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噤声!”莫无低喝,见阿离赶紧捂了嘴,这才低头去看那脚踝。
“疼,疼……嘶,轻点轻点……不不,没事没事,您继续继续……”阿离笑得嘴角抽筋,莫无在肿胀之处揉了揉,确定骨头未断,只是扭了。
“把手伸出来。”莫无冷冽的语气,一成不变,即使面前已是无比可怜的一个小孩子。
“呜呜……”阿离抖啊抖,伸出自己的爪子,自是惨不忍睹。
“……”莫无看了之后不语,起身走开,又很快回来,递给阿离一些药酒和药粉,还有些纱布,“会不会?”
“会。”阿离赶紧接过,向后缩了缩,“那个,小翼叔叔的手,也……”
“已经包扎过了。”莫无再次起身,去处理死了的野猪,比起地上之前捉住的野兔,显然野猪的可用价值高了许多。
“呼……”看着莫无离开,阿离把悬着的心摆摆好,又看了眼沉睡的冷青翼,心中不禁庆幸,好在自己炼制毒药的水平不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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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叫叔叔,并非如此熟稔。”冷青翼端坐在马车里,看着马车另一侧的阿离。
“……。”阿离微微垂首,不知如何反驳。
“你不该遇上我们。”冷青翼唇角勾起,眸子里闪过落寞,却遮掩在光影里,“阿离,到了下一个镇子,你便走吧。”
马车上的破洞依旧透着风,冷青翼微微笑着,说着分离。
阿离低下头,心中盘算,复又抬头看了看驾车的莫无,然后蹭啊蹭地坐到了冷青翼的身侧,露出求人的可怜兮兮。
“哪里都很危险,阿离想要跟着你们。”扑闪的大眼睛,里面有藏不住的不安和对分离的厌恶,“阿离不会碍事的。”
“……”冷青翼侧头看着阿离,但阿离看着冷青翼那双眸子,却觉得他并不是在看着自己,然后他听到冷青翼冰冷的声音,竟是比冰山似的莫无还要冷上几分,“不行。”
不行……
只是两个字,却坚决的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阿离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终是低头没有出声,冷青翼也不再说话,马车前行,向着那一处分离。
站在坑坑洼洼的小径上,看着渐行渐远的破败马车,阿离低下身子,捡起一块石头朝着马车的方向砸了过去,大骂了一句:“滚开!有什么了不起的!”然后背着莫无给他准备的小小包袱,摸着胸襟暗袋里冷青翼给他的玉佩,蔫蔫地拖着扭着的腿脚,向着镇子的方向走去。
冷青翼坐在马车里,仍是微微笑着,偏头看着驾车那人纯黑的背影,心中不知想着什么。
分离,无论如何都让人觉得难受。
可是,再相遇,却也并不见得让人多好受。
七绝崖,是一处峭壁,七绝山的北面,宛如天兵神斧直劈而成,无比陡峭。据说七绝崖下是个峡谷,人称七绝谷,谷中有深潭,名曰七绝潭,潭中有神灵护佑,若能入得潭水不死,则可心愿得成。
七绝谷只一处入口,七绝崖,传说真正七绝之人,方能落崖不死,遇见神灵,得偿心愿。
所谓七绝,绝杀心、绝贪念、绝氵壬意、绝妄语、绝醉迷、绝求安,与佛教戒律大体一致。世人多不信,若是为求神灵,自是心有所愿,又哪能做到七绝,岂不自相矛盾。
莫无和冷青翼上七绝山,到七绝崖,自不为求神灵,不过崖边峭壁之上,有一处揽月楼据点,可以藏身。
山路并不好走,马车早已不能代步,莫无从开始扶着冷青翼上山,到了后来索性将人抱了怀里上山,冷青翼从开始的微微抗拒,到了后来只得叹息窝在莫无怀里,尽量减少带来更多麻烦。一路上山,两人并未多言,只听得耳边山风阵阵,目光见得山下景观越来越小,再往山上,便只看得到参天的树木和浓厚的云雾,脚不着地,高处心慌,空气也越发地冷起来。
“不舒服?”莫无沉声问道,自是感到怀里的冷青翼微微发抖。
“还好。”冷青翼身子畏寒,这般虽是被莫无紧紧抱着,仍是觉得浑身打颤。“别用内力,我撑得住,若是撑不住,我会说。”
“……”被说破了心思的莫无稍微迟疑,还是运起了内息,暖着怀里的人,淡淡说道:“我冷。”
“……”冷青翼无话可说,只觉得心口一阵阵暖意,分明不只是那些内息作用,“我这个包袱不好背吧……”
“你不是包袱。”莫无连想都没想,说得认真坚决,“我懒得很,从不背包袱。”
“……”冷青翼再次哑口无言,说是莫无木讷,但每每总是堵得他无力反驳,而他分明满腹经纶,在人前侃侃而说,谈古论今,毫不费力。
于是,两人又沉默起来,莫无依旧心绪无波,只看着前方的路,想着那计划好的目的地,可冷青翼已是埋着脑袋,万千心思。
七绝崖上,有人在等着他们。
不是善心之人。
莫无抱着冷青翼走到七绝山北面的时候,见到了三个人。
冷青翼千想万想,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这个名为“肖奕”的男子。
可如今确实见到了,也不至于多么的惊讶,前后一番思量,便也了然了。
莫无并不在意肖奕,城门前,他并未将此人放在眼中,他看着其他两人。
燕子轻,风过无痕,谁家檐下侧耳有心。
燕子轻,是兄弟三人,均是面上烙着官家囚印的年轻男子,曾是让人闻风色变的偷盗之徒,轻功几乎出神入化,后被抓获,本是被判了死罪,后逃脱,据说归于冥城,如今两人在此,还有一人在何处?
肖奕一如城门之前,穿着厚重名贵的裘袄毛皮,端得高傲尊贵,看着两人的眼神,隐带不屑。
“肖公子对冷某倒是恐惧得很,是否日夜不安?”冷青翼微微挣扎,莫无便放了他下来,脚镣哗啦作响,人落地,冷笑勾起,虽有易容于面,却不必再装,“是怕冷某若回去了,肖公子便被扫地出门么?”
“……”话音落,怒意起,肖奕按捺着心中火气,冷青翼果然一如传言那般厉害,不过两次碰面,一个名字,却已是了然如此多的是非。“冷公子一点不惊讶么?”
“确实惊讶,本以为如此荒凉地方,只看得到累累白骨,没想到还有大活人,木头似的站在此处吹风观景。”冷青翼说话间,已是对四周环境、对方神色、莫无反应有了大致观察,初步判断,“肖公子发丝微乱,衣物皱褶横生,脸色发白,面颊却发红,身后一人足下带泥,鞋边磨损厉害,而另一人却好似一双新鞋,冷某不禁猜想,肖公子身后之人,抱着肖公子一路风尘仆仆赶来此地,是也不是?”
“……”三人皆是明显一愣,就连莫无都显出了惊讶。
“肖公子一介书生,这般不要命地来了七绝崖,不成是想见见那神灵,了了心愿?”冷青翼却是不动声色,掩着眉目,唇角弧度冷冽,心中默默盘算,思量着对策。
“呵呵,一介书生?”肖奕挑了挑眉,看着冷青翼的镇定自若,自知已是输了许多,可是心中却是万般不甘,“冷公子伶牙俐齿,心思巧妙,若是乖乖待在王爷身边,定是前途无量,只可惜,冷公子不识好歹,背信弃义,扔了王爷和别的男人跑了……那又怎地怪得了王爷,将新科状元的头衔双手送给了我?”
“……”冷青翼掩去眸子里转瞬即逝的愕然,抬眼看着一脸得意的肖奕,“既已得到想要的,又何必苦苦相逼?”
“我做事,向来图安心,你一日不死,我一日不安。”肖奕拍了拍手,山头两边埋伏着的十余名弓箭手统统举弓而立,箭在弦上,直指着两人。“王爷仁慈,却想不到冷公子会为了救王爷憎恶之人,死于箭下。”
“肖公子安排的倒是仔细。”冷青翼又向着莫无靠了靠,当真有护着他的意思,“冷某尚有一事不解,还请不吝赐教,不知肖公子怎么来得此处?”
“只怪两位不该进了村子,还带走了别人家的孩子。”肖奕笑得好不惬意,“闹得这般动静,被三位燕子兄弟知道了行踪,这一日半我被人抱着,走官道抄近路,一刻未停,调了临近镇子上的十四名弓箭手,埋伏于此,不知这般解释,冷公子可明白了?”
燕子轻有三人,他们被景阳追至拐角,拐角后有三条路,往不同方向,当真恰到好处。事先说好,分写三封同样的调拨信于三人,盖了景阳官印,可调兵。三人向着三个方向,一方发现则信号通告,接着三人分工,发现他们的那人继续跟着,另外两人大约一个回去接了肖奕来,一人拿了信件,领了弓箭手来。
这般说来,这三人与肖奕的关系定是极其亲密。
“肖公子误会了,其实冷某是问,肖公子怎么瞒着王爷来的此处?”临危不乱,那般的自信不惊,倒是让肖奕莫名紧张起来,甚至下意识向四周看了看。“进了村子,与阿离一番纠缠,冷某并不会存了侥幸,认为毫无差池,自是也会有些准备。”
“!”肖奕一惊,又向着身后燕子轻兄弟身边挪了挪,就像真的会忽然生出什么变故来一般,做了这些后,又不禁懊悔,怎地就输了气势,分明安排了一切的,“冷公子,王爷尚在宫中,赶不及来救你,不必拖延……明人不说暗话,这般虚虚实实,倒显得有些狡诈懦弱。”
“肖公子见笑了,冷某本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冷青翼扫了眼那些弓箭手,这般多话,却不放箭,定是有所图谋或者顾忌,“那么,发现我们、跟着我们的那位燕子兄弟,是不是该押着阿离出来了呢?”
冷青翼直直望着肖奕,唇角轻扯,长长的睫毛打在眼底,遮住了眸子里的光,不知所想。
“冷公子就算这般料事如神,又当如何?”果不其然,阿离被刀架着脖子,被燕子轻第三人押了出来。
冷青翼看着阿离红肿青紫的脸和大大眸子里隐而不落的泪水,下意识地掩着心口,微微叹了口气,那叹气声无比低弱,却是他身后的莫无听得点滴不漏。
“我在。”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听着守着的莫无,忽然说了两个字,声音极低,只不过说给他听,却说得那般恰到好处。
冷青翼一僵,这才发觉指甲已经刺入掌心,身子也止不住微微发抖。
外表再强势,心里还是怕的,敌强我弱,他并没有多大的把握全身而退,若是来的景阳,顾忌于他,或许胜算大些,可如今如何护得身后之人周全,却是难如登天。
阿离……
其实,他是抱着侥幸的,至少希望阿离可以侥幸逃开这场浩劫。可如今阿离这般委屈出现,牵连至此,不得不说,他有种被逼入绝境之感,而恰在此时,身后之人,一直听之任之不言不语之人,忽然说了话,他在瞬间便懂得了,那人想要表达的情怀。
那人说:我在。
此刻在,这一生一世,无论长短,都在。
第四十八回:金蝉脱壳
“我们入了村子,阿离跟着我们离开,刘大婶丢了孩子,只怕行踪暴露了。”阿离走后,冷青翼步出车辇,与莫无同坐驾车位置,不疾不徐地说着。
“不怕。”莫无应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同生共死,并无甚可怕。
“杀手当然不怕死,我却怕得要死。”冷青翼笑了笑,转头看向莫无,说的死,自是莫无的生死。
“你也不必怕。”莫无也转首看向冷青翼,语气笃定如初。
“死了,或许也没什么不好。”冷青翼看着莫无立刻皱起的眉,一副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心性,毫不掩饰地笑弯了眼睛,“金蝉脱壳,假死之法。”
莫无愣住,随即神情一松,别过头去,看着前方的道路,微微沉默后问道:“可有危险?”
“不知,要看会是哪般情境。”冷青翼也顺着看向前方的路,不知何故,虽是一片明暗不清,却觉得心中无比踏实,“只要你不死,我想,我便也死不了。”
“我不会死,你也不会。”
冷青翼看着莫无冷峻的侧脸,那些坚决似乎从最初到现在丝毫未有改变。
“若是遇上变故,你先按兵不动,续存实力,我与对方周旋,把握时机。”冷青翼轻轻笑起,遇上这般霸道的人,想要放下尘世间的一切,还真是不易。
“好。”莫无并未多想,他不善于谋略,却始终清楚心中所想,无论如何,只要能护着身侧的人便行了。
“只愿阿离不要牵扯进来,才好……”心中默默想着,口中却是说着:“若是阿离不幸被抓,用来威胁……我本不是善心之人,也只能怪他命该如此。”
淡淡的心愿散于风中,未以得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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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暗淡,山顶的风呼呼作响,宛若鬼哭狼嚎,七绝崖就在眼前,可拦住他们的人,却如狼似虎,满身杀伐。
肖奕是个精明善疑之人,也是个野心阴恻之人,放在身边,看似温顺如猫,实则养虎为患,景阳遇上这样的人,好坏难说。
冷青翼不管肖奕是个什么样的人,只知道肖奕会来,不辞辛劳、万般算计来到此地,目的只有一个,不但有目的,还有全盘的计策。
敌强我弱,敌众我寡,但隐而不发,何故?
弓箭手蓄势待发,等待的不过是人质阿离。十四个人,十四支箭,同时而发,继而不断,肖奕却仍是不放心,不放心莫无。莫无有多厉害,他只有耳闻,未曾眼见,他不放心的,不是莫无死不了,而是莫无在混乱之中能不能杀了他。说到底,他是不清楚莫无究竟有多快,是箭快还是莫无快,是燕子轻快还是莫无快,他赌不起,便找了可能可以栓得住莫无的人质。阿离和莫无冷青翼什么关系,他并不清楚,不过,莫无冷青翼带着阿离上了马车,给了他银两、包袱,甚至是玉佩,这些都足以证明,阿离并非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其实,这个孩子,或是你身后那个男人的生死,都与我无关。”肖奕挑了挑眉毛,拢了拢头发,“你知道,机会总是稍纵即逝,假以他人之手,我终是不放心,不如,让我了结了你,放了这两人?”
“肖公子,可知何谓聪明反被聪明误?”冷青翼冷冷一笑,看了眼眸子里闪着恐惧,嘴巴却是紧紧闭着不肯求饶的阿离,“这般拖延,计策倒是妥当,却不知若是等来了王爷,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你说什么?!王爷不可能知道!燕子轻是我的人!”肖奕睁大了眼睛,分明恐慌,“我借官道而来和借兵之事王爷虽会知晓,但已是你死后,我也想好说辞,今日王爷尚在宫中,不可能出现在此地!”
“肖公子可以,王爷有何不可?”冷青翼不慌不忙地靠进了莫无的怀里,那般自然而然,就好像站的累了,找个人靠靠,然后冲着肖奕笑了笑,说道:“还要等么?不如杀了阿离,放箭吧,也让你身后的燕子兄弟准备好了,稳稳当当抱着你,别被人给抹了脖子,那,可就划不来了。”
多疑者,空城计百试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