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你顾着自己,我们会没事的。”莫无的坚定,莫无的淡然,无形中增添了一些暖意。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怎么会这么冷……”阿离扑闪着眸子,看着面前的火堆映出的光影,嘀咕抱怨着。“我敢说……大漠的夜晚也没这般冷!”
“……”
无人搭话。
莫无凝神静气,内力不断损耗,内伤已是抬头,如此只有忍耐。
冷青翼凝眉深思,胃里疼痛倒是消去了一些睡意,如此正好。
迷迷糊糊间,不知过了多久,忽闻一声惊呼,阿离裹着被褥噌的一下子站了起来!
“天哪!!如熠熠!竟然是如熠熠!还那么多!”
冷青翼一惊,差点跌落下去,幸得莫无出手揽住,扶着站起,两人随着阿离手指所向望去,瞬间也惊叹不已。
漆黑如幕,月光斑驳,荧荧之光,忽隐忽现。
天际星斗,落入凡尘,几世心愿,梦萦魂牵。
“好美……”阿离看得如痴如醉,两脚交替跳着取暖,激动不已。
“如熠熠……”冷青翼喃喃着重复道,真是极好的名字,想来应是书册上记载的会发光的虫类,未想到真的有,而且竟是这般美,胜过书中描述千万倍。
那是一条不可思议的星河,隐隐约约在黑色的树木之间,反射着四周的树木草叶,像是附着其上的一簇簇小小火苗,忽明忽暗,交织着一场不可言说的梦境,若是可以置身其中,该是如何美好?
“据说许愿很灵!”阿离双眸闭上,唇边带笑,许着小小心愿。
愿望……
冷青翼试图动动左边手臂,却是徒劳,麻痹之感未散,仰头偷偷看了眼扶着自己的莫无,只见莫无看着那片荧光,并无神色变化,更别说合手许愿,怕是不信的。
“我有一个愿望。”冷青翼缓了缓胃里的疼痛,笑着说道:“愿心中所系之人,一生安好。”
“……”莫无低头看冷青翼,见着他的笑,很美,却很悲伤,“我也有一个愿望。”
“咦?”万般没有想到莫无竟也跟着玩闹,冷青翼有些不解,又有些好奇,不知这样的人,会许怎样的愿。
“愿病痛毋扰。”若有似无一声叹息,莫无用大掌轻轻按揉冷青翼的胃腹之处,“若不是内伤,如今形势恶劣,我断不会让你这般吃苦。”
怎会不知,靠得这般近,所有的痛楚和隐忍,怎会不知。
知道,却无能为力,不能抚平。
冷酷,却不是无情,有情,一往情深。
“怎能怪你?”冷青翼匆忙低下头来,掩去脸颊的燥红,仿若所有的疼痛寒冷都消散一空,未想眼前的人这般的直白……不,其实早该想到,这分明是个想什么就是什么的人,不懂得修饰,也不懂得掩藏,真诚而纯粹,让人根本无法抗拒。“没什么严重的,我就是不耐疼。”
“耶?灭了哦……”阿离站得远些,看着一点点灭下去的光点,微微有些失落。
“……”冷青翼闻声望去,眸子里却宛若印染了那梦般的荧光,“我知道了,是两仪八卦阵。”
“啊?两仪八卦阵?”阿离一头雾水跑了过来,又看了看眼前黑黢黢的一片,“这样都能看出来?”
“阴阳两仪,一冷一热,我们此处极寒,远目之处,却见异景,如熠熠是怕冷的虫子,这般季节却出现,可见那处是极热之处。莫无先前探路,处处死路,是未按照五行走法,八卦阵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从正东‘生门’打入,往西南‘休门’杀出,复从正北‘开’门杀入,此阵可破。阴一般置于‘死门’,阳一般置于‘生门’,待到天明,我们循着那飞虫出没之处,按五行走法,可到‘生门’。”
“死门?!死门会如何?!”阿离听着死不死,生不生,并不明白,只觉得这死门定不是什么好地方。
“无关生死,只是无路可走。”冷青翼淡然答道,火堆里的光映在他的脸上,散出光华,“我想,若是照着五行走法,绕过这些古木,应是通到七绝潭,然后,还是无路可走。”
“……”莫无未语,只看着那张火光下熠熠生辉的脸庞,不知所想。
“寒潭九尺,渡过去,便是‘生门’,置之死地而后生。”冷青翼微微掩眸,隐去眸子里的无奈,参透之时,也仿似绝望之际。
第五十三回:绝处逢生
竹制的屋子,轻纱帐幔,熏香袅袅,质朴淡雅,精致不显奢华。
画卷置于壁上,兰花放于屋角,桌上铺纸,墨汁新研,笔尖舔墨,疾书小楷。
屋内清净,只不时一些压抑的低咳,掩不住。
桌边男子一身青色锦缎长袍,外罩纱褂,贵气难掩,乌黑的发并不十分长,只到肩后,垂落的刘海,遮了脸颊,垂首落笔模样,显得静逸安宁。
“咳咳……”低咳再次溢出口角,指缝掩不住,几滴鲜红落于白纸之上,微微蹙眉。
“主子。”屋外有人轻叩屋门,带着恭敬。
“进来。”男子低沉声音略显沙哑,桌上的纸已揉作团,唇角掌中血痕已然抹去,抬起的脸,五官深邃,微带沧桑,脸色因伤病而显得苍白,眸若星子,掩在睫毛下,掩去万千心绪难平。
“主子,有人闯阵。”进来的人一头利落短发,一袭黑色夜行衣,进屋便单膝下跪,连头都未抬。
“……”男子未语,又铺了宣纸。
“主子?”跪着的人,等不到答复,微微不解。
“除了。”男子再次拿笔蘸墨,说得风轻云淡。“如今变故已是太多,仁慈不得。”
“是。”夜行衣男子得令,就要俯身退下。
“等一下,阿罕可有回报?”男子一边书写着,一边问道,并未抬眼。
“未曾。”如实答道,停下了身子,等待其他的问话。
“恩,去吧。”男子继续执笔,不再多说,来人行礼退下,关了屋门,还了一屋子清净。
“唔……”见门关上,男子微微弯下腰身,执笔的手抑制不住颤抖,另一只深压在左腹之上,头低垂,呼吸渐重,像是疼痛难耐。
又发作了呢,月虹,不知能否活着了了心愿……
啪——
手中握着的狼毫应声断了两截,男子身子压得更低,猛然张口,落了一地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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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熠熠出现后,猜出了阵法,冷青翼说什么都不再让莫无虚耗,阿离也表示跑跑跳跳其实比坐在地上要好许多,于是三人便在火堆边上不停走着。
莫无扶着冷青翼,冷青翼胃里伤势加重,疼得只能弯着腰,阿离则连跑带跳,一刻不歇,扯了身上前日的瘀伤,龇牙咧嘴叫唤一阵,倒也让人觉得精神得很,如此动了近一个时辰,天际开始泛白,眼前景物渐渐清晰,果如莫无所说,各种树木石块林立,看似有路,但若是走得不对,很快便又会走到各处石壁绝路。
“向右边走十步……”冷青翼的麻痹之感已是褪去,胃伤却是再不放过他,如今迈步的力气都没了,只靠莫无抱着。“若是看到树就毁了,若是大石块,就爬过去……”
“真的有石块呢……”阿离浑身抖着走在最前面,按照冷青翼的指示眼前一块成年男人一般高的石块,而石块侧面是一条空荡荡的路,若是不知走法,肯定去了那条空荡荡的路。
“你忍耐一下。”莫无将冷青翼放下,靠在树边,抱起阿离轻轻一跃,便过了石块,后又回来,却见冷青翼顺着树干滑落地面,白衣染污,唇边血痕未干。
“不许……”冷青翼看着莫无摇了摇头,咬着唇,扶着树干站起身子,用手背胡乱擦去唇边血渍,笑得坚定,“你若倒下,我们没一个能活。”
“……”莫无不语,走至冷青翼面前,自胸口衣襟中拿出一物来。
白色的丝细细密密缠绕,编织成绳,绳环成圈,结处绑着一颗血红剔透的水滴状晶石,散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这是……”冷青翼看着摊在莫无大掌之中的晶石,睁大了惊叹的眸子。
“血滴石。”莫无淡淡地说着,将细绳套在冷青翼颈间,血色晶石自然垂落,落于冷青翼胸口,“我自小由母狼养大,它死前不知从何处找来此物,我一直当做它的遗物藏着,听闻可以逢凶化吉。”
“为何……给我?”冷青翼一手握着那宛如泣血的石头,浑身发颤,“对你来说……那般重要的东西,我……”
“以前尚不确认,那日你在我怀里假死,我已确认。”莫无依旧不见情绪波动,说得理所当然,“你已比此物珍贵许多。”
“……”酸胀充斥着眼底,冷青翼抖得更加厉害,低下头去,掩去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若不要,可以弃之,但我不会离开……除非你已安好,不再需我。”莫无看着冷青翼的发顶,用最平实的语句,陈述着心中所想,没有隐藏,也没有勉强。
“……”微微沉默数秒,冷青翼仰起头来,笑得美好,“这世间,绝无一物美于此物,我定珍视如命。”
“别死。”杀手笑,在一片寒冷中,显得那般的温暖。
“好。”公子笑,在一片苍白中,显得那般的绚烂。
“喂!喂喂!你们怎么了?!没出事吧?!喂!”
大石块后面传来阿离焦急的声音,两人相视一笑,莫无抱起冷青翼,跃过石块,看着一脸惊慌的阿离。
“我吓死了,可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个鬼地方。”阿离扑到冷青翼身侧,死死抓住,看着莫无,自是不敢扑的。
“没事的。”冷青翼轻轻安慰,阿离看着,觉得那笑容莫名地多了几分活力。
“走吧。”莫无依旧抱着冷青翼,一路前行,阿离拽着冷青翼的衣袖,故意不看莫无嫌弃的目光。
大约走了两刻钟,终于远远隐约可见一汪潭水。
七绝潭。
深不见底,色如碧玉,九尺寒霜,冻而不结,潭有神灵,万事得偿。
万事得偿,万事得偿……
越靠近七绝潭,寒气越重,艰难地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绕过阵法的最后一处障眼大树,眼前忽然豁然开朗,现了七绝潭的全貌。
所谓阵法,自然是人为,所以,眼前的景物,已非自然。
原本的泥土地面,陡然变成了苍白的石块铺陈,一直延伸到潭边。石块铺路的两侧,直直矗立着形态各异的佛像,一步一隔,对望成双,大约数数,二十尊不止。石像成人高,残破斑驳,少鼻子少眼,少胳膊少腿,无一尊完好无损,染着冰霜,再看地面,也是坑坑洼洼,毫无平整可言。
“放我下来。”冷青翼微微挣扎,莫无放了他,却未松开怀抱,运了内力,如此的冷,此人身子定是吃不消。
“这景象看着瘆人。”阿离在一旁搓手跳着,抵御低温。
冷青翼这次没有拒绝莫无的内力取暖,一路缓行,看过路两侧的佛像,间或蹲下,看看地面,最后走到七绝潭边,看着一潭湖水盈盈而动,映照着已上半空的白日。
“如何?”莫无只觉立于佛像间胸闷气短,垂首望去,果见冷青翼脸色又差了几分,“此处可有玄机?”
“这潭水宽广幽深,常人即便勉强游过去,大约也要去了半条命。”冷青翼掩下身子的所有不适,将所得的讯息融合于心,不觉眼露锋芒,“若是莫无,可有把握用轻功度过?”
“无。”莫无诚然答道,“轻功不过借力施力,潭面宽广,如此一跃,最多可达潭水中心,无一处可借力,力竭,便只能落水。”
“所以这是死路。”冷青翼走到离着潭边最近的一尊佛像面前,看着那些腐蚀的痕迹和薄薄的冰层,喃喃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此乃佛法。”
“……”莫无自是不懂佛法,知道冷青翼是在思虑,只是陪伴,并不出声打扰。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冷青翼又转眸看向潭水,“潭有神灵,得偿所愿……”
“小翼哥哥,到底怎么样?这些佛像摆在这里,是超度我们这些闯阵之人的么?”阿离觉得佛像面目不清,倒显得狰狞,哪有半分神气,倒像是催命之鬼。
“我明白了……”冷青翼弯着腰身,按着胃腹间的手,几乎就要触到了脊椎,“先退出去……”
“可是有毒?!”莫无一把抱起冷青翼,退到泥地里时已是火急火燎,担心不已。
“未碰触,空气里稍许……并无大碍,只是我身子弱了些……”冷青翼缩在莫无怀里,疼得痉挛,咬着唇瓣,不愿发出呻吟,额际浮起汗水,一只手按着胃腹,一只手抓着莫无的衣襟,吃力地说道:“别用内力……我缓缓就成……”
“不成。”莫无已是黑了脸面,再不愿见人生生受罪,哪怕即刻力竭而亡,也不愿生受这份心中煎熬。
“听我说……”冷青翼喘着粗气,抬首望着莫无,眸光微散,但却无比坚定,“事已至此,不能功亏一篑……”
缓了一口气,冷青翼继续说道:“其一,轻功借力,若潭中有冰,我们则可靠你轻功度过……一潭死水,寒而不结,应为咸水,若让咸水结冰,则需比寒更冷;其二,这些残破斑驳,并不是人为……而是风带着潭水,或是雨水侵蚀而致,这些佛像、地面的物什……应是极易溶于水,溶水乃大自然的现象,溶水时,大多吸取周遭热气,则于寒潭水中,比寒更冷;其三,设阵之人或有提示,这些地藏佛,书有典故,加之传闻种种,这不是完全的死路,而是舍生取义之路,不光是这些佛像葬身于潭中,更因这佛像上带毒,或有同伴将死……”
“可我……不怕毒……”阿离并不听得明白,只是眼睛亮晶晶,嘴边绽开笑容,“小翼哥哥是说,把这些佛像扔到潭水中,可让潭水结冰,然后莫无哥哥,就可带着我们一掠而过了,是不是?!”
“我可将佛像踢入潭中。”莫无面带笑意,心中喜悦,原想着冷青翼一身病痛,如何度得过寒潭,现下倒是不必那般艰苦。
“不可……易溶者,必然易碎,你若用武,则碎开一地,要靠阿离……”冷青翼说完之前一切,已是力竭,恹恹之态,唇角微露血腥,却仍是苦苦支撑。“阿离将身后包袱里的药物取出,用布沾水,溶了根基,扶着佛像落下,将其滚入潭中……莫要逞强,若有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