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成章扯了扯嘴角,只觉得心中越发苦涩。
他不住的想,那人聪慧过人,日后必定前途无量,若是对他言明会是怎样的光景?
或许会不解吧,毕竟短袖之事为礼教所唾弃,世人所不容;又或许嘴上不说,心里却很为难吧,毕竟他是那样一个温
润之人;或许还会被他看轻吧,更甚之断绝了往来……
他不敢再想,只能默默的将背靠在桃树干上。
——与其如此,何必为难……
光阴伴着满地的落叶一寸一寸的消逝,院中的桃树已不复初时的绿意,不论世人有多少烦恼、多少忧愁,天上那轮明
月依旧会缺了又圆。
今夜又是十五,前院慕名而来的宾客又多了不少。柳成章的院子里依旧安静如昨,只是这样的安静恐怕不久之后便不
会再有。
“柳兄。”
柳成章回过头,只见那人正立于桃树的另一头,月光下,恍若谪仙。那人见他望过来,便冲他欣然一笑。
一时间,柳成章只觉得百感交集,想问他近日可好,想问他从何而来,想问他可有喜欢之人,有太多想问的事却无从
开口,亦无法开口。
柳成章垂下眼,就让这人一直是个谜,迷了他的神思,迷了他的心窍。待他再抬起眼时,说出口的却是:“下月十五
我就要成婚了,你可会来?”
柳惜花闻言微微一愣,脑子里浮现的却是那晚他的那句“我似乎喜欢上一个人……”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如此这般也好,自己此次来,原本就是要向他辞行的。
近日来柳惜花夜观星象,算出自己的天劫将至,需得找个清静之地渡劫。他身为花妖,原本因自身限制的缘故,修炼
之事异常缓慢。若是仍在禅院之中,或许花上几百乃至上千年的光景,他也未必能迎来天劫。这次或许是受了此人深
厚的贵气的影响,才会来得这般早。
只要渡过天劫,他便能不借助满月之力化成人身,修炼之事也能突飞猛进。这是多少辛苦修炼的妖盼都盼不到的好事
,可为何他如今一点都感觉不到欣喜,为何他分明没有受伤,心窝处却隐隐作痛?
“下月十五我有事要回老家一趟。”柳惜花虽然心中百般滋味,但还是艰难的扯了个笑道:“祝你们白头偕老。”
——祝你们白头偕老……
白头偕老……
第十二章
柳成章从不知晓原来时日可以过得这般快,只是浑浑噩噩间,一转眼便到了十一月。今日又是十五,不同的是这个十
五不会有那个如玉雕琢而出的男子,不同的是这个十五便是他的婚期。
成婚之日,渡劫之时。
柳惜花此时正身处山林之中,这里没有迎亲的队伍,没有喧闹的人群,没有丝竹歌舞,没有红罗幔帐,这里荒无人烟
。
但是为何他却无法静下心来等待天劫的来临,为何他一闭上眼,眼前便是那个男子一身红衣,手挽红绸的场景?
他本该专心渡劫,可此刻却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神。如此下去只怕天劫未到,他就会走火入魔。
柳惜花努力静心凝神,可思绪却丝毫不受控制,无奈之下他只好从指尖抽出丝丝妖力,任由那妖力犹如蚕丝般将他的
神识裹了一圈,他却还能听到那人用戏谑的声音说:“妖花。”
妖力所化的蚕丝源源不断的涌出,将他的神识裹了第二圈,他仍然能够看见那人淡笑着落下笔尖,在宣纸上写下“柳
惜花”。
蚕丝裹到第三圈,他的脑中挥不去的是那人的指尖残留在花瓣上的体温。
蚕丝裹了一层又一层,隔绝了天地,隔绝了他的感知,可那温热的触觉却还能透过层层阻碍熨帖在他的心上,就仿似
那人此时此刻就在他身边。
——魔障!
柳惜花顿时浑身一颤,“嗤”的从嘴里吐出一口血,再多的徒劳也不过是作茧自缚罢了!他撤去缠绕在神识上的妖力
,闭上双目调息一番,待得翻腾的妖力平复之后却还是从嘴里吐出两个字:“离魂。”
话音才落,只见一道银光自他身体内疾涌而出,落到地上却是一个男子,那模样竟然与他一般无二。
只听柳惜花对他说:“去吧。”那人影随即化作一阵青烟消失无踪。
柳惜花抬眼看向已经越发黑沉的天际,叹了一口气。明知道天劫非同小可,明知道不该,他还是忍不住用了离魂之术
。只是无论如何他都想要见那人一面,也许错过今日他们将后会无期。
此刻的都城已经被夜幕笼罩,虽然今夜不见月光,可城中依旧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所有人都知道今夜是相府与柳府
结亲之日,柳府上下更是分外喜庆,但这喜庆却丝毫无法感染那个着了一身新郎红衣的男子。
柳成章静静站在窗前望着院中的桃树——他没有来。
“大少爷,您怎么还在此处?可让老奴好找!”老管家急匆匆的从外头闯进来,见他不急不躁的站在窗前没有动弹的
意思,便拉了他就往外去:“可都等着您呢,别误了吉时!”
柳成章被一路拉着进了大堂。媒人见他进来,不由分说的便往他手中塞了一段红绸,红绸的那头是他即将要娶进门的
娇妻。
他看着她,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只牵了线的傀儡,无知无觉,亦无力反抗。
第十三章
宾客满堂。
司仪唱到:“一拜天地——”
柳成章紧了紧手中的红绸,脑中闪过的是那双略显青涩的凤眸,他猛地抬起头,看到的却是自己父亲眼中满目的担忧
。柳成章最终还是转过身,规矩的拜下去。
“二拜高堂——”
他耳中听到的却是那个男子笑道:“我这个桃儿里有只小虫,柳兄,让我尝尝你那个可好?”
“夫妻对拜——”
高座之上的丞相与柳老爷看着这对新人眉开眼笑,喜乐声、宾客的恭贺之声不绝于耳,柳成章闭上双眼,有些僵硬的
拜了下去。
——却原来有的时候,半分都由不得他。
司仪高声唱到“礼成!送入洞房——”
天际边不合时宜的响起一阵雷声,喜乐声却不曾断绝。
柳成章手里挽着牵了新娘的红绸,突有感知般的顿了脚步。他回过头来,却吃惊的发现人群里有个男子正目不转睛的
注视着他。即使宾客众多,他依然第一眼便认出了他,即使他们隔得那般远,他却清楚的看到那双好看的凤眸中满是
落寞。
闪电突然划破夜空,映得众人的脸一阵明暗,柳成章慌忙定睛再看,却再也找不到那张让他念念不忘的容颜!
——莫非……是幻觉。
无人知晓的是,百里之外的夜空中正蓄满了雷电,此处是一个妖的渡劫之地。
身上一阵银光涌动过后,柳惜花无法抑制的吐出一口污血,嘴角勾起一个苦涩的弧度,曾几何时,他也落得如此狼狈
。他抬头望去,只见上方的天空越发的黑沉,其中雷电涌动,那浩大的声势不似天劫更像是天谴!
看来冥冥之中早有注定,他为那人逆了天意,今日便要全数偿还。
只是短短片刻的时间那方天地似乎再也承受不住更多的雷电,四周的空气似乎有一瞬的停滞,紧接着第一道劫雷夹杂
着耀眼电光以万钧之势落了下来。
柳惜花迅速张手撑起结界,顷刻间,那劫雷便轰击在结界之上,引得一片电光闪烁煞是好看,可结界里的人,面色却
白了一分。
天劫有九道劫雷,他并非上古神兽,可这第一道雷便如此厉害,看来是天谴无疑!柳惜花无奈的笑笑,竟然来得这般
凑巧,余下的八道劫雷只怕是抵挡不住。
——只是他还未告诉那人他的身份……
不容他多想,第二道雷已经紧接着轰击而下。
他紧咬着牙关,嘴角处还是溢出了一丝血迹,面色更是苍白了几分。
——只是他还未曾学会写那人的名字……
第三道劫雷声势浩大的直落而下,将已经濒临崩溃的结界砸得明灭闪动,没给他片刻喘息的机会。
——只是他曾答应过,来年再来与那人一同吃桃……
第四道劫雷轰击在结界之上,已经残破不堪的结界应声而碎。柳惜花再也支撑不住的吐出一口鲜血,耳边仿佛又响起
那人低沉的声音:“世人皆艳羡柳府的富贵,怎知有千般富贵便有万般求不得。”
他低笑出声。
——你的求不得可是说她么?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即使没再有“柳惜花”这个人,你可还会寂寞?
第五道劫雷却没有给他继续思考的余地,毫无阻碍的打落在他的身躯之上,那疼痛刺骨却不及他心上的万分之一。
第六道劫雷接踵而至,眼看就要打落在他的身上。就在千钧一发之时,突然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人影替他挡了下来。
眼前是一副粉红色的裙摆,他却已经无力抬眼去看。只听那女子怒道:“真是个笨蛋!”柳惜花便再也坚持不住的倒
了下去,唇边却还残留着一丝笑意来不及消退。
可笑的是他痛过,痛那人一身红衣,手里却牵着的却是另一个人;怒过,怒那人如此轻易便娶了妻;恨过,恨自己生
而为妖,恨他们相遇得太早而他却明白得太晚;悲过,悲如今便要元神尽散,无法再赴明年之约;却唯独不曾悔过。
——当真可笑……
“花妖!”耳边是女子无措的呼声。
逃不开天谴也不过是元神尽散的结局,如此这般也好,不必去看着那对新人的悱恻缠绵,不必独自一人去面对那漫长
无味的修仙之路,更不必看着眼前这个女子慌乱的追着他四散的元神。
天空中雷声渐小,豆大的雨点“哗啦啦”的砸落下来。
无法释怀的是,若是早些明白这便是喜欢,若是早些化了形,若是那人知晓了自己的心思,他可还会牵自己的手?
可是如今却太迟了,他的身体逐渐化作莹莹光点一路飘荡,直至融入夜色之中再无从追寻……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清晨的柳府门前,喜庆的红绸还没有撤去,摆在窗前的双生花却已然凋零,甚至连枝干都枯死殆
尽。柳成章捧起那落在窗棂上已经黑透的花瓣,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怅然若失的慌乱。
——花
——惜……花
——柳……惜花
——惜花……
住持昔日的告诫犹在耳畔:“不是和尚不想将它送与公子,这花它……已成了精,恐怕不久便要成妖!”
“妖花……”
柳成章还记得自己曾调侃那人道:“你若非男子,我定会以为你就是那狐仙所化。”
他依然记得自己曾经派人遍寻都城,也未能寻到一个名为“柳惜花”的公子。如今想来,答案似乎呼之欲出,他却不
敢再往下想。
——不会的……
可是自那日之后,那个人再没出现过……
终 章
时光匆匆,院中的桃树自那年之后再没有结过桃子,那年在树下吃着桃的二人也已经无从追寻,只剩下窗棂上那个空
花盆依旧放在那里见证着那段已被忘却的过往。
这样一转眼便是许多年。
今日是柳府的老太爷柳成章入殓的日子,柳府里里外外都挂上了白段,府中众人哭成一片,吊唁的人往来不绝。
一个宫装女子牵着一个孩童在柳府门前停下脚步,她看了看门里的人,随即蹲下身对着那个男童说道:“柳府的老太
爷柳成章文韬武略,坐拥巨富且一生行善无数。他儿孙满堂,活了八十岁。今日便是他入殓的日子,陪葬之物却只有
一个三彩瓷花盆。听说他临终前特地嘱咐子孙,一定要将此花盆放在他的棺椁之内,伴其长眠,日后亦不愿与人同棺
。”
只见男童抬起脸来,五官似用上好的白玉细琢而成,玉雪可爱。他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转过头向门里望去。
只见府内饰满了白段,那棺椁被摆放在大堂的中央,吊唁的人来来往往。交谈声、哭声、安慰之声交织错杂,却一声
也入不去男童的耳,他的眼睛只是一瞬不瞬的盯着那棺椁,尽管知道那里面躺着的应该是一个白发鹤颜的老者,可他
的脑中却不合时宜的闪过一张陌生男子的脸。
那男子样貌俊逸非常却面色苍白,剑眉下长眸黝黑深邃、鼻梁高挺,薄薄的双唇毫无血色,笑起来的时候总是淡然,
男童却知道那人是孤寂的。
他似乎能看见男子此刻正坐在窗边,手里抚着一朵白色神似牡丹的大花,薄唇微微煽动。虽然听不到男子的声音,男
童却知道那人在说:“妖花。”声音低沉得仿佛就附在他的耳边。
女子问道:“你可还记得?”
男童摇摇头,再转过脸来的时候已是不自觉的泪流满面。
女子不由得皱起秀眉,虽然神识尽散,没有了记忆,但还是放不下么?
她幽幽叹息一声,自己花了这许多年才让他重获人形。这一次的脱胎换骨定能让他日后位列仙班。
女子转过眼去望着那棺椁,她不会告诉他,那人曾经派人行遍九州只为探访姓柳的人家;她不会告诉他,那人每月十
五皆独自在桃树下摆了酒宴只为等待名为“惜花”的公子。
她没有进门也没有惊动任何人,最终只是拉起男童悄然离去。
历史的书卷不知翻过了几百年,昔日繁华的都城已在战乱中沦为废墟。偶有一赶考书生路经都城郊外,却在一个已经
荒废的墓地中发现一株不知名的花开得正好,只见那花神似牡丹,艳丽非常,令他十分喜爱。
书生停下脚步,小心翼翼的将那花连根挖起,用衣裳包好了正准备继续赶路,恰逢一老者经过,看到那花“咦”了一
声。
书生冲他微微点头,“老人家可是认得此花?”
老者点头道:“此乃双生花,典籍记载双生花本是双生,一株双花,一雄一雌,雄花洁白无瑕,雌花艳丽非常,待双
花盛开之时便可双双成仙。可惜此株只见雌花不见雄花。”
那书生笑道:“老人家真是说笑了,花又怎有雄雌之分?”
“公子莫要不信。”
书生还待再问,老者却不欲多说,只是自顾自的缓步离开,嘴里还念念有词道:“缘来缘去,说不得,盼不得,求不
得,留不得。”不过片刻的功夫,那老者的身影已经隐没在山林之中。
荒草凄清,四周再无人踪。眼看日头还好,书生便好奇的扶起倒在那花附近的墓碑,用干枯的树枝粗略的刮了刮上边
的泥土。
他细细辨去,只见那上边纂刻的名字念做“柳成章”……
一朵花的花期说长不长,说短亦不短,可是对于某些人来说便是一个轮回。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