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目光微动,道,“云剑,你也回来了。”
齐云入门最晚,比赵云剑也年长不了几岁,与他的感情比赵千云还要亲厚些。
当年赵云剑为赵千云逐出师门,最难过的也是齐云。
至于那年齐云要杀任情儿,也是因为赵云剑拔剑相向,势与任情儿共存亡,才生生罢了手。
此刻齐云虽然面上仍是一片平静,但赵云剑已经看见他目光中一闪而过的温暖。
纵然已经叛离师门,齐云待他的情,赵云剑铭感于心。
他欠的已经太多。
赵云剑行下礼去,“云剑参见师叔。”
齐云道,“云剑你来得正好,随我回河间府。”
赵云剑惊道,“可是出了何事?”
当年赵云剑为赵千云逐出师门,如何能轻易回头?
齐云悲声道,“琳琅死了。”
赵云剑失声道,“师妹正当盛年,又不沾江湖是非,怎么会突然死了?”
齐云道,“琳琅死得蹊跷,今日凌晨下人发现她死于床上,全身上下并无伤口。她的侍女绿离晕倒在池塘边,醒来时已经疯了,谁都不认识,只会说莲花两个字。”
赵云剑道,“那师傅他……”
齐云摇头一叹道,“今日是师兄的寿辰,偏遇上这样的事。师兄虽然仍是镇定,但我知道他一定很难过。你既然回来了,就回去看看他,他虽然不说,但他一直将你视为最得意的弟子,甚至想把琳琅许配给你,要不是当年……”
赵云剑刚欲答话,突闻任情儿冷冷一哼,心知这人一直介怀当年自己与师妹之事,无名飞醋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壶。此刻听齐云当面提起,更中了心思。
“莲花?我们昨天半夜遇上忘川莲渡的莲花鬼拦路,莫非这位姑娘也是为莲花鬼索命?”齐云见说话的人是一位穿着青衣的书生,举止之间带着几分怯弱。
以齐云的眼光,竟看不出此人是否易了容。
易容容易,但一个人要全然改了往日的举止习惯并非易事。
这般发自骨子里的怯弱,实在不像是个江湖人士。
船已泊岸,一行数人都下了船。
齐云见西南总捕裴是非、武当大弟子宋桥两位是熟识的,就连段君行段侯爷都有数面之缘。剩下的唐尧、唐灵通过姓名,也是早有耳闻的唐门少侠。
“在下姓苏名遥,不必说久仰,我敢打赌一百文钱保证你没有听过我的名字。”苏遥摇着折扇道,“我这位书童有个远亲是河间府总管,我们是投亲来得。对了,不知阁下可知道河间府总管月俸有几两银子,可能供我们吃得饱饭。我们吃得也不多,一日三餐,一顿两碗米饭即可。”
如此妙人,齐云本就不善言辞,此刻更是只能无言以对。
宋桥将师弟为苏慕华所杀,尸体落入江中,引来莲花鬼的事都说了。这八人知晓了苏慕华之事,更牵扯到莲花鬼之事,齐云便引八人入了河间府。
到了傍晚,相约来河间府共商对付苏慕华的江湖人士陆续来到。
主人爱女新丧,也不便饮酒作乐,河间府下人将饭食送至各人房中。
入夜的时候,赵千云着了素服出来与武林同道见面,相约三日后商议共讨苏慕华的事。
河间名剑赵千云鬓发微雪,纵然身形依然挺拔,眼中掩饰不住疲倦之色。见了赵云剑也只是目光在他身上微一停驻,不复当年绝不容情的怒火。
任情儿看着赵云剑怔然而立,心中长叹一声,转身悄然离去。
大堂之中摆下了灵堂,白色的纱幔垂下,白色的蜡烛燃起,白色的纸钱散落,将入夜的河间府层层亭台映得鬼气森森。
赵千云是武林中人,河间府的布置格局整体大气,唯有这一处园林是江南秀雅之风。
星光映照在水潭上,任情儿穿过花径,看见湖边太湖石上坐了位青衣的人。太湖石皱漏瘦透,佳品一块可值百金,却为这人毫不客气的坐在尊臀下。
不是苏遥是谁?
任情儿讶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苏遥道,“现在我总算相信河间府是出了大事了。”
任情儿问,“哦?”
苏遥手中握着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钓竿,慢悠悠地道,“我在这钓了一个时辰的鱼,连只蛤蟆都不曾钓到。”
第三十一章:河间名剑(三)
“蛤蟆?”任情儿盯着那幽深的潭水,“你怀疑这水里有毒?”
苏遥笑道,“这就要问任公子你了,我只看到这水里没有开着莲花,连半片莲叶都没有。”
任情儿在水边转了一圈,沉思道,“这水是活水,就算是有什么毒经过这一日也剩不下什么了。”
苏遥自袖中取出一方绢帕浸于水中,任情儿见那绢帕又柔软又光滑,似是女子之物,笑道,“喂,姓苏的,你把自己弄得一幅怪模样就算了,还用起了女子的事物?”
苏遥道,“你怎知这方绢帕不是什么红粉知己送与我的,赵云剑得女子青眼,我苏公子也不错。对了,赵云剑呢?”
“若是昔日的苏公子自然不错,但如今……”任情儿目光在苏遥身上转了转,“如今我若是女子,只怕也不愿见个连半片铜板都要算计的穷酸书生。”他旋即举起一只手指,“我只说一次,我和他……今后桥归桥路归路……”
苏遥点头,“他要回来当孝子,你任护法是武林大魔头,自然不能待在这河间府。”他说着自水里捞起那方绢帕,托在掌心里,“你别不信,方才就在那边回廊,有个长得还不错的女子,非要把这方绢帕送给我。好像叫什么绿……绿离?你看这绢帕绣着荷叶,荷下还有两只鸳鸯戏水。边上还绣着两句诗,山居夏长饮茶醉,涧水清凉泊鸳鸯。不错,不错……”
任情儿道,“赵琳琅的丫鬟绿离?”
苏遥道,“任公子对赵家的事很上心,连个丫鬟都记得住。你不要太难过,赵云剑是有担当的好男儿,此间事了一定会与你相聚。”
任情儿微微叹息道,“若他能就此回到河间府,我与他之间便不再见面也未必不好。”
苏遥听他说得黯然,道,“这是为何?”
任情儿声音很轻,“那一年,我奉教主之令到中原武林为拜月教在武林中布下暗桩。拜月教不忌男欢女爱,暗桩也多是青楼中……我便是在青城山下的一处青楼与他相识。他身为河间府的大弟子,却与几个江湖朋友入青楼买醉……那时候他呀……以为我是卖笑的小倌。”
————
月色照着青黛群山,青城山脚下,繁华的市集上,一栋秀雅的小楼前悬了红色的灯笼。
任情儿推开窗,夜风带进如水的凉意,遥遥传来笛声。他近日江湖奔波,难得有几时空闲。笛声断断续续,并未成曲,如顽皮的孩童不时吹上一两声。他听了片刻,推门而出向着声音传来处走去。
穿过花丛是一处临水的水榭,任情儿知道这一处亭台是这座青楼接待贵客的所在。若有贵客想在青楼中商议些什么生意事务,会包下水榭。饮宴毕若想鱼水之欢,水榭之上便是客房,现成的床榻。当然若有客人想在这水榭之中幕天席地,主人是不会过问的。
水榭的扶栏旁坐了一人,手中把玩着一支竹笛。任情儿走了过去俯下身看他,离离星光落在这人脸上。这人本该有一幅浓眉大眼的好相貌,只是此刻黑发不羁地散乱着,下巴上还有一片青色的胡须渣子。
任情儿闻到酒香,酒瓶自那人手中丢到地上,接着便是笛子滚落下来,竟然是个醉鬼。
“你总算来了。”腰为那人揽住,灼热的鼻息喷在他脖颈,任情儿一惊,这人的身手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任情儿脸色一寒,“放开……”
“不……”陌生的男人下巴蹭着他的脖颈,竟然耍起了无赖,任情儿可以感觉到细嫩而敏感的肌肤上冒出了一颗颗鸡皮疙瘩。那人的唇在他的脖颈上吮吸着,粗糙的手滑入他的衣襟,掌心的热度一直熨烫到心底。
任情儿为他牢牢抱在怀中,抬头正看进一双很亮的眼睛中。
那双眼睛如此亮,他竟然忘了第一时间推开这个陌生的男人。
衣带不知何时已经解开,任情儿衣襟散乱,为人按倒在扶栏上。
粼粼波光映在星眸中,一抹洁白如玉的肌肤让人看得转不开眼。
那人在他耳边低语道,“是个男的,莫非没有姑娘,便找个小倌给我?”
每个人醉酒的模样都不相同,有的人越喝脸越红,有的人越喝脸越白,有的人没有半点异样,甚至眼睛越来越亮。
但他已经醉了。
任情儿本不想和一个醉鬼较真。
若这人肯安静,他带着醇香酒意的气息和几乎将他整个人包裹住的拥抱,让任情儿还有几分沉醉。
但显然这人不知道什么是安静,他不安分地贴在他的耳边道,“你真美,比女人还美。”
任情儿翻了个白眼,手中弹出一缕白烟。
翌日,室内数人相对而坐。
“便是这些了,我要你们在这里,还有这里……不管是买还是抢,都要将当地最大的青楼并入我教名下。”
案上铺开一卷地图,修长如玉的指在图上轻点数处,秀美的眼眸明明没有什么杀气,便让人不敢大声说话。
任情儿议完事,挥了挥手,拜月教众人退出。
任情儿捧了杯茶正慢慢饮着,抬眼见个艳丽的女子靠在门外看着他,正是这处青楼的老板丽娘。
他放下茶杯道,“丽娘,有事?”
丽娘烟视媚行地晃进来,在他面前坐下,“任公子,有件事奴家做不了主,特来请你示下。”
任情儿问道,“何事?”
丽娘目光在他脸上转了几圈,却不说话。
任情儿见她笑得古怪,唤道,“丽娘?”
丽娘道,“刚才有位公子要为这楼里的人赎身。”
任情儿道,“我说过,这楼里的事交由丽娘你做主,不必问我。”
“可是这人想赎的人我可做不了主。”
任情儿笑道,“莫非,那人想为丽娘赎身?”
丽娘一叹道,“公子莫打趣我了,那人想赎身的人是……你呀。”
任情儿愕然道,“什么?”
“有人拿了这根簪子寻上门来,要为簪子的主人赎身。”丽娘手中递过一根碧玉簪,“我认得是公子之物,是以不敢擅自做主。”
任情儿见那碧玉簪确实是自己昨夜挽发的那根,想来是昨夜匆忙之间落下的。
昨夜他最后是以迷药让那人睡去,皱了眉,“他……”
丽娘笑道,“公子可知这人是谁?”
任情儿唇角微挑,“丽娘,看热闹很有趣是不是?”
丽娘道,“丽娘我哪敢啊……对了,公子,那赵云剑本是要见你一面,后来听我说我这里没有卖身的小倌,只有清倌,当下脸色就变了,然后便要赎人。莫非,他真的对你做过什么,呵呵,呵呵。”
她脸上的神情没有半分不敢的样子。
任情儿也笑道,“丽娘这么想让人赎,今夜我便为你挂牌如何?这种人你知道如何处理,打发了吧。”
丽娘笑道,“公子真不见见这人?这人可是河间府赵千云的大弟子赵云剑。”
任情儿道,“云中一剑赵云剑?”
丽娘点头,“不错。”
河间府的赵云剑是枚好棋子。
任情儿眸光轻动,良久弯眉一笑道,“答应他。”
第三十二章:正邪之间(一)
“五十……一百两银子”,丽娘手中绢帕一甩,带起一阵呛鼻的香粉,“不能再少了,我们情儿公子长得这么好看,隔壁县城里的袁大富早就看上他了,约了这月十五就要……那个……破瓜。我们的情儿若挂牌可是摇钱树啊,只要他肯接客一年,只要一年赚回来的钱都不只这个数。也不知道中了你的什么邪,他偏要跟你走,否则哪有这个价钱?”
赵云剑道,“便是这个价钱,我明日来交钱领人。”
赵云剑走出房门,见花荫下一人春衫轻暖,乌发雪肤,顾盼之间连春光柳色都黯淡了几分。
不是那小倌情儿又是谁?
赵云剑走了过去,站于他面前道,“你叫情儿?”
任情儿也是第一次看这人清醒的模样,此时的赵云剑青袍端整,宽大的腰封束起结实有力的腰身,衣下系着一把古朴的长剑。
“那晚,对不起,我以为你是……”那一晚的记忆虽然模糊,但片段的记忆和散落的衣袂,显然他对这人做了逾礼之事。赵云剑甚至清晰地记得这人白了一张俏脸,在他身下微弱地挣扎,如方张开羽翼的雏鸟般。
他语带抱歉,似辩白一般,“那晚我喝醉了,我虽然平日里放浪形骸,但毁人清白的事是不会做的。”
任情儿脸上露出凄艳的笑容,“爷既然醉了,又何必还记得醉中的事……何况,我这样的人要清白做甚么?不过早一日晚一日。”
赵云剑心中如根刺在扎一般,“情儿,是我误了你。虽然我不能让时光倒流,当一切没发生过,但我不能再让你待在这种地方。你等我,明日……我来接你。”
这人是真的在关心他?
任情儿目中转过复杂的情绪,抬头见赵云剑已经走远。
“走了,走了,别看了。”丽娘用手在任情儿面前晃晃,“来,在卖身契上按个手印。卖拜月教护法长老的事,我丽娘可是第一次做,做戏自然要做全套。”
她拉着任情儿的手按上印泥,在雪白的宣纸上按下手印。
满意地以指一弹,“人都安排好了,公子安心等着看好戏吧。一百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这赵大侠我打听过,是个千金散尽还复来的主,他此刻身边还真没有这一百两银子。刚好昨日赵云剑有一位旧友找上他,赞了他的剑,说有位大富大贵之人愿意买他的剑,你说他会不会为你卖剑。”
任情儿冷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什么朋友都靠不住。”
丽娘笑道,“这位朋友自然是公子安排的吧,公子算无遗策,这赵云剑可真是可怜啊。呦,你这什么表情,莫非公子你心软了?”
任情儿哈地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我任情儿从十三岁起便不知道心软是什么。”
第二日,赵云剑果然依约前来,丽娘交了情儿的卖身契与他,见他腰间果然已不见了那柄剑。
是夜,客栈,月色。
赵云剑停下解了一半外袍的手,看见任情儿一双星眸正警惕地看着他。笑道,“我家在百里之外的河间府,但还要在这里等我的同门,得耽搁几日。你不必担心,我同门都是很好的人。我师妹叫赵琳琅,她虽然顽皮,但心很好。过几日我引你们认识,若她肯一起帮你在师傅面前说话,师傅必然收你为徒,传授你功夫。”
任情儿道,“我为何要学什么功夫?”
赵云剑道,“你长得太好看,江湖中不安好心的人太多,若你会武功,便不会如那日般……为我……为我欺负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