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时留下的水杯此刻还放在老位置,而他吃惊地发现,里面的水竟一点没动过。他怀着复杂的心情转头看向女孩:“刀我拿到了,你要不要先喝口水?”
对方点点头,松开桎梏着他的手。苏泽将水杯口打开,拿矮了喂给她喝。她的嘴唇已经完全干裂,一接触到水,立刻像放生的鱼一样仰起头大口大口贪婪地汲取着。
苏泽看着她闭上眼满足的侧脸,忽然有一种感觉,在他回来以前,她坚持不喝水的原因,是因为她害怕他不再回来。那样,喝再多的水最后也只是漫长孤独地等待死亡,没有意义。
“够了吗?要再喝点吗?”苏泽问,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的声音会如此轻柔。对方摇头,眼睛只是固执地看着自己动弹不得的小腿,目光恨恨的。
苏泽平日接触的女性虽不多,却也能感到眼前这名女子与众不同,她虽虚弱却一点不脆弱,求生欲强大惊人,面对死亡时又有着一股发狠的决绝,而且……力气还大的可怕。他揉了揉被攥疼的手腕。
匕首砍钢筋,苏泽以前没有干过这样的事,也不知有几分靠谱。女孩从他手中拿过手机,在上面写到——先砍后锉,用你最大的力气,不用管我。
对方举着手机看着他,神情冷峻,带着几分命令的神色,苏泽不置可否,来到钢筋插入的位置,腿和横梁间只有很狭窄的距离可供操作,稍不留神就会砍到小腿。他看着那鲜血淋漓的伤口,犹豫着无从下手。
对方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下一秒,苏泽惊觉女孩正将小腿沿着钢筋尽力往下拉,为他腾出可用刀的空间。那穿插在血肉中的钢筋看得苏泽倒吸一口气,回头转向那女子,只见那双不大却十足灵动漂亮的眼睛被流进眼角的冷汗氤氲,眼睫微颤,看着他时却十为坚决。
他绷紧下颚,用刀刃瞄了一下,对准那段钢筋猛力挥下,“锵”的一声!这一刀敲下去,苏泽能感到女孩立时痛得浑身战栗。
苏泽用手机灯光照了照,冷钢刀果然名不虚传,五毫米的钢筋被斩出了一条可见的痕迹,而刀刃完好无损。不过下一刀下去,恐怕刀刃势必要受损了,钢筋毕竟是钢筋。可是他们眼下没必要吝惜一把好刀。于是他抬手果断又是一斩。
这样砍了三刀,直至刀刃上被锉出了缺痕,钢筋终于摇摇欲断,剩下的部分,苏泽用锯齿小心磨锯,这样折腾了大半个钟头,钢筋终于被重压折断,这一下,支柱更是往下又压了几分。苏泽放下刀,用膝盖抵在柱子的缺口下,喘息着沉声道:“我现在推柱子,你尽你最大努力往外爬!”
他无暇去看对方的表情,但是无端地觉得可以信任她。
那柱子直径有一米,好在并不是整根砸落,女孩奋力往外挣扎,事后他看到对方背上被断裂钢筋刮出的皮开肉绽的伤口,这其间她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没有喊过一声痛,真心只有佩服二字能够形容。
他很佩服她。这辈子第一次打心底佩服的人,却是一个女子。
从废墟下出来,蜜色卷发的女子整个人仿佛焕然新生,她翻了个身坐起来,双臂向后撑在地上,尽情地大口呼吸。苏泽在黑暗中情不自禁地屏息了,手机微弱的白光勾勒着她的身体轮廓,修长骨感的身体离女性的曼妙相去甚远,却因为呼吸带动身体的线条激动地起伏着,苏泽只觉得那其中蕴含着强大的生命力。
又美丽,又要强,又娇弱,又骄傲。
只歇了一会儿,那女孩又蓦然坐起来,曲起伤腿,那上面还插着长长的钢筋。没等苏泽阻止,对方已经双手把住钢筋,一咬牙将那钢条拔出半截,缓了两口气,又再用力一扯,钢筋末端出来时发出“噗”的一声,血立刻溅了出来。苏泽看得不忍卒视,那条纤细漂亮的腿上被拔出拇指大的血口,血肉模糊,好似完全报废了一般。
他看着那对方这才软绵绵地歪在柱子上,濡湿的蜜色卷发斜斜地垂落在面颊,正垂眸打量着自己血淋淋的左腿,好似在靠眼神命令它快点痊愈。
苏泽脱下自己的衬衫,忍着后背密密麻麻的刺痛,将衬衫背上有玻璃渣的部分剔除,走过去跪下来,小心抬起女孩的伤腿,埋头包扎伤口。
对方也没拒绝,他埋头包扎了一阵,闪着光的手机递到他面前,只见上面写着“你叫什么名字”。
他抬起头,对方懒洋洋地举着那只手机,蜜色的卷发垂在额头,也许不是懒洋洋的,而是真的累了……
“苏泽。”
对方听完点点头,又收回手机,隔了一会儿再次递给他。
他抬头看着屏幕上“蓝傲文”三个字,蹙眉轻喃了一声:“像男生的名字。”
蓝傲文坐起来,挑眉瞅了他一眼。
苏泽不太明白这个表情背后的含义,低头时目光落在那只手机,上面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又是一句“蓝傲文”,不知怎么的他觉得那其中带着一股命令的口吻,但应该是他的错觉。
蓝傲文穿着一身黑色长袖连衣裙,修身的一字领,很简单的式样,只是细处有一些不夸张的蕾丝。苏泽发觉对方意外地很高,身高甚至可能不低于自己。
虽然脸上覆了一层汗水和灰尘,一头卷发也蓬乱不堪,但是,现在坐定下来,苏泽才发现,蓝傲文长得出乎意料的好看。杏眸高鼻,标志的瓜子形下巴,唇角微微上翘,不似传统美人的内敛清秀,反而美得有几分张扬。
蓝傲文大约是太过疲累,已经靠着柱子沉沉睡去,偶尔眼睛会微眯着睁开,瞄他一眼,然后又闭上,很舒服似地歪着头继续睡觉。苏泽不时被这样瞄上一两眼,自然就不敢跟着睡了,只能守在一旁侧头端详对方,有这样的人,蓬头垢面,遍体鳞伤,依然能安稳踏实地睡自己的觉。
他瞧见蓝傲文的眼睫颤了颤,眯成一条缝的眼里透出一丝琉璃般的光,又眯了回去,这次应该是真的睡着了。
蓝傲文睡着了,他的胸口却阵阵砰然。
这样的感觉,算是心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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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轮空袭到来时,苏泽和淮港市的其他幸存者一样,暂避在市区占地最广的一座地下商业街里。昔日热闹繁华的地下商业街此刻所有门面萧条紧闭,十二个地面出口已经全部降下了安全门,铁丝网外,被奥比斯波病毒感染的活死人们争先恐后地趴在门外想要蜂拥而进,铁门被抓拍得哐哐作响。苏泽经过商业街三五成群的避难者,四周有小孩在哭,有人咒骂,有人咳嗽……这些人大概是淮港市仅存的幸存者了,政府已经尽最大努力疏散了高危区的人群,但是病毒和丧失潮爆发得太快,总有人没来得及撤离。
苏泽沉默地穿过幸存者,这两天他已经来回找了三遍,并没有发现肖陌的身影。他走向一处地面入口,头顶的丧尸们疯狂拍打着铁门,他朝楼梯上走了两步,怀着一线希望打开手机,结果仍是失望地合上。附近的基站大多已经在第一轮空袭中损坏。
肖陌也许已经不在这里了,至少这里没有他的尸体,已经是坏消息中最好的消息。
这几天观察下来,他大致估算了一下,这条四通八达的地下建筑容纳了足有三百人。绝大多数都聚集在远离入口的地方,这也就导致有些地段人员数量相当稠密。可是这里就真的安全吗?这下面的几乎都是平民,武器无外乎一把水果刀,但凡有一个入口被破,结局几乎是可以想见的。
而且……苏泽看了一眼人群中某几个拼命抑制住咳嗽声的人,他们的脸色很不好。已经开始陆陆续续有人远离他们,也有几个男人朝这些咳嗽的人投来不善的眼神。
苏泽选了个远离人群的位置,在一家野营用品店外。其它的店面多半被砸开了,这一家因为靠近入口,没几个人过来,反而完好无损。
他在野营用品店的对面坐下,靠着墙曲着腿,静静地看着灯光照在地板上撑起的墨绿色帐篷上,小时候肖陌曾对他说起过长大后的梦想是做个潇洒的背包客,要走遍地球上所有人迹罕至的角落。那时他们的偶像是贝尔格里尔斯,要像贝爷一样徒步穿行沙漠,生吃虫子,脱光衣服过冰河什么的……但现在找不到肖陌了,他仔细地想了想,发觉其实他从没拿贝尔格里尔斯当偶像,甚至这些也并不是他的梦想。如果有了肖陌,贝爷就成了他的英雄,徒步穿行沙漠的画面也变得闪闪发亮,但是没有肖陌,这些似乎都没有太大的意义。
兀自出着神,眼前却不觉暗了一下。苏泽抬起头,头顶和店面的灯光同时开始一闪一闪,这几下接连闪烁,让整个商业街的人都顿时屏住了呼吸。而后“啪”的一下,四周终于陷入完全的黑暗,人们惊慌失措的声音像海浪一样掀起。在这其中,苏泽却听见了别的声响,地下商业街的入口处传来飒飒的风声,像是天空中有什么呼啸而过。
从尖锐的呼啸声入耳,到大地开始猛烈震动,这中间只有不到十秒的时间。苏泽只觉得那一下仿若陨石坠落的巨大冲击,让他的双脚如同站在剧烈碰撞的地壳上。四周一片黑暗,人们凄厉的尖叫声铺天盖地。他感到黑暗中有什么朝自己飞快地落下,飞快地向左侧就势一滚趴卧在地,却还是感到很沉闷的几下砸在自己身上,他攥紧手指竭力想保持清醒,但还是很快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四周一片死寂。
他趴在地上动了动手脚,四肢似乎都无碍,头有些闷但意识清楚,还记得加拿大的首都是渥太华不是温哥华,只是,整块背上都是火辣辣的灼痛。
翻身起来,发觉居然有不小的活动空间,不过这一起身,立即有玻璃渣子淅淅沥沥掉了满地,他才发现先前砸在自己身上的是野营店的玻璃门,用手摸了摸后背,立刻摸到尖锐的碎片赫然插在自己背上,他坐起来,静静地深呼吸了一阵,而后抬手同时从肩膀和腰摸上后背,试着着手拔出那些玻璃片。等大的几块拔出来,浑身都已汗湿,再用手去摸,仍有许多细小的渣滓嵌在肉里,太多了,没法一一处理,只能暂时作罢。
站起来,摸出手机,屏幕上显示时间为6月6日,这么说他已昏迷了一天,时间是14:27,也就是说现在还是下午,他的位置在地下商业街的入口处,但是却看不见一点光亮,听不到一点声音。他将照明度调到最大,往出口的方向照了照,果不其然已经被掉落的承重结构和垮塌的基石堵死,又小心往地面照了照,有几个人型的轮廓被压在最下面,应该是那些先前聚集在入口处的丧尸。
苏泽转身往深处走,希望能发现别的幸存者。
一路死寂,越往里走,苏泽的心越沉,血肉模糊甚至压成肉饼的尸体随处可见,在手机照明灯惨白的灯光下,那一幕幕更是显得触目惊心,偌大的地下商业街像是一个坍缩了的地狱,到处是碎尸,烟尘,瓦砾,许多地方连弯腰都过不去,必须蹲下来爬行。他错觉自己仿佛是在某个黑色怪物狭窄的肠道中爬行,无止无休。
有时从逼仄处爬过,后背必须摩擦着倒塌的墙面或者地面,那感觉像被剥了一层皮。但是,再痛也不能停下。
太寂静了,那种仿佛全世界都没了,只有你一个人在喘息的寂静,比起被发狂的丧尸团团围住还要令人绝望。他并没有任何伟大的拯救者的情操,在这一刻,只是无比强烈地希望找到一个人,谁都可以,管他是人渣,骗子,强盗,还是杀人犯。
第一天过去,从一号出口到三号出口,没有找到能出去的地方,没有生还者。他找到一只容量比较大,还能用的乐扣水杯,将沿路找到的水收集好,喝了一点水,休息了几个小时。
第二天又是整整一天,从三号出口到五号出口,距离大约六百米,没有找到能出去的地方,同样没有生还者。
还有机会,地下商业街才走完不到一半,靠在角落歇息的时候苏泽心想,他关了手机,闭上眼,调整着呼吸。
就这样,到第三天,他开始向第六个出口摸索。穿行了整整六个小时,直到手机灯光照在一片彩色的马赛克上。他放下手机,不得不接受陷入绝境的命运。挡在他前路的,是这座地下商业街的标志性建筑。直径超过二十米的穹顶整座垮塌下来,将前路完全封死。
苏泽看着这面不可逾越的天堑,深吸一口气,倚着穹顶滑下身子。
心灰意冷地靠在马赛克墙上抬起头,眼睛只能看见一片绝望的黑暗,睫毛上落满了灰尘,仿佛死亡的阴翳盖在他双眼上。
结束了,在这个永远不会再有救援的城市,他将要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了。
失去了希望,全身的力气像潮水一样退去。然而就在这时,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道枪声。
苏泽猛然睁开眼,那枪声响了一下就平息了,却激起他满身的冷汗,竖起耳朵可以从回音分辨出枪声来自四号出口的方向。是幻听吗?还是他错过了什么?可是他一路过来时明明有呼喊,如果有人活着,不可能不回应他?
他再度起身,猫着身子从错落倾斜的横梁之中又原路返回,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你在哪儿?!”
没有人回答。
“如果你还活着,不管用什么方法,回我一声!让我知道你在哪儿!”苏泽朝黑暗中喊道,声音干涩嘶哑。
片刻的安静,然后又一声枪响。
这一声枪响像在他的脊柱上狠狠捏了一下,不是幻听,那个人可能出于某种原因无法发出声音。全身的力气仿佛都回来了,他尽最大的努力朝四号出口的位置赶去,翻越,躬身爬行,贴地爬行……背后的伤口一次次裂开,他甚至能感到石灰粉尘和着汗水浸进伤口里。
枪声每过一会儿就响一次,直到苏泽感觉枪声震耳欲聋就在近处了,他高声道:“可以了,我已经过来了,不要再开枪了!”
对方果然没再开枪,只是用枪托不时敲打着发出声音。苏泽循声过去,跨过一道梁柱时背后忽然发出“吱呀”一声,断裂的钢筋带着承重柱在他身后不到三米处轰然落地。
与此同时,手机的灯光终于照出他一直寻找的,也许是除他以外唯一的幸存者。对方的面孔在落定的尘埃后一分分清晰起来。
因为有枪,在赶来的过程中他一直下意识地将对方判定为警察或是武装人员,却没想到,那个半身都被压在柱下,手指费力地扣在扳机处的,竟然是一名年轻女子。
而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长时间没有看到活人,两人四目相交的一刹那,他只觉得那女孩的目光滚烫得让他不敢直视,却又偏偏移不开视线。
女孩的年纪看似与他相仿,下颚和脖子上满是血痕,似乎是伤到了喉咙,无法言语,只能睁眼看着他,女孩的眼睛并不大,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妆容,眼角却有着天然的细长微敛的弧度,苏泽从对方灵动的眸子里看到了痛苦,不甘,以及无比强烈的求生欲。
他从她身上跨过,用手机查看了一下压着这女子的支柱,倒塌的支柱压住了她的整个左脚,连带着压在了左手上,险些压到脊柱,照道理如果能将那柱子推开一点,她拼了命是可以爬出来的,但是……苏泽蹲趴下来,才看到柱子的一截钢筋插进了女子的小腿里。
目测钢筋的直径有5毫米,而眼下他根本没有办法弄断钢筋,哪怕它只是低碳硬度的。苏泽转头看向女孩,女孩也正回头看他,他不晓得该怎么对她说,谁知那女子却伸手抓住他手里的手机,眼神急切。
见她似乎有话要说,苏泽把手机递给她。女子将手机放在面前,趴在地上,单手在触屏上点着,然后拿给他。
——你到附近找一个穿黑衬衫,右眉有刀疤的男人,他身上有军用匕首,或许有用。
苏泽点点头,拿起手机正要起身,女子却又抓住他的手,在他手上紧紧地握了握。
其实作为女生这双手实在宽大得有些可疑,但在那时的情状下他却没有多想,他看向女孩的眼睛,她的手指是凉的,眼眸却是热的,那并不是楚楚可怜的恳求和依赖,而是动物样的敏感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