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手极温柔极殷勤地在他微汗的额际擦拭,语带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肌肤相触带来的温热,却宛若清风拂面,春桃往他的耳中吹了口气,熟悉的气味让不留行混沌的心中翻起异样的情愫,他已然心动,情动。
不留行拉了春桃的手,喃喃地看着那张容颜,那张雌雄莫辨的秀丽容颜离他如此近。
他伸手抱住马上的人,将头埋在他的发间,灼热的鼻息喷在那人颈间,让他感觉自己的情动,“情儿……”
春桃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目中转过柔情。他缓缓道,“看得我都心疼了,赵大侠既然这么疼,不如我帮你割了吧,反正那东西留着只会惹祸。”
不留行的脸色一下子就黑了。
苏慕华与陆酒冷相视一笑,看着朋友倒霉有时也是愉悦的事。
这拜月教的任情儿行事乖张邪佞,虽不知道不留行着了什么道,但看起来实在可怜。
苏慕华回头一笑,“任护法的手段高绝,小惩大诫,得放过且放过吧。”
不留行听他相劝,如溺水的人见了浮木,忙哑着声音唤道,“小苏,小苏……救命……”
他早已为春桃喂了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药,此刻嗓子沸腾冒烟,这一声小苏唤出来,声音如呻吟了一般。他唤了这一声,陆酒冷的脸色也沉了几分,冷冷一哼,紧了缰绳带着苏慕华向前而去。
春桃笑靥如春花,“赵大侠,有的时候叫了不该叫的人也是很要命的……”
日影下,百余人马在苍茫的原野上前行。
陆酒冷目光落在苏慕华唇角的笑纹上,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很好笑么?”
苏慕华笑意更深,“原来陆大侠也会在意别人笑不笑。”
陆酒冷理直气壮地道,“我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很容易钻牛角尖的男人。我不仅在意别人笑不笑,也在意别人骗没骗我。”
苏慕华依旧笑着道,“哦?”
陆酒冷贴近他的耳边,低语道,“我真想挖开那个人的心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竟然如此狠心。”
苏慕华有那么一瞬觉得他会亲下来,然而陆酒冷的动作很隐秘很克制,唇在离他耳廓数寸处停住,并未真个挨了上去。他靠得如此近,偏偏连一根指头都未碰到他,苏慕华忍不住耳尖发烫。
“你……”待到苏慕华发觉陆酒冷并未真个碰到,那热意已经如置于蒸笼上了一般。
陆酒冷看着他发际下露出带了薄红的耳根,笑了,“我……只恨这路太长,又盼这条路永远不要到头。”
“陆公子对你的那些红粉知己也是这般无赖?”苏慕华也笑了,他安静地坐在马前,乌黑的发为古朴的木簪挽起,身上带着干净的气息。陆酒冷有种错觉,仿佛这人白色袖间的竹叶纹路不是绣上去的,而是真有那么几片清新幽雅的竹叶藏在他的袖中。他手心有些痒,想顺着那人修长的手臂,钻进那袭雪袖,看看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你的毒?”此刻两人共乘一骑,陆酒冷已把过苏慕华的脉相,沉潜低郁。他自幼长在寻欢山庄,未学会走路就先学会和毒物玩耍,对毒药甚有心得,虽然苏慕华身上的毒难解,但一探之下便已知道有人为苏慕华压制了毒性。
苏慕华道,“叶温言用内力为我压制了毒性……我不明白他缘何会为我出手,或者……他自己也不明白……”
他的沉默让陆酒冷没来由得心慌,他暗中骂了一句,为何自己笨得偏偏要让他想起这个人。
“叶温言,我已与他割袍断义。”
陆酒冷手环过苏慕华的肩膀,“叶温言……他真傻……”
他并不多言,有的情关要自己才能窥破,他信任苏慕华。
星光已经照在林间,火堆燃起。
陆酒冷向着坐在火旁的人走去,递过一个皮囊袋。苏慕华接过,打开塞子扑鼻酒香,赞了一声,“好酒。”
陆酒冷坐于他的身旁,笑道,“有不留行的地方自然就有酒。”
“如今我已修习了楞严经,待我们到了望北城,我便将你的功力还你,再助你运功驱毒。”
苏慕华倒笑了,“陆公子,你把功力当成了什么,茶杯里的水?不高兴喝了,还可以倒进另一个杯子里?”
“这……”
“画刀及我传与你的内力,与你本身的功力已经交融一处,如树根一般根植于你的气海,天底下连擅吸人内力的吸星功法也无法动摇你的根本。”
陆酒冷道,“我不信天底下就没有能解毒的良药。”
苏慕华笑得云淡风清,“九天玄果,白玉芙蕖……不过是江湖传说中的,谁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见鬼的东西。”
陆酒冷的眼睛突然亮了,他脸上的神情仿佛见了个漂亮的女鬼一般,“你说白玉芙蕖?”
“怎么?”
陆酒冷脸上露出坏坏的笑容,“小苏,你若嫁给我,洞房花烛之夜我便用白玉芙蕖与你喝交杯酒。”
“白玉芙蕖在你手中?”
陆酒冷点头道,“不错,我将它存在一个庵堂,连同我的老婆本。”
苏慕华淡淡地笑道,“庵堂?陆公子既然将自己的老婆本交给女人,如何还能要得回来?除非那座庵堂是素手慈心堂,而庵堂的主人是素手刀戚红。”
“小苏”,陆酒冷忍不住哀叹,“有的时候我真怀疑你是我肚里的蛔虫,若来日,来日……”
苏慕华含笑道,“陆公子不必叹息,苏某并无意嫁你。”
陆酒冷笑容已经有些僵硬,“你……你真不嫁?我……我……”
“你怎么?陆公子莫非还能强行逼娶?”
陆酒冷长叹一声道,“那我只好嫁给你了,总之洞房花烛之夜的这杯交杯酒,我决不会让别人陪你喝。”
他说得颇有几分无赖,苏慕华心头微微一暖,应道,“好。”
陆酒冷握了他的手,二人之间并无更多的亲近,但温暖尽在指掌间。
苏慕华道,“死若花谢,有时未尝不是一场解脱。我身在江湖,并不多么在意生死。我不怕死,当日我因为叶温言算计而万念俱灰,饮了毒酒。可如今我不想死了。我还想看看扬州的月色,钱塘的潮水,尝尝得月楼的水煮干丝。”
陆酒冷的眼睛很黑,很亮,“若无你相伴,世间繁华,天下月色,与我何干?”
苏慕华眸光轻动,星光映照于他的眸子中,万千柔情如网,让人醉死在那眼波中也甘愿。
看着火光下青年温和的笑容,陆酒冷想,当日饮下毒酒的那个时候,苏慕华该有多痛。
不留行和春桃远远坐在一棵树下,苏慕华目光落在那处,有几分不可确定,“不留行,他还好吧?”
苏慕华这个人看似冷锐无情,但对每一个朋友却都是出自真心的关切。看似冰山,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个人实际上是红泥小火炉。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陆酒冷看着苏慕华淡色的唇沾染了酒水,火光映照下微微莹润的光泽,勾得人心痒。
他突然很想饮酒。
此星此夜,酒未入喉他已经醉了,若还能克制……他便不是陆酒冷,甚至算不上一个男人。
“小苏”,陆酒冷揽住青年温热的肩头,在那温柔的眸光中,缓缓低下头去。
“苏慕华”,不留行绿色的身影突然冲了过来,一把抱住苏慕华的肩头。他躲在苏慕华身后,看着春桃粉色的衣袂慢慢接近,颤声道,“苏慕华……今晚我和你睡!”
第二十五章:沙场几人回(三)
另一处星光下,茂密的林间也燃了一堆篝火,山鸡在火上烤到焦黄,黄雀拿了在手中略尝了味道,递与叶温言。“公子请用。”
叶温言接了手中,黄雀从小在山林中长大这捕猎,这烤肉捕食自是行家,只是他吃得有些无情无绪。
黄雀一双眼睛在他脸上转了转,“公子,你心情不好?”
叶温言道,“数万大军,一朝尽付东流,我心情又如何好得起来?
少年瞬也不瞬地望着他,“公子,你心情不好……因为苏哥哥喜欢别人了?你别担心,苏哥哥是好人,他不会不理你的。”
这少年一向清透如水,虽不识情,但说出来的话直指人心,“喜欢?喜欢算什么?”叶温言冷哼道,“我认识苏慕华的时候,他比你还小。我用了三年的时间在他身边候得他知道什么是情,十八岁那年他已对我死心踏地,他的喜怒哀乐我全部都知道。京陵东府布衣侯,白马春衫足,门下客三千……我东府座前左车右骑,左车正是苏慕华。我让他做什么,他都肯……好人你以为他的手真的很干净?哼哼……他的心放在我身上六七年,我不曾碰他,是因为我偏爱看他那幅求之不得的痛苦模样,看到他那幅样子的时候,我便觉得我不是一个人在黑暗里!什么已定鸳盟?陆酒冷……那个江湖混小子!又算什么?”
黄雀为他眼底陌生的光芒逼迫得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公子你……”
叶温言的脸在星光下带着疯狂而肆意的笑容,“怎么,你觉得我很可怕?”
黄雀用力摇了摇头,“不,公子,你只是……受伤了。就和林子里的野兽一般,就算再善良的野兽在受伤的时候,也会把每一个接近它的人咬伤。”他旋即又道,“公子,你能将我从树林里带出来,教会我讲话,这样的人怎么会,会是怀人?”
他握着拳瞪着叶温言,目光盯着那么紧,仿佛只要这人说一个不字,他的拳头就会招呼到他的脸上。
叶温言寸步不让地牢牢看着他,目光中仿佛藏着能将人刺得遍体鳞伤的刀锋,“果然是个孩子,你太天真了!我养着你,只是因为你的身手,若你有一日打不动架了,我连半个馒头都不会给你。”
“啊……”少年发出一声怒喝,他的拳头猛然击出。
叶温言发鬓为拳风带起,他笑了,很少人能笑得如此斯文,又如此恶毒,两种截然不同的神采在他脸上,让他的脸有一种意外的俊美,他压低声音道,“为什么不打了?”
黄雀在他面前跪了下去,强烈的情感让少年的身躯克制不住地颤抖,“我……我做不到。”
“我给过你机会,既然你做不到,从今天起你就待在我身边。苏慕华的左车一职从今日起便是你的了。”叶温言锦绣白袍的下摆停在他的眼前,他的声音中含着恶劣的笑意,“从今天开始,我叫你小苏……”
黄雀头几乎低垂到地上,他的身体简直已经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他听到自己自唇齿间清晰地吐着字,“是……”
“叶公子,好手段……”林子中有人轻轻拍着掌,女子的笑声仿若银铃。
叶温言缓缓转身,目光落在树梢上,不知何时那里已经坐了一位红衣的女子,一双红色的绣花鞋在空中荡来荡去。那女子身姿曼妙,可惜脸上戴了个青铜面具。
叶温言笑道,“原来是崔盈盈崔姑娘,竟是姑娘亲来了。”
崔盈盈道,“别的热闹我可以不看,但听说叶公子输光了,这样的热闹我一定要来看看。”
叶温言淡淡道,“我确实是输了,而且输给了姑娘一直挂在心上的人。我这二弟苏慕华惊才绝艳,崔姑娘此生若想报仇,只怕难上加难。”
“叶温言,你不必激我,当年要不是苏慕华为他那根本认识没两天的人强出头,我怎么会弄得假死逃亡,容貌尽毁。”崔盈盈目中带上怨毒之色,“你输了他,莫当别人也是如你一般的废物。”
叶温言道,“这些年崔姑娘苦练养蛊之法,想是已经大成了。”
崔盈盈道,“那是自然,若非我以蛊毒与那老不死的交换,你道苏慕华饮下的沉醉黄泉由何而来。饶他苏楼主手段再高,不是一样为本姑娘算计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还得感谢叶公子,若非公子,只怕苏慕华未必饮得如此心甘情愿。苏慕华这样的人,偏偏碰上你这么个狠心的人,我实在是想起来做梦都会笑醒。”
叶温言笑意淡雅,“崔姑娘客气了。”
崔盈盈又叹息了一声,“可惜你却输了他。”
叶温言含笑道,“姑娘若想看我赢他也不难,只要姑娘肯助我。”
崔盈盈啐了一口,“你这小子转的又是什么鬼主意,明知道你小子套了个布袋想让我往里钻,可我实在忍不住想看看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她薄怒的姿态本应是很美,可惜她已非当年的花容月貌,此刻星光照着她的青铜面具,说不出的诡异阴森。
西子捧心本是极美,东施效颦便是千载笑柄,至于若有朝一日西施变作东施却仍再度捧了心出来,那场景足以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叶温言起没起鸡皮疙瘩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在崔盈盈面前抚掌笑道,“能得崔姑娘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崔盈盈笑了片刻,道,“太子在十里外扎营,他让我传他口谕,让你去见他。殿下说了,只要你还是叶温言,就一定会去见他的。”
叶温言眸中若有片刻冷意,很快便已是一派宁静,“太子盛情,叶某铭感于心。”
黄雀一言不发地跟着叶温言向林外走去。
树梢上遥遥传来猫头鹰鬼哭一般的声音。
星已昏,月未明。
这样一个长夜。
帐篷搭在临水的星光下,帐帘内掌着灯,隐约可以看见一个头戴金冠,身着锦衣的男子手下正轻挑慢捻着一张琴。
叶温言站在帐外,对着黄雀道了声,“小苏,你在这等我。”
少年点了点头,无声地隐入暗处,他站在那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叶温言挑帘而入,一笑道,“殿下,好雅兴。”
第二十六章:何当共携手(一)
太子朱承晚手抚在琴上,他指下挑了君弦,见了叶温言淡笑道,“素闻夫子闻弦歌知雅意,长夜无乐,不知夫子可愿为我弹一曲?”
叶温言官拜太子少傅,当得太子唤这一句夫子,但少傅毕竟不比太傅正职。
叶温言含笑道,“殿下客气,在下琴艺粗陋,倒让殿下见笑了。”
朱承晚长身而起,将琴让出,“夫子请。”
叶温言见他坚持,也不再推却,在琴案前坐下道,“在下尊敬不如从命,不知殿下想听何曲?”
朱承晚道,“广陵散如何?”
叶温言目光微沉,手迅疾离开琴,“广陵散慢二弦如君弦,以臣犯君之曲……请殿下恕臣不敢弹。”
“哦?不敢?”朱承晚倒笑了,“先生在周之位可不差于我,我等二人君臣之分不过虚名,先生并未放于心上,我又如何能当真?”
叶温言眸中冷芒闪过,缓缓笑道,“原来殿下都知道。”
朱承晚道,“先生不必紧张,本王在用人之际,先生的身份与我无害有益。今夜我与先生挑明,是想……”他站于叶温言对面,手指在琴弦上划过,“我与先生以此曲为盟,你我二人如这一曲广陵散,二弦并立,共取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