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坠落的一瞬间,有人与她四目相对。
黑呢子女孩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听着影院中许多人一阵骚动,甚至有人忍不住惊呼一声或者开口大骂,心里却复杂难言。
曹雪落在便利店的顶棚上,被顶棚遮挡了一下才掉在地面上。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她还留着呼吸。
当路人惊喜的声音喊出口,叫道“她还活着!”的时候,几乎电影院里面大半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而后是医生,救护车和匆匆赶来的曹雪母亲。
当看到女儿苍白着一张脸,如同尸体一般躺在担架上时,曹母整张脸都失去了血色。
她无法想象自己的女儿会寻死。
曹雪总是很沉默,很乖巧,甚至有点逆来顺受。曹母无数次为她的不争气而恼怒,但是对于她来说,曹雪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一个会去赌气自杀的孩子。
她很茫然,又很后悔。早知道这样,昨天就哄哄她,不要骂她就好了。
然而她不明白,对于精神方面病症全无了解的她这时还不明白,曹雪忍耐的痛苦与她所以为的有着多大的差距。
随着故事一步步地进行,曹母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抑郁症,是什么在杀死她的女儿。主动出现的心理医生带着对曹雪奇妙而莫名的感情,而在对方的询问和劝诱中,曹母终于因为惧怕而松口,坦诚了女儿得了抑郁症。
短短的对话中,曹母第一次理解抑郁症并不是她想象中的精神失常,但是却也并不是只要自己努力就能痊愈的。
医生劝她带曹雪就医,但是曹母却陷入了沉默。
半晌之后,医生开口说道:“抑郁症病人通常生活得十分痛苦,他们的病症并不完全是心理因素,还有生理因素,但是生理会不断地影响到心理。这种痛苦让他们难以忍受,所以选择自杀并不是一种个体现象,而是一种普遍现象。”
他开口,一字一句地问道:“大嫂,‘您女儿精神有问题’这样的议论,真的比您女儿的生命,她甚至愿意去自杀也难以忍耐的痛苦更加重要吗?”
第71章
曹母沉默了许久,紧皱着一张脸,露出痛苦的表情,但最后的语气却十分肯定地说道:“我想要她能结婚生子,嫁个可靠的人,以后有很多孩子……可是哪怕她真的变成了疯子,她也是我唯一的女儿,我自然是希望她能活得好好的……”
面对着大屏幕上的情节,黑呢子外套的女孩捂住了嘴。
此时放映厅之中一阵沉默,似乎所有人都被曹母的挣扎和痛苦所感染,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而剧情继续下去,比起开场的紧张和沉重,后面的剧情却因为医生的插入而慢慢变得舒缓和明亮起来。
总体来说,这是个爱情故事。作为一个爱情故事来说,它的切入点不是十分常见,曹雪和医生的相处过程既是病人和医生的相处模式,又像是各自有着创伤的恋爱中的男女的相处模式。
两人如同一对刺猬,彼此小心翼翼地缩起硬刺,尝试接近,但是又会在受惊之后猛然竖起防备,不小心就互相刺痛,而后在懊恼与后悔中调整姿势,调整脚步,再一次缓缓接近。
而医生对于曹雪,又有着一种额外的包容。
这样的爱情很平淡,但却有足够温暖人心。
处在陌生人群,和陌生人说话的曹雪总是情绪十分紧张而局促,连母亲都不曾注意她一旦紧张害怕就会嵌进手心里去摁出一个个鲜红印子的手指,可是只有医生会对她说“深呼吸”,“深呼吸”然后递给她一只药膏。
单独相处的时候,医生总是坐在病房的一侧,让两人之间保持着一个彼此安全的距离,然后与曹雪对话。不知不觉之中,医生成了她每天期待想要看见的人。
同事来探病之前,花了一天多时间才终于能够跟医生提出请求请他陪伴的曹雪让人觉得心疼,而在关键时候,能够毫不犹豫地为曹雪挡住恶意的医生却令人心动。而后医生的身份受到怀疑,医院与病人方面的误会,曹雪反过来的保护和僵持……剧情环环相扣,偶尔紧张偶尔温馨,仿佛在不知不觉间,就引人看到了结尾。
最后医生毫不迟疑地放弃了代表了执念的遗物,用它卡住齿轮,争取时间救出了曹雪的剧情让人心头一松的同时,忍不住就倏然心折。
看到结尾的时候,黑呢子外套的女孩捂住自己的半张脸,总觉得好像又有了一点点生活的勇气。
曾经的强女干犯的落网,曹雪最后的解脱,分别给两人下了有罪判定与无罪判定,让惩罚落到了应该受罚的人身上。
这也许就是《有罪判定》的真实含义。
这部电影,在影评之中的评价各异,每个影评的关注点仿佛都有着不同,但是基本上都众口一词地对之评价极高。
《艺术周末》写道:“《有罪判定》作为一部商业电影,它所具备的的艺术性让人觉得震惊。有人可能会问,它算是商业电影吗?毫无疑问答案是肯定的,它的故事中心是一场爱情,次线是一度碎裂却又重新开始修补的亲情,整个故事都是走的典型的传统商业片路线,就是遭遇困境,解决困境,赢得胜利。”
“以这个主题来说,有些人可能会问,它的艺术性表现在哪里呢?”
“艺术性就表现在整个过程中对于每个人的描写和解析。这个故事的整个结构都是非常普通的,甚至是折射到许多普通家庭,普通少女身上的。家庭矛盾,职场斗争,新鲜人的脆弱和不适应,然后因为女主的身份设定,即是忧郁症患者的立场,这些矛盾在她的身上呈现了数倍的放大。而这种属于社会新鲜人的矛盾,在男主的身上也有所体现——因为实习期的经验不足,他亲眼目睹第一位接触的抑郁症病人从楼顶一跳而下,命丧黄泉,而这也成了男主心里的执念和创伤——一边歇斯底里地哭着喊着‘我想活下去’,一边却又因为无法忍受痛苦而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少女,越是理解到其中的矛盾性,才是越让医生感到痛苦的原因。”
“她们不是一时冲动,她们也曾无数次想要把自己从悬崖边上拉回来。”
“作为影评人,我不得不说一句,作为投资人的顾臻如果是想通过这部剧来引起社会大众对于抑郁症的关注,普及这方面的常识,无疑是成功的。至少以我的立场来说,我固然曾经对抑郁症有个模糊的印象,但是直到看到这部剧的时候真的了解了很多关于抑郁症病人的事情——比如我知道了‘抑郁症病人其实很多都是想要痊愈的,她们并不是简单地消极逃避,而是一直处于一种思想挣扎之中,处于与痛苦的角力状态之中’……显然我们开口对一个抑郁症患者说‘嘿,伙计,振作点’是毫无用处,因为他每天也许都在尝试这么做。”
“至少,曹雪就曾无数次地告诉自己‘要努力’。”
“导演并没有美化或者丑化任何人,他十分坦诚地表现出了每个人符合其自身性格的态度和想法,每一段情节在现实中似乎都让人有一种即视感,曹母不是一个完美的母亲,她爱曹雪,但也会把自身的压力转移到女儿身上;曹雪也不是一个完美的女儿,她每次做出的行为,似乎都离自己的计划和预想差上这么一点点,因此而持续失败,最后让母亲对她十分失望和恼怒。”
“这是我们每天都会遇到的事情,经历的情节。现实中的大部分人,都很难全时间控制自己的情绪,说正确的话,做正确的事。”
“但是这部电影又是梦幻的,温暖人心的。”
“这种梦幻和温暖人心,来自于片中的三个抉择。”
“第一个抉择属于编剧——她让曹雪从高空坠落,却又侥幸活了下来。第二个抉择属于曹母,在害怕流言蜚语和女儿的生命健康两者之中,她最终选择了女儿。而第三个抉择属于医生,在对过去的痛苦悔恨和曹雪的性命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曹雪的性命。”
“三方的决断,正是对曹雪的命运的决断。在第三次观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曹雪半空坠落的那一幕中,论坛里面飞快闪过的留言和屏幕外观众屏住呼吸的一瞬间让我有了一种错觉——所有人都仿佛都在发出一声挽留:不要死。”
“于是曹雪活了下来。”
“世界的善意,亲人的爱,以及走出痛苦拥抱新生的勇气,这些能让一位抑郁者患者走出不幸。也许这就是这部电影想要向公众传达的信息。”
……
影评数量很多而且一篇比一篇长篇大论,有些论点很精确,有些论点带着偏差,但是顾臻都一篇一篇地读了下去,读得很仔细。
他想了解这部电影吸引到了多少公众关注,有没有达到预期中的影响力。
而答案是肯定的。
虽然一开始电影的票房和上座率并不如预期——由于顾臻在导演的坚持下增加一部分院线,所以首映时电影的上座率甚至还不到百分之三十。如果不是首映还好,但是因为是首映,这种上座率对比顾臻投入的宣传费用显然是非常凄惨的。
顾臻觉得那天晚上,导演可能一晚上都没有睡好觉。
不过随着时间过去,或者是因为口口相传的效应,《有罪判定》的上座率却是以坐火箭一样的速度飞速上升回暖,竟然在第二周结束之前一度爆满。
魅力方面也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情形,不过还是按照例行的习惯开始试探性地增加院线。
这么一路增加,竟然在第四周的时候爬上了年度票房的最后一位,还在继续缓慢地往上爬。而随着电影的放映场次增加,上座率增长,顾臻出乎意料地收到了一条讯息。
这段时间之中,抑郁症或者其它病人送医治疗的比率明显有了很大的增长。甚至连顾臻自己的理疗所,最近都接收了好几位相关的病人。
这种收获可以说是预期之中,同时其效果也在意料之外。
这年年底,《有罪判定》持续热映带来了两个十分重要的影响——一是决定就医的抑郁症患者明显增加了,二是《有罪判定》突然入选年度电影大奖金蔷薇,获得最佳编剧,最佳造型设计,最佳男女主角,最佳女配角等五项提名。
很遗憾,就是没有导演预期中的最佳导演或者最佳影片提名。
提名出来之后,剧组的大部分人都感觉到了导演的小小失落。
对此,顾深专门为导演安排了一个小小的宴会,只聚集了一部分关系比较好的工作人员,给了导演一个惊喜,并为他送上一个迷你的CD型“谢执晚”奖杯。
多年以后,这个刻着“您就是我们心中的最佳导演”的安慰性礼物,成了顾氏金牒奖中最特殊的一个奖杯。
这个奖杯在正式成为世界级影视大奖之前,还有一个小小的别名,就叫做金温暖奖。
而当时对于受奖者还是领奖者来说,整个奖杯也不过是表达了一个意思:“世界因你而温暖。”
第72章
《有罪判定》引热议,同时还附带的小小效应就是有几家原本没有谈下来的机构突然转变了风向,答应就Dr.唯心主义和碧缘进行互相往来,技术学习和药物引进,而更多家机构的态度也有了明显的松动。
其实《有罪判定》的电影和碧缘所拥有的医学技术完全是两件不相干的事情,但是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如果你是一个有威望有成就的人,哪怕明明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他人对你的信任感还是会连带着一起升高。
《有罪判定》热映之后,顾臻在学校又多了不少粉丝,连收到情书的数目都又到了一波高朝。这天去学校,门卫就给他递了三封信件。
顾臻拆掉看了几眼,结果发现三封里面竟然有一封是匿名的。
他顿时愣了一愣。
匿名的这封情书性质很特殊,说是情书,却又并不完全是情书。
顾师兄:
你好。之所以想给你写这封信,是想对你说一声“谢谢”。谢谢你告诉大家,抑郁症和疯子的不同,谢谢你帮我告诉了爸爸妈妈我的难受,也谢谢你告诉我我也能得到幸福。
我已经在看医生了,吃了药之后总觉得脑子都不好用了,麻木而迟钝,但是难受似乎也好了一些。妈妈还是很忌讳精神病这个说法,所以她一直在试图鼓动所有人去看《有罪判定》,强调抑郁症和精神病的不同……爸爸最近也一直小心翼翼的,总是一直努力想要找机会夸我。不过我想我是真的没有什么好夸奖的地方吧,不过就算是这样,也觉得心情平复了很多。
……
我想等我的病好了之后——会好的对吧?因为曹雪也痊愈了——等我的病好了之后,我也许会来见师兄一面。到时候当面跟你说声“谢谢”。
顾臻看完了信件,露出一个笑容,然后重新把信收了起来放好。他倒是想回复一声“加油”,不过女孩既没有留下名字也没有留下地址或者联系方式,显然是不想被他知道身份。
既然如此,他便也就在心里祝愿对方一下,祝她早日痊愈。
而后顾臻便去了一趟研究所。
进了实验室的时候,杨曦正在一边端着饭盒吃饭一边对着控制台输入指令,偶尔才盯着屏幕往嘴里扒几口饭。
顾臻进门的时候倒是叫了他一声,但是对方就像没听见似的,只一心一意地看着屏幕,对顶头上司的出现听而不闻。
顾臻见他这个样子,又看了一眼屏幕上的状态,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他走到一边输入密码开始翻开最近的工作进程,查看图谱的进度。
就这样看了半晌,其它研究员也都吃完饭回来了,纷纷和顾臻打了招呼。这之后大概又过了几分钟,杨曦也猛然抬起头,转过头来问道:“老板你来了?”
其它研究员就对着他笑:“老板都在这边坐老半天了,杨哥你才发现啊?”
杨曦吞掉口中的饭,说道:“老板不说话,我没发现嘛。”
顾臻倒是没有解释自己其实开口叫过对方,只是杨曦自己没有反应,只是笑了笑就开始询问起最近的工作进度。
等差不多交代完毕,有人就对顾臻说道:“对了,老板,微微那里有点事,温老让你没事的时候去找他,看看微微。”
微微就是小孩,名字还是顾臻给起的。顾臻愣了一愣,应了下来。
之后他去找温老,一进门就发现微微坐在办公室的角落一笔一划地画着什么,顾臻开门进去也没抬起头来,只管着自己在那里写写画画。
温老看见他进门,对他点了点头,就低头对小孩叫道:“微微?微微?你看谁来了?”
他叫了好几声,小孩才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地望向老人,然后缓缓地顺着老人手指指向的方向望向了顾臻。
微微与顾臻眼神相对了一瞬间,然后又迅速地移走了视线。顾臻便开口柔声说道:“微微。”
在他的强迫下,微微再次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微微张了张嘴,做了个口型,但是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温老站了起来,从办公桌后面走了出来,走到微微旁边,按了按她的肩,说道:“别害怕,勇敢点。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微微低头,看了看温老的衣角,又眼神犹疑地望了一眼顾臻,突然大叫了一声:“哥哥!”
顾臻顿时愣住。
微微于是又轻轻地,有点怯懦地再叫了一声:“哥哥?”
顾臻蹲下身,轻轻伸手抱了一下孩子,说道:“微微真厉害。微微很勇敢。”
微微有点茫然地向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历经半年时间,他们终于让微微开口说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