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兄弟,你可知自己状况?若不是老朽此前喂下的药物,你哪能死撑到此时,你那胃伤心疾,高热不退,本就是极需好好休息将养之病症,你却定下十日之期,劳心劳力,心力交瘁,伤重不治而亡,便是老朽救活隔壁间那人,又有何意义?”赛华佗依旧乐呵模样,又从衣袖里取出一个精致瓷药瓶,“不过,老朽不问世间事,你既心甘情愿,则不必多说劝阻,这瓶子里有六粒你先前所服之药,醒时每个时辰一粒,若是不够,再向老朽取之,价不变,五十两银子一粒。”
一个时辰一粒,每日十二个时辰,十日便是六千两,绝非一个小数目。
“你!”塔达努看着赛华佗,怒气毫不遮掩,这般落井下石,哪有半点医者慈悲?!
“……”冷青翼看着白色瓷瓶笑了,淡然说道:“赛先生……可听过《千方金》?”
“千方金?!”赛华佗拍案而起,满脸惊讶,掩也掩不住的喜悦。
“在下可默写部分于赛先生……便抵了这六千两药钱可好?”冷青翼思及景阳常日里为他找来的各种珍贵书籍,未想这般用上了,“在下想来,先生应是不会拒绝。”
“……”赛华佗掩下情绪,默默算计,咧嘴而笑,点头称道:“好,就这么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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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罕推门而入时,正看到冷青翼执笔模样。桌面上铺了许多地形图纸,摆了几本名册。冷青翼一手压在胃腹间,一手握着毛笔圈圈画画,脸上半点不见人色,黑发黏在额际颊边,烛光下好不憔悴。
“……你来了……”听闻推门声,冷青翼抬头望去,记忆中有着一面之缘的人。依旧黑色短发,细碎刘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鼻梁高挺,嘴唇微薄。可如今再不似初见时张狂,双眼血丝,唇瓣干裂,蔫然无力,挫败难掩。
“……对不住。”阿罕走到桌边,一眼便见着冷青翼衣袖上暗红的颜色,“阿罕未想到塔达努会这般咄咄逼人,冷兄弟大可不必如此,阿罕是绝不会放着莫兄不管的……”
“塔达努将军也不是恶意……十万两黄金于现在内忧外困的你们而言,也不是那般容易……”冷青翼丝毫不以为意,说到此处已然松开了按着胃腹的手,微微挺直,看着阿罕轻笑,“再说,小怡于我,也是重要的……”
“对不住……”阿罕宛若斗败的公鸡,坐落桌边,头垂落,手握拳,满心自责。
你带她走,护她周全,我信你。
他当然还记得,当日莫无自作主张,一句沉重托付,也记得那日冷青翼信任目光,任由小怡随着他们走了,可是……
瓷器磨着桌面的声音,阿罕微微抬头,不解地看着被冷青翼推到面前的茶盏,一杯温热清茶,微微冒着热气,熏得人眼眶发热。
“阿罕……”冷青翼微微叹息,“倘若,这还是当日那杯毒茶,你可敢再喝?”
“……”阿罕浑身一震,看着那杯中淡黄色液体映着烛光荡漾,当真仿若回到了那一日,眼前风韵犹存的女子,带着掩不住的悲伤和嘲讽,一杯毒茶,是试探他,也是试探她自己。
“你若还敢喝,就不会这般裹足不前,万般沮丧,畏手畏脚,茫然分不清方向……你若还敢喝,便断然不会懦弱,不会低头,不会退缩,流血拼命也绝不会回头……你若还敢喝,便还是我初见时的阿罕,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生死无惧,只为了将红姑姑带到殿下身边,什么都管不了的阿罕!”冷青翼一番话语落下,来自塞北大漠的汉子,当真红了眼眶。
“冷兄弟!”阿罕一声大吼,拿起桌上的茶,仰首饮下,茶苦,却苦不过心头,这几日,度日如年,惶惶不知,神魂颠倒,无人责怪于他,他却连自刎的念头都生出了,如今想来真正不该,万般不该!
“很好……”冷青翼笑了笑,身子一颤,脸上又黯淡几分,却是垂下眸子,掩饰干净。
恰巧敲门声起,门外传来塔达努声音:“冷公子,主子有请。”
“知道了。”冷青翼像是缓了过来,应声答道,再看向阿罕:“听说你把阿离带走了,带去了哪里?”
“那孩子的眼睛……”阿罕微微思量,还是决定全盘相告,“红瞳是我王族象征,越红则血脉越深,却从未见过一红一黑瞳色……而且,那孩子的年纪,与……暖暖相仿。”
“暖暖?!”冷青翼一惊,万般没有想到,“你是说红姑姑和殿下的……”
“不,还不确定……”阿罕摇了摇头,“暖暖是一双深红眸子,并没有黑眸,我让小天护着她,也未告知殿下,我怕不是,反而难受……”
“……”冷青翼先是愣然,随即会心而笑,“阿罕,你可信天意?那孩子是谁,已不重要……我还有一问,莫无……你救起莫无时,他可有说什么……”
“没有……殿下派我去探你俩虚实,我赶至开门时,你俩已落入陷阱,却也破了开门信义之局,小天依照规矩,关了洞口那些机关,落下绳索,拉将上来的是你……我听那孩童喊着莫无哥哥,又见拉上来的你,方知闯阵的是你们,赶紧再放绳索,洞下却毫无反应,心知不妥,便下了洞,莫兄已然失了知觉沉于潭水之中,好在沉得不深,被我救得……”阿罕说时平铺直叙,听者却知,若是差之毫厘,大约此时已是永生之憾。
“……是么……倒是命大……”冷青翼压下心口后生的恐惧,手在桌下暗自成拳,指尖深深刺入掌心而不自知,克制不让身子颤抖,看了眼污渍斑斑的白色棉袍,笑道:“请阿罕兄给我件干净袍子,我去见你们的殿下……”
“殿下……我劝他多时,可是……”阿罕想起之前密室,他百般相劝都是无果,不禁叹气连连。
“我知道,塔达努将军都和我说过了……”冷青翼的笑,印染着火光,便像充满了希望。“我试试,说不定运气好……”
“好,我去吩咐拿衣物给你。”阿罕起身,担忧地看了眼冷青翼,“你这般,身子……”
“无碍,去吧。”冷青翼淡然微冷,拒绝一切关心模样。
阿罕无奈出门,却比起来时的颓然,显是多了几分活力。
门关上,冷青翼复又弯下身子,头抵着桌面,强忍着那胃里难熬的剧痛。脑中莫无沉下寒潭的景象不停反复,若不是阿罕……若是再晚上半刻……若是……
眸子里的坚强冷硬破碎成片,阖上眼睑,只觉得累,累得想睡。
第六十五回:卓然不群
月近整圆,本应光泽如华,却遮掩于乌云之后,夜间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雨,落在幽静的谷中,显得格外喧闹,气温降了,本就是冷,更何况身侧还少了一人。
“冷兄弟……”
院落中,两人持伞而行,油布纸伞,灰黄颜色,雨水顺着伞骨伞面,落在身侧脚旁,在积水中荡漾出一圈圈涟漪,布靴已湿,沾着溅起的水花泥点,铁链拖着地面,哗啦作响,与那雨声交织在一起,无比苍凉。
呼呵间,一团团白色的气,自伞下飘散而出,没入黑夜里,消失不见。伞沿遮了面,看不清冷青翼的神情,踉跄的身子,走起每一步都显得万分辛苦,却不让扶。
拒绝所有关心,孤立一切援手,将自己逼入绝境,唯有这般,他方能挺立而站,迈步前行,唯有这般,他方能舍了所有脆弱无助,软弱无能,面对接下来的孤军奋战。
他的心里,想着莫无。
莫无未死,会好起来,与初遇时,并无二般。
所以,这一切忍耐和坚持,有了凭依。
阿罕在身侧,说着什么,他有些听不清,他得专心地走每一步,调整每一次呼吸,安抚每一刻心跳……这些都得靠他自己,甚至他还必须让那个即将面见之人,也相信于他,依靠于他,这般,莫无才能安好……
自己还有些用处,这一点让他开心。
“冷兄弟,你怎地抖得这般厉害?!”
“……”阿罕的声音终是大了些,冷青翼这才发现,浑身打着颤,从指尖蔓延开来的冰寒,在四肢百骸间游走,像是所有的温度都随着一口口呼呵出来的白气,离开身体,“只是……有,有点冷……”
不该冷的。阿罕给他穿了十分厚实的裘袄,而这谷里的温度也并不算太低,大约是因为高热……病了,自然会觉得冷,冷便会下意识地想到暖,那股萦绕心间、再难割舍的暖。
“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阿罕毫不掩饰眼中的焦急与不安,几次伸出欲扶的手都缩了回来,他说不出是怎样一种感觉,只觉得眼前这人自己站着,虽是不稳,却能站着,一旦他出手扶了,便会如坍塌般,轰然倒下。
“是么……”脚步虽慢,却不停,两人不再说话,一路艰难,终是到了殿下的竹屋前。
“冷兄弟……到了。”阿罕看着竹屋里的烛火,心中想着最在意的人,皆因他的无能……
“阿罕……你同小怡一般……唤我小冷吧……”冷青翼停下脚步,按着胃腹间急喘了几口气,“阿罕……你快变回原来的自己……红姑姑和小怡……在等着……”
语音落,冷青翼登上几级竹梯,叩门经允而入,伞立于门边,门开门关,恭然有礼。
阿罕呆立于雨中,手中伞落在一边,任冰冷的雨水砸在隐于衣物下的各处未愈伤口。
忽然很想痛饮一番,醉到不知生死,醒来后,天,俨然已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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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殿下,在下冷青翼。”冷青翼入屋,见屋内一人,背手而立,面色苍白,儒雅清俊,倒不似塞外阳刚,两鬓略有苍色,目光沉黑炯然,贵气难掩,只立于屋内,便显得架势十足,满是威严。
冷青翼双膝跪下,行了稽首礼。
“……”赫连戗穹默默打量眼前俯首叩地的年轻人,目光越发深邃,耳闻种种,终不如一见,能过阵之人,果然不可小觑,“稽首,首至地,臣事君之礼。冷公子,开门见山,这一拜,直逼问本王可知身份地位,倒是锐气十足。”
“身份地位,未得之时,费尽心机,翘首以盼,得到后方知,万般不如愿,苦楚自量。”冷青翼不否认,也不起身,这是一场攻心之战,没有硝烟厮杀,刀光剑影,却更需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一生荣华富贵,不愁吃穿,不懂日下农耕苦,不沾世间阳春水,殿下若非贵为殿下,可能遇上右相掌上明珠南宫月虹,情投意合双宿双飞?殿下埋怨这身份地位,一身责任负担之时,可曾想过,一人苦,万人福?何人炕上一家和乐融融,何人草原上欢笑驰骋,何人撩弦清唱,歌功颂德……这些可比不过什么儿女私情?一代大漠枭雄,竟是如此小家子气吗!”
啪!上好青瓷茶壶,落于地面,茶水铺开,来不及闻到茶香,碎裂的瓷片便四溅开来,擦过冷青翼脸颊,划过一道血痕,不过那道血痕之上的眸子里,未被撼动分毫。
玁狁部落,是塞外最大的游牧部落,一直与中原交好,每年上供牛羊特产,恭敬有加。部落可汗有三子,大王子身形高大粗犷,骑术了得,性格豪爽,最爱驰骋草原无拘无束;二王子身形高壮,凡事爱争高低,刻苦努力,武艺了得,博览群书,野心勃勃已不遮掩;三王子较为特殊,因其母来自中原,故更似中原人的秀气俊儒,温文尔雅,平日少言寡语,却是最为通透。三位王子间关系,表面一团和气,私下却甚为微妙。
便是这以温润着称的玁狁三王子,也止不住暴躁,竟是数句话后,摔了茶盏。
只因,句句都落在了痛处。
“冷公子好大的胆子!这般自以为是,不识抬举!本王方才还以为冷公子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原来不过一个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的蠢材!”赫连戗穹连声呵斥,冷了脸,挥袖逐客,“本王如何选择,还轮不到冷公子评头论足,请回吧!”
“殿下,为何不说,比不过……”冷青翼丝毫不为所动,那些难听的字眼和嫌恶,宛若未觉,“为何不说,这些根本统统比不过儿女情长?殿下不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以命抵命了么?那么便告诉在下一句比不过,在下二话不说,立刻就走!”
“你!”赫连戗穹气得浑身发抖,却偏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是因为……两者对殿下来说,都太过重要,没有谁能比得过谁。”冷青翼依旧安安静静跪伏在地上,这般分明低人一等的姿态,却偏偏生出万般傲气,“在下斗胆猜度,殿下这玉石俱焚之法,用自己一命,换南宫月虹和小怡,同时换回那与二王子暗中勾结的中原人讯息,便还得起心爱之人,也对得住一族子民,是否?”
“不是……”赫连戗穹垂眸,手指微曲,按着侧腹,“本王已下了决心,只要救人,其余统统不管!”
“若是……”稍稍的停顿后,冷青翼继续说着:“若是殿下去了,对方以南宫月虹之命相胁,殿下当如何?要什么给什么?!”
“本王做了这样的决定,便是弃了身份,那么能给的,只这一条命,本就是欠着月虹的,给了又如何?”赫连戗穹向前几步,走到冷青翼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冷公子,若你能说的只有这些,那么不必多言,本王心意已决!”
“当年……”冷青翼身子猛然一震,又顿了顿之后,接着说道:“当年殿下面对南宫月虹的哀求时,是不是也一句心意已决?然后眼睁睁看着暖暖,为国捐躯矢石间?”
“你好大的胆子!!”随着一声呼喝,赫连戗穹被人踩踏在最为忌讳之处,狂怒暴躁之下,竟是抬起一脚,踹在冷青翼微微颤抖的肩膀之上,冷青翼一声闷哼,彻底倒了下去,“这是本王忌讳!塔达努没和你说吗?!就凭你这句话,本王便能立刻斩了你!”
“所以……咳咳……殿下并没有心意已决……”冷青翼试着撑起身子,几次努力后,终是再次跪伏起来,依旧垂着头,掩着面目,看着又是狼狈了几分,可那话语间仍是不知好歹,不求饶不退缩,“殿下还是殿下,不过累了倦了乏了……也想要任性一回,荒唐一回……那些压在心口的,太苦,苦不堪言,无人知晓理会……不许别人提来……自己却是每日以鸠毒提醒自己不要忘却……殿下,眼下南宫月虹尚会说‘错过一时,或者就是一世’,可若殿下再次一意孤行,舍了民族大义,毙命于南宫月虹面前,在下敢说,以那南宫月虹的刚烈性子,定然不是一世,而是生生世世再不会原谅殿下!如此地狱黄泉,两缕孤魂兜兜转转,再不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