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时虽是失了控,但还是记得这盼了太久的人在他的怀中压抑着的喘息,他又如何能忘?
赵云剑见二人诡异模样,如何还不明白,当下进退不得。齐云听见动静,抬起头来,二人目光对个正着。
赵云剑翻身下马,单膝着地,抱拳道,“云剑见过师叔。”
齐云目中闪过喜色,“云剑,那魔头放你出来了?”
赵云剑犹豫了片刻道,“师叔,我……并非为任情儿挟持,而是自愿和他走的。任情儿本性不坏,他只是……只是……”
赵云剑心中一叹,任情儿做出这样的事,叫他如何为他分辩。
齐云目光转为平静,看着他的神色,道,“你都知道了?”
赵云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沉默了片刻道,“是。”
齐云并无愤怒难堪之色,“我与他的过节是我们的私怨,姑且不论。云剑,你的事该给师门一个交代。我……会替你向师兄求情。”
一月之后,河间府广发武林贴,孽徒赵云剑不仅勾结拜月教妖人,而且便是大盗不留行。
赵云剑一语不发受赵千云三剑后,拜别而去。
夜色,大雨,深巷的尽头,褪色的红灯笼在风中打着转,一两声响板在静夜里传来,拉长了寂寞的音色。
一辆马车在雨夜中而来,车帘掀起,车内一位美丽的女子正好奇地向外张望。
车内传出优雅的男子声音,“琳琅姑娘,这是西街,都是一些酒馆和赌坊,江湖浪子们最多的地方,若有些什么江湖故事都少不了这样的地方。上回啊,素手刀和……”
马车远去,话语声渐渐听不到了。低垂的屋檐下红漆剥落的柱子上靠着一个提着酒壶的醉鬼,他似已在那站了很久,深色影子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偶尔眼中露出落拓的神色。
木屐的声音响在雨夜里,持伞的人在他面前停下,“你悔不悔?”
醉鬼眼也不抬,“我……我悔什么?”
雨水沾染任情儿淡色的纱衣,他缓缓道,“若是那日你不曾为一个叫情儿的小倌赎身……若是那日你救了河间府的人后便随他们而去,不曾折回头救一个叫任情儿的魔道妖人……赵云剑,依然是江湖中人人敬仰的云中一剑赵大侠,你的小师妹也不会和别的男人坐在一辆马车里。”
第三十五章:涧水迷踪(一)
“数日后,江湖中便盛传任情儿和赵云剑月夜放舟,我们相携离开蜀地前往江南。我与他联手击退拜月教的杀手,甚至有一次我遇上齐云等河间府的人,赵云剑也对他们拔剑相向,护了我周全。再后来我与他共饮岳阳楼头,赵云剑对前来挑衅的江湖中人坦言与我的情义。后来我们到了杭州,一日赵云剑遇见了几位好友,他那人好酒好朋友,一起上了青楼买醉,无意之中他得知当日买他那把剑的那位朋友是为我所收买,也便知道了坏了不留行名声的人便是我。第二日我是在青楼花魁的床上找到了他,再后来……”
化名苏遥的苏慕华苏楼主将水中捞起的绢帕系于钓竿上,“再后来,你们便这么折腾了近十年……他见了你就躲?”
任情儿微微一叹,接过苏慕华手中的吊绳,“空钩,连个饵都不下,你想钓什么?”
苏慕华将沾湿的绢帕搭在钓竿上,“哦?钓莲花鬼该下什么饵?”
“这……”任情儿为他问得一愣,见苏慕华慢慢勾起唇,摇了摇折扇道,“既然你已经决定离开赵云剑,那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你便陪我去看看这莲花鬼吧。”
夜静三更,白色的纱幔低垂,白色的冥烛燃着,子夜已过,赵千云年事已高,为人劝去休息了,灵堂之中仅有一副乌黑的棺木。
两道人影出现在屋檐上,掀开瓦片往屋内望去。
苏慕华道了声,“下。”拉着任情儿的手,便往屋中落去。
他内力全无,却说跳就跳,任情儿唬了一跳伸手拽了他,轻轻落足于棺木前。
苏慕华瞧着眼前的棺木似瞧得颇为有趣,甚至拿了折扇在那棺木上这里敲敲,那里敲敲。
“你做什么,这么大动静,你还怕不能将人引来?”
苏慕华敲了片刻,道,“这位赵琳琅姑娘听说让赵兄念念不忘,我倒要看看是何等模样。”他手掌推开棺盖,棺中的女子平静地躺着,仿佛只是睡去一般。
手指一动不知从哪变出了一把薄如蝉翼的刀,苏慕华刀锋堪堪触及女子的衣领,他手一顿,向着任情儿笑道,“你认得这便是赵琳琅,不会是什么人易容的吧。”
任情儿道,“这我可看不出来了,就像你可若非见过你这副模样,我都快要认不出你来了,可仔细看来明明还是那张脸。”
“陆酒冷曾经教过我,人辨识一个人经常通过的是一些习惯的举止,或者说对见过的人,人都会有一个判定,若改变了这些影响了判定的特点,再加以眉眼的修饰,非极为熟悉的人看不出破绽。不过易容之术有一点是人往往会对脸部进行易容,至于其他地方……”
苏慕华手中刀锋顺着女子的衣领划下。
“你……”任情儿虽然离经叛道,但不想此人比他更胆大妄为。
“一个死人自然是不需要修饰眉眼的,而且更没什么习惯的举止可以让人看出破绽。但其他地方若细细看来,一个生于南地与生于北地的人,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姐和做惯活计的丫鬟也绝不相同。”刀锋将女子青色的肚兜划开,苏慕华的目光落在女子的胸口,“赵琳琅的侍女为莲花鬼吓疯,赵琳琅尸身上并无伤口……看不出死因。”
女子的胸口有一处红点,仿若朱砂痕一般。
“咦?”任情儿面容凝重,唤道,“将刀给我。”
苏慕华将刀递与他,摇了折扇在旁看他动作。
任情儿用那柄薄刀划开女子的皮肤,他的手法很妙,轻轻切了一个十字,划开血肉仔细端详了片刻,道,“是离魂蛊,我听师傅说过这种蛊生长在常年难见阳光的水潭中,以血肉为食,在无声无息间杀人,死者脸上会有极愉快的笑容。”
苏慕华沉思道,“山居夏长饮茶醉,涧水清凉泊鸳鸯么?走吧,我们看看那水在何处?”
任情儿道,“那这里怎么办?”
苏慕华拿起一叠纸钱丢进火盆,口中念叨,“姑娘芳魂勿怪,我等也是为你追查真凶,好为你报仇。”
“行了”,任情儿见不得他那罗嗦模样,一把拉了他道,“走了,姑娘要怪只怪……苏公子和任公子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这……”苏慕华将赵琳琅的尸身放回棺中,目光瞥见女子裙摆上一片暗色,心念一动,忽觉有异,手中刀锋一转割开女子的罗裙。衣袍散开,罗裙之下女子雪白的躯体上用针缝合着,仿佛似个手工不好的布娃娃。他刀锋停也不停,顺着针线的走向,剖开女子的身体。
人有五脏,但若一朵莲花开在人本应生长五脏腹腔中,这场面一定不会很好看。
任情儿脸上的神情几乎要吐出来。
河间府的湖水是隔了溪水而来,溯源而上,顺着溪流便是山谷,文弱书生手中摇扇,肩头担着一根钓竿,于月下缓步行来,“紫茎兮文波,红莲兮芰荷。绿房兮翠盖,素实兮黄螺。”
任情儿衣袂当风,停于不远处,“你可真悠闲。”
苏慕华笑道,“既然是当上钩的鱼,渔翁尚且不急,鱼儿又何必着急?”
任情儿道,“你的身份若败露,这河间府上下有的是人要取你性命,你倒逍遥。”
苏慕华道,“不是有任公子你护着我么?话说回来,任公子以为会有谁要杀赵琳琅?”
任情儿挑眉一笑道,“除了我还有谁?”
苏慕华将折扇在手中合起,含笑道,“不错。”
任情儿叹道,“赵琳琅夫君五年前死后,她便回了河间府,这几年赵千云年事渐长,也不再那么嫉恶如仇,也肯顾念旧情。若赵云剑与赵琳琅旧情复燃,我又怎能甘心,于是用蛊毒杀了赵琳琅,岂不是刚好……”他喃喃地道,“这杀人的人真是个天才,连我都快要相信这是我会做的事了。”
“若杀人的局要布得更完美一点,应该再多等上一日,待任情儿你到了河间府,与赵琳琅闹点什么过节,再以蛊毒杀她,是再好不过了。如今这赵琳琅死的时候,任公子正与我等在大江之上,并不在河间府中。”苏慕华看了看任情儿又笑道,“不过,想来任护法手下少不了忠肝义胆之徒,为你指使潜入河间府下毒杀人,你在不在场并不重要。”
任情儿道,“听你这么说,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只不过,为何这赵琳琅非得早死这一日?”
苏慕华道,“或许这赵姑娘发现了什么,但能用这蛊毒,又偏想害你的人又有几个?拜月教自水流月死后,一蹶不振,躲于苗疆,已有数年未见江湖,莫非是又开始蹦跶了?”
任情儿想了想道,“说来三年前归雁庄中水流月死于你之手,如今有人指你才是幕后黑手,莫非还真是拜月教……可如今拜月教还剩下什么人呢……”
一个半残的刀鸣鸾?
“我总有一个感觉,那晚我们一同在船上的十个人中,总有人与此事有关。”苏慕华略一沉吟,“唐门的两位我可以放心,你我、赵兄和小痴四人不计,还有四人……武当派雪月刀宋桥,西南总捕裴是非,如意茶行的段君行段小侯,还有一个船老大。”
任情儿道,“裴是非追了我多日,如块狗屁膏药甩都甩不掉,莫非是他?而且若我们不夜探灵堂,明日他这西南总捕可借查案,将赵琳琅的死因揭示于众。”
“身在正道的人也可藏污纳垢,表面刚正的人也许坚守自盗,至于段君行,听闻大理皇族近年用度紧张,财帛动人心,拜月教中有金矿与铜矿,以及珍稀的药材,段君行若因此出手倒也可能。”
任情儿笑了,“看来我与慕华你都是人家看上的背黑锅的。”
苏慕华眸光微凝,一笑道,“背黑锅么?”
说话之间,二人已经行到了山涧旁,这山涧涌入山腹之间的溶洞,月光正照在洞口粼粼波光的水面上。任情儿何等眼力,一瞥之下正见洞中晶莹如镜的钟乳石上印出一道黑色的人影。任情儿尚未及动作,便看见苏慕华已经向着那洞内掠去,身法极为敏捷,在石上一踏,便跃了进去。
任情儿一愣,“明明身法不错,每次还要我带?”
苏慕华方踏入洞中,便觉得迎面一道凛冽的风声,他手中折扇微张,数道破风之声向着那人背心而去。那人头也不回,手中兵刃一带便扫落了暗器,向着洞穴深处而去。
任情儿追进洞中见苏慕华青色的衣袂转过洞口,他加快了脚步,踏出洞口,施展轻功落在巨石上。他此刻身处一处环形的山坳,月照青色石壁,哪还有苏慕华的踪影。
苏慕华一向稳重,今日为何如此莽撞?
山崖之上,苏慕华已经和黑衣人照上了面,那人面上带了个狰狞的面具,看不清面目。
苏慕华手中扣了一枚暗器,含笑注视着眼前的人。“阁下手中兵刃可是绝别离,陆酒冷在哪?”
黑衣人低笑了两声,声音听上去干涩难听,“你束手就擒,我便带你去见他。”
苏慕华合起手中扇子,微微一笑道,“好。”
黑衣人见他如此合作,倒吃了一惊,狐疑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苏慕华道,“如今论武功能杀我的人不少,但若只是杀我,阁下无须如此费事。”
黑衣人道,“这山庄上下都是要杀你的人,你却为他肯蹈险地,看来对他关心得很呀。”
苏慕华笑道,“阁下今夜在此等我,故意手持他的兵刃,不就是引我去见他的么?”
马车停在山林边,黑衣人将他领上车,递过一根黑色的布带,将他的眼睛遮起。
苏慕华坐在马车中,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他仿佛去看望一位许久不见的老朋友,等着他的仿佛是有着鲜花和美人的盛宴。
路的尽头有鲜花,也有醇酒美人。
苏慕华被解下蒙在眼上的布条时,看到的便是一间铺着大红织锦的房间,许久不见的人靠在宽大的软榻上。
那人穿着白色绘金边的宽大锦袍,头戴一顶玉冠。他的手抚在一个媚眼如丝女子的肩头,那女子靠在他身边正为他斟着一杯酒。
苏慕华从未见陆酒冷如此端整地穿一套衣服,看上去颇为英武,只是眉间的伤痕平添了几分邪佞。
陆酒冷的目光也落在他的身上,黑衣男子领着苏慕华走过去,捧了手中的绝别离递与陆酒冷,一礼道,“陆公子,人带到了。”
陆酒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苏慕华坐下。
陆酒冷又吩咐道,“无眠,为苏公子倒酒。”
这女子便是江湖传闻陆酒冷为之赎身的花无眠,
花无眠倒了酒,为苏慕华捧来,“公子请。”
她递过酒,又仿佛春睡未足般靠在陆酒冷的膝头。
苏慕华接在手中,手抚在杯沿,沉吟道,“陆兄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陆酒冷道,“苏兄也见到了,我有美为伴,如何不好?”
苏慕华眸光已带了冷意,“陆酒冷,八月十五我在扬州等你,你为何失约……”
陆酒冷散懒一笑道,“我忘记了……让苏兄空等了。”
苏慕华心头一滞,望着这男子冷漠的面容,又听到陆酒冷道,“在下近日记性不好,有很多往事都不大记得住。”
苏慕华眼睫微垂,缓缓饮下杯中酒,酒水入喉,苦涩的滋味在唇齿之间,“今日陆公子寻我来何事?”
陆酒冷道,“我寻苏兄来,是想起那日失约,请苏兄喝杯酒赔礼。”
苏慕华淡淡道,“不必了,酒已饮尽,在下告辞。”
他拂袖而起,行至门边。
身后传来女子娇喘和男子调笑的声音,陆酒冷手抚在花无眠脸上,笑道,“灯照花雨人消瘦……花无眠……”
苏慕华眸光微微一震,很快如沉静的潭水一般平复下去。他并不回头,继续走出门去。
这是夜半无人私语时,他与陆酒冷燕好之际,陆酒冷说过的话。
他并未忘记,只是已许作他人?
那道身影消失在门外,陆酒冷笑容微滞,道,“你可满意了?”
暗处传来一声冷笑,“让他如此伤心,陆酒冷你……真是好狠的心。”
陆酒冷也在冷笑,“彼此,彼此。”
清晨,任情儿推门而出,正见苏慕华坐于厅中吃着早点,走过去坐下,拿了一个馒头,道,“你回来了?去哪儿了,让我好找。”
苏慕华道,“我昨夜去见了一个人,喝了一杯酒。”
任情儿啃着馒头随口问,“哦?何人?”
苏慕华笑笑,“陆酒冷。”
任情儿眸光一转,落在他脸上,“你笑得真难看。”
第三十五章:涧水迷踪(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