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在山谷中激荡,山谷寂寂只有风声。叶温言静候了片刻,向谷中走来,他随画刀学武,曾经数度出入这片山谷,毒花的机关难不住他。
草地上摆着几块巨石,石上散落着三个竹节杯,似乎曾经有人在此对饮。画刀一人独居谷中,就算那日他送了人给他练功,那也不该会和他对饮。那又是何人?
叶温言推开木屋的门。
苏慕华的五觉已经渐渐失去,他朦朦胧胧间感觉到有人推门而入,那人站在床前沉默不语地俯视着他。
苏慕华无奈地笑了起来,他还是回来了。
叶温言深深凝视着躺在床上的这个人,他自年少时与这个人相识。他从未一刻见他如此刻虚弱,他记忆中这个人一向是很骄傲的。就算被他压在身下,用刀指着胸口的时候,也危险地像随时可以暴起伤人,只要他愿意。
叶温言扶起苏慕华,手自他的袖口探进去,搭住他的脉门。
肌肤相贴,青年手腕间温热的血脉微微起伏。
叶温言脸色变得很难看,瞬时用力攒紧了他的手,“内力全无?苏慕华,你怎么会弄成这样?”
怀中的人嘴角轻动了一下,眸中带了菲薄的水意,唤了声,“疼……”苏慕华这一张口,胸中的血沸腾翻滚,扑地一声吐了出来。
叶温言从未一刻见苏慕华如此刻虚弱,也从未一刻见他如此刻诱惑。
青年温顺地躺在他怀里,漆黑如墨的发披散在肩头,胸膛微微起伏,虚弱地仿佛任人鱼肉。
淡色的唇因血色沾染也带了比平日深重的艳色,双颊已经染了薄红,只有那一双眸子依旧平静,仿佛对他此刻的痛苦全然不放在眼底。
叶温言心中溢满了渴望,脑中轰然一热,向着怀中的人低下头去。
唇齿相接,苏慕华并未反抗,温顺地甚至就像一只眯着眼的懒猫。抬手牵了他的袖,低低喘息着。
滋味如此美好,从未尝试过的隐秘情欲在叶温言体内复苏。想要得更多,又不舍要得更多。
与这人相识多年,亲手推开的缘分,不想还能重新聚首,还能这般亲近。
叶温言放开他唇时气息已然不稳,灼热的唇落在苏慕华修长的颈间。青年为他紧紧抱在怀里,急切的手探入领口,在胸口温热滑腻的肌肤上流连。
还是这么着急,苏慕华忍不住笑了一下,脖颈抬起贴了他的耳际,喃喃吐出了一声,“酒冷……”
叶温言脸刹那白了,如为人一拳打中了要害。他一把抓住苏慕华的衣领将他从床上拖起来,“苏慕华!你看清楚我是谁!”
苏慕华连痛觉都已迟钝,此刻衣襟被人提起,强烈的不适感让他皱了眉,痛感让他五觉片刻敏锐,他强睁了眼,“你发什么疯?”
月光自窗口照进,映入眼中一片绣了金线的白色锦袖,极好的质地,白得晃眼。
不是他,不是陆酒冷!
月光照见叶温言的脸,他面前清华贵介的公子,眸中带了狠色。
苏慕华瞳孔骤然收缩,“叶温言!你放开我!”
叶温言将他丢回床上,眼底带着沉沉的杀意,“酒冷?苏慕华,你心心念念的是你的什么人,你的情郎?你让他这般待你……还是你堂堂男儿,甘心给他睡?”
“叶大人,我和谁怎样,我钟情于谁,这不关你的事。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和陆酒冷已定鸳盟。”
苏慕华冷然一笑,眸光凌厉,说到鸳盟二字,唇边偏带了温柔的笑意。
叶温言真想一把掐死这个人。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终是缓缓拥住苏慕华的背,将他一把抱起。他唇边的笑意玩味得如看着爪下的猎物,“苏公子,如今你落入我的手中,还妄图激怒我,可实在不够聪明。”他就这么抱着苏慕华走出门去,矫健迅疾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望北城中,夜已深沉。
舒青袖站在灯笼下,屋内舒小云已经睡下。
一只健壮有力的胳膊环上了他的背,“还没睡,在等我?”
舒青袖转身见孙晟站在他的身后,身上披甲未解。他伸手握住孙晟的手,然后指尖抚上他脸上胡须渣子。
舒青袖穿一身简洁的素衣,形容有几分清减,此刻他脸上不曾带着那七分媚三分冷的笑,倒有几分像斯文俊秀的读书人。
孙晟深深地注视着他,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看入心底,“别担心,太子兵马到这里不过数日之间,谁还想打战?钟拓达手下的兵是他的兄弟手足,若换我是他也不会出兵……飞羽骑是王爷的袍泽兄弟,他也不会让我们去做这种无谓的牺牲。”
舒青袖眼底转过微凉的笑意,“那你为何还深夜披甲?”
他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带着些许的悲凉,却让人转不开眼。
一如当年他在春阳花荫里,手持三尺青锋作慨然剑舞。
——任是无情也动人。
第二十二章:寒光照铁衣(一)
“青袖……”孙晟握了他的手,深深地看他。
“怎么?”
“我强留你在身边,你可曾怨过我?”月影自青色屋檐流泻而下,男子站在他面前,玄衣披甲厚重而凝滞。
舒青袖抬头看他,眼底寒凉。
孙晟知道自己几乎是强掳了这人来,舒青袖心中一直有着柳寄生。舒青袖第一次委身于自己时,就说得很明白,以鱼水之欢换取水源。他折腰弃了自己的尊严来换,不过因为那穷书生说了句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孙晟忍不住苦笑,虽然明知如此,还是忍不住期盼。他并不是温柔的人,但他忍不住期盼至少在这个夜晚能在舒青袖脸上看见些许温柔。
也许是舒青袖那句为何还深夜披甲给了他错觉,让他有了不该有的期盼。
说着不在乎真心,然而有这么一个人他懂他,他也知道他懂他。
天下之大,天下何其之大!
还是想太多了么?
舒青袖注视着眼前一贯冷面的人脸上流露出失落的神情,唇角微弯,“我不记得了。”
孙晟一下子将他抱入怀中,铠甲贴着舒青袖单薄的衣服,铁器冰冷坚硬,没来由得让人心安。
舒青袖任他抱着,良久低眉道,“盼君平安,愿君早归。”
孙晟心中沛然喜悦,他揽了舒青袖,轻吻他的发,“等我。”
骑着马的人已经出现在街角,月静默地照着披甲的骑士。孙晟放开舒青袖,向着他们走去。
马踏着一路点点月华的影子,孙晟骑在马上看着身边的人,“萧王殿下,你怎么来了?”
朱应袭披着一袭黑色的披风,稚气未脱的脸自帽兜下露出,笑了笑道,“孙将军,是我。”
孙晟一脸不赞同,“殿下,此行太过危险,燕王殿下知道了一定不会同意你前去的。”
朱应袭眼底转过一抹早熟的狡狯,“若非我也去,怎么能逼我们的钟拓达,钟大将军发兵?我已经安排好了,待我们出城后,会有人将消息传遍全军。他钟拓达再想躲起来当缩头乌龟,看父皇饶不饶他。”
成帝虽将萧王贬至北疆,但并未夺去他的亲王封号,让他跟着燕王历练的意思要更多些。十八皇子萧王朱应袭,与全无根基的燕王朱永宁不同,他母家是中山侯。中山侯是凌云阁异姓封侯的十八人之一,也是现今朝中仅余的数人之一。中山侯为成帝夺江山立了汗马功劳,手中握有兵权,在武臣中也很有威望。中山侯为钟拓达的恩师,朱应袭到望北城后,中山侯多次捎信来,遥望些旧居桃花,感念些溪里鲈鱼,总之托钟拓达看顾关照的意思很清楚很明白。
偏生钟拓达是个谦谦君子,深恩负尽,死生师友这类的事绝对做不出来,每每展信热泪盈眶。
孙晟原来只是与手下诸人商议,夜袭燕军大营,不论成败,总是以一腔热血拼上一拼,好过让人软刀子割肉。
钟拓达自己按兵不动,孙晟自雁北城带回的这支人马他并不过问。但孙晟等人调兵的消息,自然传到了他的耳中,钟拓达只当不曾听见,也不拦阻。此刻有朱应袭同行,孙晟心中感念这少年皇子的一片诚心,手握拳轻敲胸甲动容道,“孙某誓死护殿下周全。”
身后数骑打马跟上,马上骑士吹了一声口哨,“还有我们。”朱应袭认得是飞羽骑中的燕九等人,他愉快地点了点头,略带羞涩地道,“我第一次上战场,多靠大家了。”
“殿下不必客气,朋友本就该生死相托。”燕九于马上朗声一笑。
数百人的骑兵在夜色中出了望北城。
月华照着一片军帐。
莫清乾与沈头陀在帐中对坐饮酒,慕容将离这几日频繁攻打望北城,他们二人早得叶温言消息,出工不出力,日日于阵前摸鱼,就待太子的兵马到,再一起发难。
“二位堂主,叶某求见。”
莫清乾与沈头陀交换了一个眼神,沈头陀扬声笑道,“叶大人请进,客气个什么劲。”
叶温言步入帐中,却不忙坐下,向着二人一礼道,“二位堂主还未歇下是最好,在下刚好有一件事要麻烦二位。”
莫清干笑道,“叶大人客气,寻欢山庄就是为助叶大人而来,但有差遣,大人还请直言。”
叶温言手中折扇在掌心轻敲,“久闻寻欢山庄擅长用毒,我有位朋友中了毒,想请二位看看。”
沈头陀看了躺着帐中的人,嗤笑道,“我道是哪位朋友能蒙叶大人深夜延医,原来是苏慕华苏楼主。”
他突然五指如勾击向苏慕华,一把紫竹折扇迎上他的手,堪堪在离心口数寸处顿住,“沈堂主这是何意?”
沈头陀疵着牙道,“叶大人不知道么,寻欢山庄和春风得意进宝楼一向是冤家对头……天下第一庄,天下第一楼,天下哪有那么多第一,少一个干净。别说我们不可能救苏慕华,就算他好好的,有机会杀,我们一定会杀了。”
叶温言持扇笑道,“寻欢山庄与春风得意进宝楼一起为太子出力,在叶某心中无分彼此。”
第二十二章:寒光照铁衣(二)
沈头陀用那双铜铃般的眼睛瞪着叶温言,怪笑道,“无分彼此?我只看到春风得意进宝楼的苏楼主躺在了叶大人的床上。寻欢山庄都是一堆怪物……不敢和大人无分彼此。”
“沈堂主,请慎言,苏某还活着呢。”
苏慕华语带笑意,眸光在沈头陀身上扫过。
沈头陀脸上肆意的笑凝固,他突然一点都不想笑了。
这个人靠在床头,脸色苍白。身上中了毒,看上去就快要死了,或者根本就和死人没什么差别,除了那一双眸子依然很亮,亮得似燃尽体内的生命。
沈头陀不禁问自己,若他落到像此人这般境地,是否也能如他一般从容。
答案让他很不开心。
莫清乾轻咳一声,道,“苏楼主可愿让我为你把把脉?”
苏慕华微一摇头,“生死有命,苏某便不麻烦莫堂主了。”
叶温言向他低下身去,“慕华,你何必倔强?”他坐于床边,手握住了苏慕华虚软无力的腕间。
叶温言脸贴着他很近,俊秀皮相于灯下。
苏慕华贴着他的胸前,背脊刹那僵直。拥抱的姿势过于亲密,他这般无视苏慕华的意见,蛮横不讲理得亲近,远远超出了朋友之义。
莫清乾审视苏慕华的目光都带了几分异样。
苏慕华的手为叶温言递到莫清乾面前,“莫堂主请。”
莫清乾三根指虚搭在腕上,脸色不觉一变,“苏楼主……”
苏慕华自然知道他想说什么,春风得意进宝楼的苏楼主内力全无,身中剧毒这样的消息……若经无事亭拿去卖钱,一定能卖上个千两银子不带找的。莫清乾知道这样的消息,也许明日春风得意进宝楼旗下一些临近江南的分舵,就会为寻欢山庄逼得易帜。
苏慕华坦然道,“莫堂主,不妨直言。”
莫清乾为他把了片刻脉,沉吟道,“苏楼主身中之毒为在下平生仅见,恕在下学艺未精……苏楼主原来的内力深泽绵长,能压制毒发,但如今……唉,若无人为苏楼主以内力压制毒性,只怕命在朝夕之间。但这内力压制毒性么,施术之人耗尽功力,一年之内将无法与人动手。”
叶温言问,“世间之大,便无解毒之药?”
莫清乾道,“江湖传言少林一叶大师手中有一枚九玄朱果,能解百毒。究竟是否有效谁也不知道,甚至连世间究竟有没有这么一件宝物,也无人知道。”
苏慕华道,“莫堂主,寻欢山庄寻找的那枚白玉芙蕖相传也是解毒圣药?”
莫清乾打了个哈哈道,“江湖传言,岂能当真。”
苏慕华轻笑一声道,“自然当不得真,江湖传言寻欢山庄的陆老庄主失踪了七八年,如今那庄中的不知是哪个李鬼。这样的传言……”
沈头陀一怒道,“苏楼主此话何意?莫非怀疑我等谋害庄主?”
苏慕华含笑看着他道,“苏某自然是不会信的……江湖传言和鬼神之说一样靠不住。这样的江湖传言若为真……若各位真个八年撒网尚不能取而代之,我只能叹诸位太过心慈手软,实在笨得可笑。”
莫清乾拦住了沈头陀,“沈兄,苏楼主无心之语,不必往心里去。”他向着叶温言抱拳道,“叶大人,抱歉未能帮上忙,夜已深,我二人先行告退。”
沈头陀冷哼两声,“苏楼主,死在眼前便多积些口德吧,也省得日后下拔舌地狱。”
“你为何要故意赶他们走?”叶温言平静地看着苏慕华,“落在我手里,你想求死?”
苏慕华轻轻地叹了口气,“叶温言,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赶他们走只是因为,我不高兴。”
叶温言认真地问,“你为何不高兴?”
苏慕华沉思了片刻,才缓缓地道,“你说的对,毒酒是我自己喝的,内力是我自己给别人,如此说起来,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帐外传来军营里的梆子声,边声清寒,那是一种让人寂寞思乡的声音。
叶温言觉得怀里的青年沉默了下去,苏慕华并未推开他,也许他连推开他的力气都已经失去。
叶温言凝视着他,青年好看的眼并未闭上,如初见时清透的琥珀色。
他静静地靠在自己身上,却似乎已经陷落在自己的世界中。
——他会这么死去。
“陆酒冷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他并非好人,但你很少会见到像他这么神气的坏人。”
生命的最后时刻,苏慕华似乎愿意和他说说陆酒冷。
“你喜欢他?”
叶温言看见苏慕华眼底神采轻轻一动,如温暖的风掠过美丽的湖面。
他心间钝钝的,并不太尖锐。过了好久,他才明白那是疼痛。
叶温言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
他的手猛然扣向苏慕华的身体,苏慕华唇角露出一缕苦笑,此刻他又如何是这个人的敌手。
裂帛声响起,青年光洁赤裸的身体很快坦露在叶温言的眼前,那一具躯体依然修长结实富有弹性。
叶温言褪去自己的长袍,喘息着猛然将苏慕华扑倒在了床笫间。
直到这一刻,叶温言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思念这个人,深入骨髓的思念已经让他硬到发痛。
油灯火焰闪动,苏慕华脸埋在床上,他的身体在灯下看来如此美丽。青年背上的脊骨如清浅的河流,溢满了绯红的相思,流入饱满的股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