前,傅严曾经发表过不赞同院系调整的言论,反对学科建制全盘苏化。风波起,他被看成是潜在的右分子。
化妆的时候,谭岳开玩笑地和凌青原说:“早就料想提琴会拉给你听,所以我学得格外刻苦。”
凌青原回了他一嘴:“是给所有观众。”对于傅严而言,在难以言说的沉默岁月里,大提琴就是他从心而发的言语。一曲无词歌,平静之处宛如微风,乐声跌宕如心绪纷腾,激荡过后复又如泣如诉。
凌青原站在四合院门前,院里传来了悠扬的琴音,优雅、精致、隽永,如拉琴的男人。日光闪在灰色的瓦墙上,高大银杏树青绿的枝叶,一片恬静祥和。穿着学生制服的傅思蹦跳着走进家门。
父亲正坐在树荫下头,双眼轻合沉醉地弄弓。橘红色的提琴,穿着白色衬衫的男人。课毕下班,这是他最好的消遣。
“爸。”傅思轻轻唤了他一声。傅严睁开眼睛,对儿子轻轻点头,怜爱而温慈地示意他进屋。父子之情,不似骄阳炙烤,却如银杏根深,枝干笔挺枝叶繁茂。
慕德礼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叫了过。凌青原从屋里走出来,看了回放也点点头。下一个镜头,一家三口桌前吃饭。
谭岳,也就是傅严,他的儿子兼小妖精天真可爱地说着日间趣事,说老师说同学,说起我们的敌人和我们的朋友,可以团结的和可以争取的。夫妻俩交换了一个眼神,竹芝嘱咐儿子多吃菜,傅严口吻轻松地聊起大学课程和教学。
镜头顺利过了。秦子钰还坐在圆桌前发愣,她仿佛是妻子是母亲。对面两个男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她片刻清醒,不是妻子也不是母亲。为了掩饰刚才一刻的失态,秦子钰开口惋惜叹道:“父子俩分道扬镳的种子,竟然在这一幕就种下了呢。”
凌青原点点头肯定了她:“分道,却不是哪个人的过错。或者只能说是一辈子的误解。一条绳,开始松松绕了个圈儿,后来一不小心,死结了。”
谭岳很想摸儿子的头发,终究忍住了,他沉默着接过道具递来的琴,拨弄着琴弦。下一幕,在院子里父亲告诉儿子,每个人,都有那么几根弦,天使与魔鬼,最粗的那根叫良知。
《山》在承平市取景开拍之后,有不少没到上场时候的演员都过来观摩。老演员不必说,自然是来查看导演和演员水平的,丁柏和方文隽得了空,就天天往剧组跑。
这一幕,五九年后傅严去了松岭,家里只剩下母亲和孩子。谭岳站在场边,和众人一道看着凌青原和秦子钰的对戏。
在傅严被送往劳教的前一天,竹芝把他那把大提琴擦了又擦。他走后,她用布把琴盒裹得严严实实,放在顶柜上。她扶着傅思的肩膀说:“等你爸爸回来。记得绝对不许动。这是你爸爸最喜欢的东西。”
十五岁的傅思似是而非地点点头,他好像明白父亲去了哪儿,为什么去。他好像也明白了,学校里老师说的批评、团结、争取是什么意思。原来他爸爸,不是“我们”完完全全的“朋友”。
傅严原来每月三百多元的工资。他离开后,就没有了工资,只有三十元的生活费,仅够他自己用的。竹芝坐在板凳上发愁,傅思凑过来,蹲着看他母亲的脸:“妈,您又在想什么啦?”
儿子天真活泼,却已经渐渐明晓事理。竹芝懂得丈夫,理解丈夫的所作所为,心里千万般理解却没有办法和儿子说。她只好开口:“我在想今儿咱们吃什么。明儿咱们卖什么。”
“今儿咱们吃吊扇。”
“今儿咱们吃耳环。”
“今儿咱们吃戒指。”
竹芝典当家产首饰过活。傅思的视线不时转向柜顶那架沉睡的大提琴。不论如何,母亲都不会动它,绝不会想着典当它。那是父亲最喜欢的东西。傅思眼神里包含困惑,他少年人已经长开的面容也写着不理解,更刻着思念。
“之前没看过小程的表演……没想到,真得就像母子一样。”方文隽感叹。丁柏挎着他脖子,告诉他谭岳在旁边。方文隽圆圆脸上五官平展,格外平静地反问:“岳哥怎么了?”
丁柏觉得这孩子的神经比钢筋还粗。谁知下一秒方文隽突然大彻大悟,惨不忍睹道:“啊可不是吗,年纪也不对啊。”
谭岳没跟他俩一般见识,方文隽就这样,蠢萌蠢萌的。也就青原有耐性手把手教他。
慕德礼嫌他们在耳边吵来吵去烦人,赶他们去拍了几个镜头。分别是丁柏饰演的学校教工王铮,方文隽饰演的傅严的学生冯文来家里找傅严的戏码,这一招顺便把闲人谭岳也给换上场了。
凌青原和秦子钰边往外走边说道:“子钰姐出演母亲让人眼前一亮。”他顿了顿又说:“竹芝这个女人,有一把香骨。我之前大概忘了向你道谢。子钰,你能出演我真的很开心。”
秦子钰微笑作答。她觉得程鹤白这个人十分有趣,他站在导演的位置上就必定直呼其名。演戏的时候,则会对别人加上尊称。不同位置用不同身份和人说话,倒真叫人感觉他十分细腻。
剧组很多人也发现了这一条,导演椅上的程鹤白常对谭岳呼来喝去“谭岳,不过。或者谭岳,把这一段再演遍。”诡谲的是,作为演员的程鹤白会说:“谭先生,我刚才没有走好,麻烦再搭一遍。”
时间快进,六三年傅严劳改结束归家,虽然整个人都脱相了,儿子也成年了,可一家人终于能聚在一起。好花不常开,云遮烟霾。一段时间内的政治风向,父子的分离各自境遇,让傅家两个男人已近无话可说。
这回,凌青原扮演的傅思刚成为大学生,他对父亲隐隐有怨。因为出身问题,右分子后代的他险些没有被大学录取。父子两第一场浮出水面的矛盾由此而发。
“爸,您错了,真的错了。您还抱着在黑色政权帝国主义国家学到的那一套。我知道您一片赤心地希望国家变好,可是您路真走歪了。”
“是啊……”傅严苦涩地咋了一下嘴,没有说话。劳改结束回到承平大学,他是被降级任用。不能再直接带学生,不能做实验,只能守着化学药品仓库,做做可有可无的事儿。他的儿子是红的,他儿子的认识是正确的。他高兴儿子思想积极,努力求进步。他些微难过,终究,没有人理解他了。
科学是有真理的,不分国界。除了科学之外,应该还有真理,不分国界,不分阵营,不论红黑。傅严摇了摇头没有说出口。他努力抬起胳膊,踮起脚,去够顶柜上面的大提琴盒。
傅思本想去帮他够,迈出一步又陡然停住,疾声道:“爸,您别拉琴了。别拉了。”
傅严语调稀疏而荒芜,对着儿子,他吞吞吐吐带出乞求:“我……我就……我就打开看看。”
傅思看着这个固执的男人,他一条腿已经行动不便,双手因为过度劳力而肿胀不消。他父亲,这个男人总会专门穿着藏青色西服去授课,衬衫每天都会熨烫,为了在所有学生面前留下一尘不染端正认真的印象。
傅思的父亲,在他的记忆里身材修长前额开阔,鼻梁笔直眼睛明澈。而他如今的模样,竟然……他才四十七岁。
傅严还是把提琴盒拿下来了,颤颤巍巍地打开他的宝贝。傅思看着父亲的动作眼眶发热,鼻子发酸,走上前帮着父亲扶着盒子,打开了上面的搭扣。
这是他的宝贝。暖暖的橘红色,偌大的共鸣箱天生就是用来唱歌。儿子在旁边摇头,轻轻地摇头,神情悲怜。傅严拨弦,年久不用弦松了。傅严抚过琴弓,拨弄琴弦。和儿子说过的琴弦之喻还在昨日,傅严向儿子摊出一只手:
“傅思,你看你爸的手,还能拉琴吗。”
“爸!”傅思跪在地上,哭喊着捧住了他父亲的一双手。
第一百零二章
“小程还是那个小程。”汪文强看过傅思和傅严的戏,和周围的演员说:“更胜之前。这回,他心里有戏。”汪文强心里想,可眼前这个指挥若定的“程导”终究不是那个“小程”,岂止更胜,简直脱胎换骨。
统筹告诉程导,拍摄进度把握得不错,也就是说,稳稳地掐着时间和季节的节律。统筹还告诉程导,一个非主要布景拍俩月,也就屈指可数的某些导演能做到。问题是,程导不但做到了,还让剧组毫无怨言地陪他一起抠细节。
凌青原和谭岳的敬业程度,往往会让剧组的人忽略了他们的特殊关系。因为几乎所有人听到的都是他们在用工作口吻说话。
秋老虎渐渐消退,傅家的四合院里,银杏树叶还没来得及变黄。凌青原有点上火,方文隽太欠言周教了。不过是傅严学生冯文来找他谈课题,说学业,说国际上有机化学研究前沿的事儿,怎么这小子演出来就这么难受呢。
“方文隽,你说专业术语的时候能不能不要打磕巴。”
谭岳拍了拍方文隽的肩膀,让他把分子式当绕口令多念几遍。转头,又听见他的程导在提点他:“谭岳,傅严和冯文聊的时候,一是对某国研究水平的赞许,一是对我国目前学科发展现状的不安,还有一个是既希望学生能够建树又担心他重蹈自己覆辙,只专不红。三层情绪状态,你好好体会一下。”
娘的,当然体会到了。不是被方文隽一个忘词儿给搅砸了吗。谭岳心里念叨,该是太久没折腾那小妖精了,他上蹿下跳火气没处泄,结果又回去杀了方文隽一个回马枪。
方文隽被导演骂得一个机灵,站起身对外面立正,抬头挺胸地喊道:“对不起,凌导。”
场上某几个人明显感觉到风凉飕飕的。喧闹的剧组莫名其妙地噤声了。离布景最近的摄影王庆峰喊道:“小方,认错人了吧。”
“对不起,程导。”方文隽脸红挠头慌乱地解释:“你这样骂我的……口气,搞得我弄错了。对不起!”
凌青原心跳得有点快,不过马上收回来。他平静地点了点头,示意重拍。慕德礼翻着眼皮瞅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凌青原小动作掩饰了一点小情绪,努努嘴,示意他老实点。
慕德礼说:“大家心里都有别扭。说‘别扭’有点对不起你,说‘想你’未免太抬举你。一句话,就小方那傻小子敢膝跳反应地叫出口。”
“慕编,那叫条件反射,不叫膝跳反应。”丁柏从旁边掠过,拖着调子,一脸嫌弃慕德礼知识水平欠缺,文化素养不够:“就您这水平,还能写出一本化学家的生平剧,我也真佩服你了。”
“那不大半都是程导的功劳吗。我何德何能啊。”
嫌他们聒噪,凌青原用画过了的绘图纸把他俩嘴塞上。返工了几次这一段过了。四合院场景的戏渐渐收官,时间滚到了一九六六年。就在这秋高气爽的季节,抄家。
傅严早已被带走,羁押在学校。小将来抄家的时候,就母子两人。道具组在忙着更换室内一些物件,把贵的换便宜,换成容易摔碎的,摔得过瘾的。群演也在化妆的帮助下变身时代特色鲜明的闯将模样。
凌青原和秦子钰换下了谭岳和方文隽。打砸抢烧,让一个温暖的家庭灰飞烟灭。慕德礼朝群演们吼:“你们砸得漂亮点儿,争取一次到位,咱能砸的东西不多。”丁柏在旁边吐槽老慕长久以来抠搜惯了,砸几次,人家谭金主都没说什么呢。
只听导演发话说:“大家好好砸,好好演,争取一次过。”丁柏闲闲围观俩导演,想这真是一对抠搜惯了的。旁边谭岳眼神放空,悠悠给了个注解:“因为要砸大提琴啊。”
焚琴煮鹤,莫过于此。群众演员喊声震天地涌入小四合院,挺拔的银杏树下,人潮如涌。竹芝倔强不肯后退,不愿意让他们进屋。傅思站在她旁边,神色茫然而凄怆。
“竹芝,地富反坏右,你是黑五类的女儿,现反老右的妻子。我们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喝你的血!你以为你逃得过今天,就躲得了明天吗。”
灰衣制服红袖标的人拽着竹芝的头发拖到一边,让她跪在地上,上了剪子就想绞她的头发。竹芝激烈地吼叫,挣扎,反抗,手臂被剪子划出了鲜血。
傅思在院中颤抖。身后堂屋里丁零当啷的声音响彻了天,书架的倒塌声,书纸的撕扯声,相框的翻砸,瓷器的碎裂声……傅思不敢回头,他朝母亲走了几步,被暴怒的人拦下。
“傅思,你的阶级立场呢,你的革命觉悟呢。他们是谁你是谁,斗不斗,批不批,划不划清界限!”
“傅思,他们是谁你是谁!傅严是你什么人,他是什么人!这女人又是什么人!”
傅思抬头望天,秋天特有的蓝。银杏树,青黄的扇形的叶子轻轻摇曳。树下,他父亲曾在这里一次次奏起《无词歌》。他父亲曾经对他说过,人生如琴弦,总有一根最粗的叫做良知……可是,他儿子傅思已经迈出脚步,紧跟革命……走上一条最正确的道路了。
“革命无罪,造反有功。该批,该斗,该划清界限,我傅思……”傅思在胸前握紧拳头,恨声说道:“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我傅思,赤条条来,一颗红心天地可鉴。”
身后发出砰的一声响,竹芝疯狂地嘶喊了一声“不——”,她趔趄着脚步要摆脱束缚,却又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她看着他丈夫喜欢的东西被打开,被无数双脚踢砸踩烂,像一桩木柴被寸寸分分地砍碎,暴露着木头茬子。
淡却秋娥,哭损秋波。竹芝是一个有香骨的女人。此刻,她心如飞絮,气若游丝,之后不久,就只空留一缕香气。
“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生活腐化堕落崇洋媚外!该打,该砸,该烧!烧他个一片也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