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退去,明月高悬,四下望去是青翠农田——归先生居然把他弄到郊区来了?
不远处的公路上停着辆黑色跑车,那流线型的设计那“穷人离我远点”的气质无一不让张非联想到他的富二代学生。许多站在车旁朝他招手,笑得异常灿烂,袭邵在他身边,钟错站得离两人远些,眼睛却还盯着张非。
那眼神……张非在心里又把宋鬼牧剁了七八遍。
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就算是按照张非自己的计划,他也是有考虑要不要在最后给小鬼来个真情告白的。
现在么,也不过差了两个月。
顶多就是考虑一下怎么对付他家的别扭鬼王——这个张非有信心,保证三句话之内把钟错的感情从感动转为火大。
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大不了了吧。
心念已定,张非摇头一笑,向跑车那边走去。
“不错么,还懂得换辆上档次的车来迎朕回宫——”
还真是这人的标准回答……
想想当初长生是怎么朝着电话那边咆哮要车的,钟错就默默为他不值——这混蛋看起来精神十足活蹦乱跳,压根不像个被人绑架了的。
来这里的路上,他一直在为张非担心。鬼王目中无神佛,可这段路上他几乎把一辈子的求神拜佛都用光了——想想就丢脸。
……还不如让他吃点亏,这样他出手救人救得也舒服。
不过能听到那番话,算是意外之……喜?惊?都有点又都不对。
很难形容的感觉。
心里好像有什么地方被触动了,感觉很怪,却不难受。
反正等回去就能问出答案了——自暴自弃地安慰一下自己,钟错转开脸,不去看那个一脸灿笑的人。
话音落下的刹那,他的眼睛,捕捉到了一抹黑色的影子。
无声无息间自地面蹿出的,黑色影子——
——“日本那边七草家似乎有什么异动。”
他们已经来了。
潜伏楼外,始终按兵不动,直到此时,他步出小楼,心防松懈,身边又不曾有任何同伴时,潜伏者才发出了最凌厉的攻击。
原来真有忍者么……
脑中浮现出轻飘飘的话语,身体,却陡然沉重起来。
胸口传来破裂的痛楚,却转瞬即逝,剩下的,是一片麻木。
艳丽的血红在眼前绽开。
冰冷的死寂缠绕身体。
站不稳。
动不了。
……冷。
眼前的世界开始晃动,左胸处穿出的锐利刀尖一转,彻底绞碎里面柔软的器官,再毫不犹豫地拔出,带出一片耀眼的血花。失去最后支撑的张非无力地向前跪倒,朦胧的视野中逐渐出现了人的影子。
眼皮软软地想要合上,意识却努力地将它撑开。
他听见了谁愤怒的声音,他看见了谁惊慌失措的脸……
我认识你以来,还是第一次看你这样。
泛白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能出口。
——只差两个月而已……
脑中最先出现的感情,是遗憾。
——十二个月跟十个月也没差多少,不能通融一下么……
“张非!”
嗳,没大没小,你该叫我爸爸。
最后一点支撑身体的力气也随着血液流失殆尽,他疲惫地垂下头,额头抵在谁的肩上。
他忍着肉疼买下的白色运动服上已经全是血了,本来还觉得这件能让小鬼穿到最后呢……他穿这件还挺不错的。
结果这次还是没法回答小鬼的问题。
他还没看到和尚把宋鬼牧的脸画成了怎样惨烈的模样。
据说死前会出现人一生的回忆,但他此时能想到的,好像全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视野逐渐暗淡。
失去光芒的双眼慢慢合拢。
努力张开嘴唇,最后的力气,凝聚为三个字。
“抱歉啦……”
没办法陪你到最后。
黑暗、冰冷、死寂。
这世间的一切,终于离他远去。
第一百零一章
“——这是怎么回事?”
一向语气温和的人难得严厉起来,效果确实迫人。被追问的人若无其事地别开眼,可微微拧起的眉头却泄露了他心中的不安。
毕竟……这确实是他的过错。
还是极为严重的那种。
静默三秒后,他还是开了口:“好罢,我承认确实是我之过——是我让七草家派来的人隐在那里,是我在你的阵中做了手脚。”
“理由?”
“你清楚,”莫应淡淡道,“要是那小子真点了头,我不能看你犯傻。活人加入幽鬼盟?好天才的主意。”
归先生脸色一冷,莫应扬着下巴,挑衅似的看着他,再不多说一句。
除此之外的理由倒是也有,如果张非狗屎运到极点,出来时归先生与他一道,那七草家的杀手身手再怎么精妙,也杀不了归先生在旁的张非——而经此事后,不管张非最初答应加入是存了什么心,这一条命的情他总得认下。
当然,他并不期待某人会因为救命之恩就感激涕零忠心耿耿——只是让他知道盟中有个想杀他的人,会逼他站得离归先生近些。
至于归先生自己怎么想……莫应不认为他会为了一个外人对自己有什么不满,毕竟他是王无相,是他现在唯一能勉强服从的人。
只是,他没想到那个被他认为是“只有运气好些”的家伙,居然能……
“如果张非死了,你清楚接下来的是什么,”归先生深深叹息,“恶情果缺一,四凶阵法不全,就算勉强施展,效果也……而地府的人,怕是早盼着这一天了。”
“是我算错,毕竟你能被他唬走,这种事确实超乎我的想象。”莫应语带讥讽,归先生微微叹息,也不打算再说下去,只道:“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事情总算没发展到这一步。”
鲜血溅出的刹那,所有人都愣了。
七草家用难以想象的代价换来的杀手确实有他的价值,他抓住了最特别的机会,下了最狠厉的杀手。
一开始他想要直接抹断张非的脖子,那最稳妥,但情势的变化不得不让他选择了有极小几率(毕竟有右位心这种可恨的存在)失败的心脏——所幸这一次没有出现极小的几率,刀尖传来的触感告诉他,他已经稳稳地刺中了目标的心脏,绝无幸理。
转动刀刃将那团软肉彻底拧碎,断绝最后的可能,杀手平静地拔出兵器,迎上向他飞来的子弹——子弹是朝着手腕和腿去的,开枪的人下意识避开了要害,应该是想抓活的。
可惜他已经咬碎了牙齿中的毒囊。
无名的杀手倒下时顺便向他的目标送去了最后一瞥,心里浮现出恶毒的喜悦——就算有再多人在乎,这个人,也注定要跟他一同走向死亡。
他咬牙切齿地背过脸,记忆中的最后一瞥是那人满脸的灿笑。
下一刻,充斥双眼的变成狰狞的血红。
怀里的身体软绵绵的,轻得不可思议。他看见那双眼睛疲惫的眨了眨,眼中最明显的情绪竟是歉意。
“抱歉啦……”
软弱无力地靠在他身上,那个人低声说。
谁要你的抱歉!
他聚集全身的力量汇做治疗的法术,毫不吝惜地灌注在伤口上。一边冲上来雪白的影子,璀璨而柔和的佛门金光笼罩张非全身,却止不住那片血红的继续扩大。
无力回天……
再怎样精妙的法术,救不回已经踏在生死边缘的人。
牵系着他与张非的契约正在逐渐断裂,鬼王的力量萎缩衰落,这本是曾经的他最不愿看到的事,但此时……
眼见佛光无效,和尚双眼一闭,再睁开时,他忽得发出一声厉叫。自他口中,一颗泛着金光的舍利缓缓浮起。一绿一蓝的猫眼全部泛红,舍利上随之漫了血色,正当他要有什么动作时,一个粗暴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让开!”
受伤势拖累,宋鬼牧是最后一个来到张非身边的。他刚来到这里就看到和尚的作为,不由脸色大变,当下一手抓住和尚颈皮,生生把他从张非肩上拽下,另一手攥住空中的舍利,间不容发地拍进和尚嘴里。
最后,他还一不做二不休的抬手一甩,把和尚整个摔进许多怀里。
“不知死活!”狠狠瞪了一眼摔得头晕眼花的和尚,宋鬼牧的目光移向被钟错抱在怀里的张非。
他的眼中出现了一瞬的挣扎,但很快就被决然取代。
“真他X的腊月债,还得快……”单膝跪下,宋鬼牧闭了闭眼,手按向颈侧。
一根寸许长的银针被他捏着针头缓缓拔出,明明是自体内抽出,银针之上却不见一点血色,寒光凛然。
拔出银针之后宋鬼牧的脸色整个都暗了下来,他不敢耽搁,两指捏着银针,小心翼翼的插进了张非的身体——或者说,尸体里。
银针刺入后,宋鬼牧身体一软,浑身无力地坐到地上。和尚挣扎着跳到他身边喵喵叫个不停,宋鬼牧揉了揉他的毛,懒洋洋道:“不用叫了,一报还一报而已,省得我以后见了他还不爽……不就是一辈子只能用一次么,划算啦。”
和尚的叫声顿了顿,他盯着宋鬼牧默然不语,过了会儿,他轻轻爬上宋鬼牧肩膀,舔了舔他的脖子。
自那根银针插入的地方,诡异的血色印记开始蔓延,一开始只在颈侧,但很快,那印记漫上了张非全身,到最后他整个人都被那血色印记缠绕。钟错忽然抬头,不敢置信地注视着宋鬼牧。
即将崩毁的契约忽然静止,之后甚至有了恢复的倾向,虽然微弱,但那确实存在。
“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牛B的人啊,”宋鬼牧懒洋洋地抓着猫毛,语气重现昔日张狂,“赶鬼秘术,生死反转——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赶鬼人千年传承中曾出现无数精妙法术,但可惜,他们仅靠师徒传承,极少整理自家的秘法,许多法术就这么遗失在了时间长河中。幸运的,生死反转没有。
正如其名,生死反转可以让死人复生——完全的、彻底的、毫无后遗症的,不是活死人也不是僵尸,而是真真正正的,正常的活人。
逆天否?
可惜同样逆天的还有他的限制:生死反转只能在人死之后立刻施展,限制时间只有区区五分钟,就算赶鬼人有心以此换钱,想找个合适的买家也是难比登天——而且,这招又有着他特殊的代价,特殊到很少有赶鬼人会愿意出售。
如此不方便的法术之所以还能传承下来,仅仅是因为它简单,只要是赶鬼人都能学会,所以宋鬼牧才学了。
学习时他曾毫不客气地嘲笑了创造此术的前辈,扬言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用这招,可惜……世事难料。
“我的天啊……”
许多喃喃感叹着,他这一天绝对受了平日百倍的刺激——宋鬼牧突兀的背叛,一路提心吊胆地赶来,好不容易见到活蹦乱跳的张非下一秒他就血溅当场,紧接着又是赶鬼人的不传秘术……
所幸事情似乎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血红的印记逐渐褪去,张非苍白的脸上却多了血色,钟错撕开了他的衣服,左胸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愈合,最后竟恢复得不见任何痕迹。
然后,四野寂静之下,听力过人的四人一猫,同时听到了微弱的心跳声。
“太好了……”
最先出声的,居然是素来沉默的袭邵。
“是啊,这真是……”许多长长松了口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那边还有个凶手,走过去粗粗检验一下之后,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看身手,看他事后的果断,十有八九是日本那边的忍者家族训练出来的。可惜这种人身上绝对不会留下一丝能指证雇主的线索,再检验也是枉然。
好在张非没事,这种人身价相当不菲,能买下来,七草家估计要大出血……恶劣的许大公子立刻想好了一份关于此事的外交辞令,措词严厉宛如狂风暴雨,将七草家从头损到最后,最后再轻描淡写地提上半句“所幸没有人员伤亡”……预计效果是把七草家家主气吐血,50cc不嫌少400cc不嫌多。
最后踹了一脚凶手然后打电话给上面请求支援,许多转身去看张非的情况——一见之下,他的心又再度提了起来。
钟错依旧紧紧抱着他,脸上的凝重没有丝毫改变,只是眼中绝望稍退。宋鬼牧抓着张非一只手,眉毛拧得死紧,仿佛遇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怎么了?”
“情况有些不对,”糟糕的表情让宋鬼牧原本就难看的脸色更灰暗了一层,“照理说这样就够了啊……别告诉我说,他的魂魄松成这样?”
“魂魄松?”
“一般来说人死之后要稍隔一段时间灵魂才会离体,依据死法、死者生前状况而各有不同,”袭邵道,“理论上说,除非生前患有重病,阳气衰竭,否则人的灵魂至少要数分钟才会……”
“可他的魂魄现在不在这里,”宋鬼牧直言道,“否则我应该能感觉到。”
许多看向钟错,年轻的鬼王微微点头,声音艰涩:“他……不对。”
原本因张非复生而稍微缓和的气氛重新冷了下来,许多狠狠抓了抓头发,在心里把主管命运的神——甭管古今中外——来回轮着咒了一遍:“先不管这是怎么回事,好歹人活了,就算只活了一半。”
“先回去吧,在这儿呆着……总不是个事。”
宋鬼牧点了点头,慢慢起身。钟错也站了起来,同时小心而轻柔地把张非扶起。
他的头发微微垂下,挡去了脸上的表情。
第一百零二章
“女人更年要静心……”
电视上广告做个没完,如花小居里打工的小青年正算着什么时候放电视剧,旁边一只手伸出来拿走遥控啪嗒一声把电视关了。
小青年横眉怒目地转过脸,看到自家老板后立刻没了脾气:“花姨……”
“下班吧,反正就这么几桌了,用不着在这儿等。”花姨朝他们摆摆手,小青年如蒙大赦,也顾不得电视剧了,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小饭馆里就剩下两桌人还在细斟慢饮,确实用不着太多人手帮忙。溜达到收银台后面,花姨发起了呆。
收银台里面客人看不到的地方,几盘包着保温膜的小菜已经凉透了。
这种事情以前不是没有过,张非毕竟年轻,就算现在比以前收敛多了,时不时也会出去过过夜生活——钟错来了之后这种日子倒是少多了——只是不管怎样,他都会记得打个电话回来。
但今天……
无端笼罩心头的阴影让花姨心情压抑,手指交叉紧握,她盯着那几盘小菜呆了半晌,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
穿过如花小居的厨房就能通到楼梯,上楼右手边第二间就是张非的房间。走在楼梯上时,花姨忽然听到一阵异样响动。
有些杂乱的脚步声,门响,以及几乎听不清的低语——是他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