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物就身份和性格设定上并不特殊,反而十分普通,并没有很多极端或者古怪的人物特色。不过黎凌看了整个剧本之后,对这个人物真是中意得不得了。
因为它真实。
因为一部剧“真实”而想要演出听上去似乎有点诡异,但是事实上,对于一个演员来说,“真实”的剧本并不容易遇到。电影还好一点,一般的商业化电视剧,除非真的是很大牌的导演或者官方大作,否则他们更愿意考虑剧本的商业性,戏剧性而忽略其逻辑性,合理性……乃至人性讨论。
因为发掘和讨论人性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件很不讨好的事情,这种剧拍好了也许会有不错的评价,看过的人也会觉得好看,感人,乃至触动内心,但是在播出的过程中,往往会因为压抑或者沉重而使人排斥,陷入叫好不叫座的尴尬处境。
不论对于导演,编剧还是演员来说,要把握这个度,令其观看性和文学性保持一种平衡都是很困难的事情。所以除非投资者很有底气,或者导演自己很牛气,否则愿意拍摄这类作品的公司着实不多。
而黎凌拿到剧本之后就意识到了,这次机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顾臻有意投拍这部戏,主要原因虽然是因为想要做一个系列的宣传纪录片,但是既然让顾深来饰演女主角,未必就没有想要靠这部剧给她捧回来几座奖杯的意思。毕竟,这类的影片本身就是一些艺术性奖项最为青睐的题材。
——挖掘人性,反映社会。
难得的是,以黎凌的演艺经历来看,这个剧本虽然涉及了很多现代社会所关心的问题,但是主调并不阴暗,反而带了些许的明亮色彩。
整部片不停地展露,发掘人性的阴暗面,却又不停地以人性自身的闪光点与之对抗。爱与痛苦,善良与自私,温柔与暴躁……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剧情中彼此斗争,而最后,无论哪一场战争,人性的闪光部分都最终取得了胜利。
这是人性的胜利。
黎凌看完剧本就知道了,这将会是一部好作品。
创作者从头到尾就没有尝试通过剧本批判谁,而只是娓娓讲述了一个平凡,常见而又感动人心的故事——讲爱着彼此的人如何慢慢学会妥协,从彼此伤害变成彼此体谅;讲心里有着伤口和残缺的人如何彼此补全,彼此抚慰,最后一同获得幸福。
沉重的题材,现实的演绎,童话的结局。
这是黎凌对于这部剧的评价。
另一方面,顾深也看完了整个剧本。
她对整个故事十分有感触,但对于女主的心理和行为却难有很深入的共鸣。不过她有投资商和顾臻妹妹好感加成,所以不但编剧带她去扫了不少新闻典故和一些相关论坛的求助帖子,让她更加了解主角的生存情况和心理状态,就连之前来过研究所和理疗所的人里面,也有几个女孩在被询问之后,表示愿意跟顾深聊一聊,讲一讲自己的生活经历。
而对于顾深来说,这对她完全是一个新世界的展开。在这之前,她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她所不理解的苦难——比如贫穷,父母离异,性别歧视,但是对她来说那真的是很遥远的事情。
她更不能了解的是通过那屏幕一角,受害者只敢在匿名论坛的角落才敢诉说的事实……原来有这么多女孩子都在懵懂无知的时候受到过性侵害。
看到那一条条留言,一声声在蜷缩在角落里的倾诉与自白,与呜咽,顾深莫名地就冒出了一股愤怒——既然这么痛苦,为什么不去报警,不去起诉,不让那些混蛋获得应有的报应!?
她伸手就想回复帖子,结果被女编剧按住了手。
她问顾深:“你想说什么?”
顾深说道:“让她们报警和起诉!”
女编剧问道:“你知道她们如果报警和起诉,之后会遇到什么吗?或者说,你能保证报了警之后,卖身者就能受到应有的惩罚吗?她们就会解脱,过得比以前好吗?”
顾深愣住,张了张嘴,却没有回答。
半晌,她皱着眉,神色痛苦说道:“可是,放任犯罪者逍遥法外,只会让更多人受到伤害吧?”
女编剧苦笑着看了她半晌,才开口问道:“那又怎样?”
顾深愣了一愣,没听懂。
女编剧再次开口道:“那又怎么样?放任犯罪者,不敢去报警,不敢把自己受到的伤害摆在众目睽睽之下,是她们的错误吗?顾深,她们没有这个责任,她们不过是努力想要保护好自己的伤口,不让它受到二次伤害。”
女编剧偏过头,抱着胸,露出嘲讽的笑容:“这个世界很奇怪,而且在变得越来越奇怪。公众不去谴责犯罪者,反而总在怨责受害者,被现在公众的眼中,在亲朋好友的眼中,其过错甚至要严重过卖身者。我们的法律在说着一个道理,人民却在相信另外一个道理——何其可悲?”
顾深沉默半晌,说道:“我并没有……觉得她们有错。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想要做点什么!”
最后几个字,她是吼出来的。
女编剧说道:“那就演好这个角色!”
顾深再次一愣。
女编剧说道:“文字,媒体,艺术……这些东西的影响是非常伟大的。非常,非常,伟大。对于这些女孩来说,她们需要的不是让一个两个的坏人被绳之于法,而是整个社会能够改变它的态度,能够让受伤害的人不用再被舆论二度伤害,能够挺起胸来堂堂正正地做人。”
“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情。告诉世界什么是错的,告诉每一个人他们在做着一种怎样残忍的行为。而这正是顾深你所擅长的,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
然后,女编剧虽然还皱着眉头,却露出了一个十分真挚的笑容。
“你是我的粉丝,我也是你的粉丝。我非常非常喜欢你们兄妹两个,尤其是认识之后。你和你哥哥都是很好的人,因为你们虽然自己过得很幸福,却并不会因此而对别人的痛苦视而不见。有很多人是这样的,他们不关心别人的事情,他们累积财富,享受奉承,但是对从眼前经过的不幸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他们拥有财富和地位,但是这些财富与地位都只会服务于一两个人,对这个社会毫无益处。”
“而你们不同。”
“顾深,你是国民妹妹,也是国民女神。很多人喜爱你,很多人崇拜你,很多人愿意听你说话,很多人会为了你而去了解一些事,关心一些事……所以,你愿意为了这些女孩,这些和你一样年轻,却一直承受痛苦的女孩,发挥你的影响力吗?”她神色温柔,“也许我们能做的很少,也许我们每次都只能改变寥寥几个人,可是只要我们去做,就总会有不同。”
她再一次郑重地问道:“你愿意吗?”
第65章
顾深怎么会不愿意?
她本来就是为了扮演好这个角色而在努力,可是越了解这个角色背后所背负的意义,她就越发下定决心要扮演好这个女孩。
她对于有些事情并不够了解,那也没有关系,她会一一尝试着去了解。就像女编剧说的一样,她看见这一切——她没法视而不见。
而表演,本来就是她的本职。
她一开始只是想演出不同的人,享受不同的人生。她会想要演出《有罪判定》只是因为顾臻想要她演出,以及故事和人物让人觉得感动。
可是在阅读剧本的时候,她也发现了自己的不足——她对于不同的人物了解实在太少。她的世界太过狭隘,接触的圈子太过限定,这让她演绎不具备“顾深特色”的人物时,就有些茫然而乏力。
说到底,目前的两部剧,苏屏和琳琅两个角色,顾深都不过只是在演绎自己,或者自己理想和认可的形象。
可是……这又哪里谈得上是“体验不同的人生”?
现在明白这一点还不迟,因为她还年少,一切还刚刚起步,顾深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学习,去了解。
女编剧给她指引了一条路,在那之后,顾深开始主动地寻找相关作品,围观女编剧推荐的相关论坛。编剧很认真地告诉她:“网络是一个很奇妙的地方,在这里人们更加容易直白地表现自己的内心,向陌生人袒露真实的想法。他们会无限放任和放大自己的人性特征——包括好的和不好的部分。坦诚自己的想法和欲念,坦诚自己的不甘与恶意……越是流动性强和匿名性质高的论坛,人们的戒心越小,越能显露真心。在这里你往往能看到各种不同的人,不同的想法,不同的性格。”
“你需要注意的只有两点:一、网络上表现的只是真实想法,而不是真实感情。二、学会分辨幻想,谎言。”
“这并不容易,但是很有用。”
顾深便听女编剧的话,开始花费不少时间,慢慢在论坛和论坛之间游荡。她越是游荡,越是发现这个世界上很多人的想法都是千奇百怪——这就像是一个折射了无数思想碎片然后被次元壁无限放大其色彩形状的世界。
真实夸张扭曲到荒谬,谎言中却又时常不自觉地泄露出真相。
女编剧说:“如果每一个人都是由成千上百的碎片构成,那么你在论坛上捕捉到每一块关乎于金钱,道德和感情的语言碎片,都是发言者人自身人格的一部分,而且是构成他们人格的本质。它的占有比例很小,你从这一块小小的碎片里面并不能看到一个人的全貌,但是这却是真实存在的社会主体观念的折射。”
“理解它,就是理解一种思想,一种人性。你不需要去认同它,只要明白它诞生的土壤,和指向的方向。”
“我默认顾深你是能够代入他人的位置思考的人,当然我也是。因为你是演员,我是作者,我们都必须先理解他人,才能以自己的方式表现一个人物,或者很多不同的人物。但是要理解他人,我们首先也要明白,这世上也有人是无法代入他人的。”
“一个人永远无法理解超出它自身认知观念的事情,而有些人更加狭隘,他们无法理解他们本身不曾经历过的事情。所以当我打开一个论坛的时候,我会首先分析哪些言论是理性的,哪些言论是感性的,哪些言论是理性和感性共同作用下的发言,而哪些言论是完全同时脱离理性和感性,只为发泄而存在的。”
“一个人的发言总是他自身的性格,经历,喜好,观念息息相关,他们无法作出与自身观念相违背的反应,即使刻意掩饰,也常常因为争论的深入而暴露出真实想法。比如在《有罪判定》之中,曹雪在选择自杀之前进行的这场最后的匿名求救,每个人的反应就是对这一状况的印证——这些留言里面的任何一句话都不是曹雪最后选择自杀的原因,而它们反映出来的社会态度才是曹雪的压力来源,与促使她决定放弃生命的理由。”
顾深这段时间也看了不少相关的帖子和新闻,因此对于女编剧说的话此时已经有了比较深入和直观的了解,越发理解到了其中的无奈。
而后一段时间,她又开始直接和一些顾臻早前的病人接触,对于这方面的理解变得更深刻了一些。她接触的五个女性病患里面,主体的发病原因都可以归类在几个方面:离异家庭,家庭暴力,性侵害和少年心理创伤……而五人全部遭遇过和感受到过性别上的歧视与恶待。
——全部。
除此之外,研究所的心理医生还向她普及了一些其他方面的常识,让她知道了在统计记录中,女性患上抑郁症的几率是男性的两倍,而其中的多数都有过幼年心理创伤。很难说明这几率是受了生理差异或者社会态度的影响,还是两者皆有之。
但是对于顾深来说,这个数据已经足够触目惊心。
然后这些曾经患过抑郁症的少女也并不像顾深预想中那样阴沉和消极。相反,与顾深说起自己的经历的时候,她们的态度温和,对亲人朋友都有很深的感情,并不像顾深以为的那样偏激或者生无可恋。
顾臻为她解答了疑惑。
“抑郁症的具体发作原因并没有完整系统的总结,但是总体来说,抑郁高危人群都属于心思细腻敏感,心理负担较重的人群。也就是说她们有较为沉重的社会责任感和想要体现自我价值……就目前来说,抑郁症患者大多有自罪倾向,认为自身的存在没有价值,或者对于亲友抱有负罪感,认为‘死了的话对所有人都比较好’。很多病人的这种想法,并不是出于憎恶或者厌世,而是寻求自我解脱的一种方式。”
“也就是……出于爱?”顾深眼睛红红的,望着顾臻,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顾臻点了点头,给了她确定的答复:“对。”
“可是,太可笑了。”顾深语气略带激动地说道,“如果很重视自己的至亲,怎么会觉得自己死了对方就能活得更轻松呢?”
“深深你不理解也是正常的。”顾臻回答道,“很多时候,抑郁症病人的压力也来自于家人朋友。学习,工作,或者恋爱方面,很多时候有父母家人会因为一时冲动而出口伤人,但是抑郁症患者因为心事重,所以对于否定其存在价值的言语会铭刻在心,而且反复自问。这种情况下,对亲人的重视也会反而成为他们的心理负担。”
顾深听着,想了一会儿,回忆起剧本的细节,反而有些明白了。
曹雪因为父母离异的事情一直处于自责状态,她的母亲经常会不经意地流露出埋怨她不是男孩的意思,而这种观念从小就在曹雪的脑子里扎根,虽然明知生为女儿并不是自己的错误,但是每次感觉到母亲的失望和怨责,她都觉得十分痛苦。
但同时,她又非常爱她的母亲。父亲是个人渣,母亲虽然重男轻女,但是离婚的时候,她还是不顾父母兄弟的反对要了女儿的抚养权。母亲承担着沉重的工作,一个女人独自撑起一个家庭的天空,和女儿全部的未来。她没有再嫁人,也许是因为不信任男人,也许是为了更好地照顾女儿。而在这种情况下,看见母亲的艰辛的曹雪,哪怕经常承受不合理的责难,亦感触于母亲的艰苦,深爱着自己的母亲。
十二岁的时候,因为母亲的疏于看顾,她被母亲上司的儿子所侵害。那时的她懵懵懂懂,心中留下了严重的畏惧,却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真正的可怕之处。
而二十岁这一年,专科毕业的她畏惧社会,畏惧外界,工作也因为精神抑郁而做得乱七八糟。她没有恋人,因为对于男性有着严重的恐惧。她努力想要振作,想要让母亲幸福,但是她只是做不到。
母亲的责备和强求一直让她觉得痛苦,而每一次被责备“没有用”,“没出息”,“连个男朋友都没有,你再这样下去我在邻里可丢死人了”的时候,曹雪都会产生深深的痛苦与自责。
她一遍一遍地恳求母亲不要再说了,可是母亲却无法了解她的痛苦,而只认为那是一种顶撞。
她的精神抑郁越发严重,最后终于受到确诊。
但是母亲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自己的女儿是个精神病,她不许曹雪去接受治疗。她认为女儿如果是个精神病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情,她坚持曹雪一定能够自己好起来。
母亲考虑的是女儿要是传出精神病的名声,就再也难找到很好的对象。但是对于曹雪来说,这却是一种无法回避的指责。
……她,从来都只是一个负担,一个耻辱。她的存在,始终在让母亲觉得痛苦。
第66章
《无罪论》。
顾深终于明白了,这个系列的系列名为什么要叫做《无罪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