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他调侃得气急败坏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因为按照我对许盛阳的理解,他是真有可能这样打算的。许太子平时看上去是块硬邦邦的大冰块,其实跟久了他的老人都知道,这人一肚子坏水,贼坏。
我没了兴致接着拷问,把赵显开了包的零食拿袋子装起来扔他怀里,然后赶他出门。这人倒也懂得察人颜色,拿了吃的就滚蛋。我一个人气鼓鼓地坐在客厅烦了半天,然后决定不想这事,干脆回房睡觉。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我做了一个颇为诡异的梦。我梦见我变成了一条鱼,被人放在盘子里,许盛阳和蒋毅两人悬空在餐桌上方,像两个武林高手一样使出各种酷炫的招式,好几次他们手中的刀叉都贴着我的脸划了过去。房间角落里蹲着一条长着赵显脑袋的哈巴狗,这贪吃的畜生朝着我直流口水,哈喇子流了一地看着真令人作呕,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两耳光再踹其一脚。
后来的故事情节我记不大清,但应该是许盛阳赢了,因为他拿着叉子朝我脸上叉来。他长大了嘴巴,里面像鲨鱼一样生了两排尖牙,我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才凌晨四点半。可经此一梦,我再也睡不着,只能静静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到天明。这个过程中我想了很多事,那些开心的、不开心的、体面的、不体面的事像是放老电影一样逐一从我眼前流过,我想和以往一样对自己洗脑强迫自己不去想,可是夜深人静实在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来让我分散一下注意力。
于是第二天起床洗漱时,我盯着镜中那两个厚重的黑眼圈,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
今天出门很早,驱车去公司的路上,路过一家水饺店,我犹豫着靠边停车。这是家百年老店,且物美价廉,水饺个个皮薄馅多分量足,学生时代时我和赵显两个经常勾肩搭背地翻墙出校跑来这里夜宵。我看了看表,时间还有很多,于是决定在这里吃了再走。
许久不见老板娘,没想到她还记得我,还问起赵显的怎么样。我说他过得很好,老板娘点头微笑,眼角皱纹加深,却有着厚重光阴之下堆积出的温暖。我突然想到了我那个远在法国的母亲,现在这个时间法国那边是深夜,她一定早早就睡了,美容觉最是养颜,她一贯这么教我。
我当年在电话里结结巴巴和她出柜时,她先是一愣,半响没说话,然后小声说了句要去睡觉了,就挂断电话。后来她才告诉我,刚挂断电话,她就立马电话预定了下班飞往中国的航班,抛夫弃子独身一人从法国赶来。
也亏得当天法国人民没有闹罢工,否则她也无法行动这么迅速。
她走的时候,法国小镇上的阳光正好,来到延川时已经是半夜三更。我被她的来电惊醒,顶着个鸡窝头开车去接她。
母亲来得太急完全来不及化妆,长时间飞行的疲惫使她看上去更为衰老。我看着她憔悴的容颜心里很难过,想要矫情地抱抱她,却被她用一根指头抵住额头。
“你现在马上去给我订一个四星以上的酒店,我要补眠。”
“饺子来咯——!”老板娘绵长软糯的南方语调在耳边响起,水饺散发出的热气迎面扑来,我闻着扑鼻的香气,想起母亲的手艺。她那次回来了整整一个月,自打她出国后就再也未曾在国内呆如此长的一段时间。
她推迟了自己的画展,丢下她不满三岁的小儿子,跨越了近乎整个欧亚大陆前来陪着我。因为她儿子喏喏地在电话中和她出柜,她不放心。
她长年累月地不在我身边,对于我本就心怀愧疚,现下又得知我是个同性恋,这更让她自责,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说是因为她不在身边,和女性呆着一起的时间少了,又亲情欠缺,才会变成如今这样。
陪着我的那一个月里,她找来很多同性恋这方面的书籍来看。虽然西方对于同性恋的态度比国内要开放一些,她平常接触的人群中也有这样的人,但是当事情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时,还是会惊慌失措,没了往日里的那份宽容。
她反复地告诫我:这是一条不回头的路,你要做好可能孤身一辈子的准备。我当时正和蒋毅打得火热,哪听得进这些良言,还告诉她我已经找到了相伴一生的人。
她当时只是笑笑不说话,现在回想起来发觉母亲真是精明的可怕。她知道良人不易得,更遑论是同性恋,且我正与他人热恋听不进劝,干脆装聋作哑,免得还在儿子心里落了个不讨好的印象。
眼前水饺已经凉了下来,我夹起一个蘸醋吃掉,汁水一瞬间溢满整个口腔,还是原来的味道。我朝老板娘竖起拇指,她冲我点头微笑,然后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我快速解决了这盘饺子,又去打包了一份,打算带去公司让赵显也来追忆一下。
结果到了公司,那厮居然没来。我打电话问他,原来是昨天零食吃太多过了头犯起了胃病,折腾了一晚上没睡打算今天请假补觉。我提着打包盒默默挂掉了电话,然后转身上楼回自己办公室。
电梯门“叮——”的一声缓缓打开,许盛阳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想起昨日与他的尴尬,立马转身装作不是要上楼。
他说话,声音里有一丝暗哑,“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眼睛瞪大,见鬼似的回头看他一眼。他刚才……是在同我说笑吗?
“快点进来,楼下还有人在等。”他的声音依旧没有调子,冷冰冰的。
我闪进了电梯,掏出手机来玩。心里想着快点到吧快点到吧,可惜天不遂人愿,电梯里的照明突然暗了一下,然后又亮起,楼层数却停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呆滞地站在那里,耳边只听得见许盛阳打电话的声音。
“电梯坏了,我被卡在里面。”他说完,然后挂断电话,完全没有任何礼貌修养可言。我站在一边听着,完全能想象出蔻薇现在一定在手忙脚乱地联系后勤部,让他们派人来维修,好尽快把许BOSS营救出来。想到平日那个冷静自持的美女秘书会出现的慌张,心里窃笑不已。
许盛阳一直在旁边打量着我手上提着的打包盒,我被他盯得发毛,举起袋子问他,“你要吃吗?”
许盛阳还是板着那样一张俊脸,“你自己吃吧,要合理饮食。”
我摇头,“这是给赵显买的,但是他今天请了病假来不了。你要是还没吃早饭就给你,我已经在饺子店里吃过了。”
许盛阳点头然后伸手,我将袋子递过去,他的指尖在我手背上划了一下,冰凉的触感,我却莫名其妙臊红了脸。他还是那样直直地盯着我,不肯放过我的任何表情,我想要转身,却被他拽了过去。
他和其他的富家子弟一样,习惯于穿香,撩人的气息在鼻腔里短暂停留,竟直直地往下面涌去。我喉间咕噜一声,往后退了一步,谁知他竟紧贴上来,倒成了一个他搂着我的暧昧姿势。
电梯门突然被扒开,光亮从上面照进来,蔻薇的声音传入耳中,“许总?你在里面吗?”
许盛阳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放开手,回道:“嗯。”
蔻薇那边似乎是舒了一口气,接着许盛阳又说道:“刘总监也在里面。”
“好的,我知道了。许总,现在电梯被卡在了两层楼的中间,您和刘总监可能需要爬上来。”
说到“爬”这个字的时候,蔻薇声音都微微抖了一下,看来是平常许盛阳冷面太子的形象太深入人心,爬这种比较低下的举动怕惹许BOSS不悦。
许盛阳听后,转头看我,“你先上去。”
我点头,然后双手撑住地面,翻了上去。站稳后,发现蔻秘书离电梯较远,向来是因为她穿着裙子的缘故,怕我们出来时走光。
许盛阳随即跟了出来,我看他手上空空如也,出声问道:“饺子呢?”
他正在听蔻薇汇报今日行程,闻言回头扫我一眼,“你没有拿吗?”
我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没有。”
许盛阳已经开始往楼梯间走去,“那你欠我一顿,晚上我有时间。”
我听闻后几乎要到底吐血三升,请他这位大少爷吃饭,必定要去那种死贵死讲究东西分量少且不好吃的地方,那我个月等于白干,所有的工资都要贴进去。蔻薇也稍稍侧目了一下自家不要廉耻的老板,但是她没有我胆大,只是用余光偷偷看了下就赶紧又专注汇报。
“就这么说定了”,许盛阳自顾自地说着,“下班后我来接你。”
我站在原地,心中似有狂风挂过,凌乱不已。
第9章
中午休息的时候我抽时间给赵显打了个电话,问他许太子平常喜欢去哪家餐厅,他在电话那边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半天,我听得心里拔凉拔凉的,身形不稳脚步沉重几乎要坠入深渊。会员制的日式料理店,还未正式营业的法国餐厅,本市老饕的私家定制饭馆,哪一样都不是我这种工薪阶层可以请客的地方。
“怎么突然问这个,”赵显在电话那边贼笑着,“难道你想通了准备嫁入豪门?”
“滚吧,你就活该被疼死!”我气愤地挂掉了电话,看着手边高高摞着的文件,心里更是烦躁。进了休息室后,整个人往后一倒重重地摔在床上。阳光正盛,照着眼睛发疼,又懒得起身去拉窗帘,就地往左打了一个滚后便趴着一动不动。暖意融融,加上这几天心里压着很多事,我竟一不小心睡死过去,再醒来时,已是晚上。
我抓着头发走出休息室,许盛阳正坐在我的位置上看着什么。我心下顿时一慌:完了完了,把请他吃饭这事完全忘了。心里正七上八下地盘算着该怎么和自己的顶头上司解释因为旷工一下午所以晚上要加班无法去请他吃饭这事时,许盛阳回头淡淡地瞟了我一眼,我这才看清他手上拿着的原来是我摆在桌上的照片。
那是我前几年旅行时在芬兰拍摄的,当地有一种嵌在雪地中的旅馆,透明的天花板做成了球形,运气好的话,晚上睡觉前躺在床上还可以静静欣赏漫天的极光。基于本人从小在艺术领域就没什么文化修养,但是那次躺在床上拍的极光却分外美丽——我不会承认那是极光美丽,这都要归功于我高超的摄影技术,于是我把那张照片特意打印出来放在相框里,床头柜和办公桌上各放了一张。
许盛阳轻轻拂过相框的镜面,不在意地称赞道:“很美。”
我颇有几分得意,适才的尴尬也缓去几分,接话道:“许总有时间也可以去看看,亲眼所见比照片更美。”
许盛阳点头道:“好,下次你带我去。”
我听了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他却倘若无事,又说:“去吃饭。”
“许总,我晚上要加班,”我有样学样,模仿着他平时的语调,冷淡地回复道。
许盛阳关掉桌上的台灯站了起来,“你睡觉时我都全部处理完毕,现在去吃饭。”我站在原地发愣,他走到我身边轻轻牵起我的手,缓声说道:“走吧。”
他的声音像是对我的双腿有魔力一般,我竟真的由着他在前面牵着我走。直到坐上车,他俯身过来替我系安全带,我才猛地反应过来。
“那个……许总……”,我结结巴巴地向他解释道,“我不能坐你的车……要不然我自己的车子就开不回去了……”
许盛阳扣安全带的双手一顿,他慢慢抬起头,距离太近,瞳孔里都是我的倒影。我心下一突,匆匆把头瞥向窗户那边。他把安全带放回原位,骨节修长的手从我眼前掠过,空气中留下淡淡地香水味。我匆匆扔下一句“我跟在你车后面开”就推门离开,一路小跑到我的停车位,期间不敢回头看一眼。
回到自己车上,我平复了一下心绪,看到许盛阳车灯已经打开,便也赶快发动引擎,跟着他后面开出停车场。
许太子的车在前面七拐八拐,我跟在后面,心里的困惑越来越大。看着车窗外越来越荒芜的景色以及眼前黑暗中隐约可见的大山,我暗自揣测着:这许盛阳该不是因为我几次三番的拒绝他,觉得自尊有损,所以要趁着月黑风高的把我骗到野外给宰了吧……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许盛阳的车子已经开上了山,我跟在后面心脏突突地直跳。夜里刮起了风,山风把道路两旁的树枝吹得呼啦呼啦直响,时不时还有鸟叫声,我估摸着许盛阳大概是把我带来了一个私人饭馆,心里开始为自己的钱包默哀不已。
果不其然,在环山公路上绕了几圈后,前方出现了好几座欧式风格的建筑,月色照耀下隐约还能看见一个钟楼。真不愧是有钱人,一个吃饭的地方都能修的这么别致。许盛阳的车子在前面停了下来,他的左手伸出车窗,在一个类似于刷卡的地方按了下,不稍时,山庄紧闭着的大门就缓缓开启。他的手伸了回去,车子又开起来,我赶快跟上,生怕被这需要指纹权限才能打开的大门卡在外面。
进了大门后又是一段环山公路,我摇下车窗,山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挺舒服。这段路明显比刚才上山时的修得平整许多,道路两旁还有小路灯照明。我打开车内音响,舒缓的钢琴曲流淌出来。啊,美妙的人生。
又开了大概十分钟左右,许盛阳的车子停在了刚才进门时看见的那些欧式建筑群前,我也跟着熄火下车。他走到门前站定,伸手扣了扣门把手,不一会儿就有一位老人出来开门。
那老人穿着典型的欧式管家制服,满头银发一丝不苟地全部梳在脑后,他弯腰欢迎我们。我跟上去和许盛阳并肩而走,老人这才发觉原来还有一个人,他朝许盛阳微笑,然后问道:“小少爷,今天工作顺利吗?”
许盛阳轻轻点头。
我却脚下一个踉跄,不敢置信地看着老人,又立马转头盯着许盛阳恶狠狠道:“你可别告诉我……”
“我父母和祖父母旅游去了,今天不在。”许大少干脆利落地打断我的质问,没事人一样接着往前走,“刘彦,你以后会经常来这里,这次先带你来熟悉一下。”
我觉得自己心跳骤然加快,血液在喉头翻涌,两眼发黑。王八蛋许盛阳,居然就这样把我骗来他许家的祖宅。穆叔及时地扶住我,我朝他投去感激地眼神,谁知这老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竟开口问道:“小少爷,这就是你先前和老爷夫人所提及过的那位刘先生?”
“嗯。”许盛阳停下脚步,等着缓步如蜗牛的我跟上,“穆叔,你去通知厨房上菜。”
老人又是一个弯腰,然后快步离开。
我在一旁看的稀奇不已,这老头的做派也太老旧了一点。许少爷看着我望着老人离去方向亮晶晶的眼神,默默开口解释:“穆叔是跟着我爷爷的管家,虽然一些言行举止比较死板,但是是个很和蔼的人。”
“哇,你居然能说这么长的一句话。”介于今天被许盛阳气得次数太多,我决定也来噎他一下。而且很明显的,我成功了。眼见他一脸便秘的表情,我得意得恨不得掏出手机拍下来留念才好。我决定趁胜追击。
“他能接受你是一个同性恋吗?”
许盛阳静静地看着我,我在心里狂扇自己巴掌:叫你得意忘形!看看你说得什么鬼话!
“整个许家都接受。”他收起那个令我冷汗直流的眼神,轻悠悠地在我头上扔下一枚重磅炸弹。
谈话间已经走到了饭厅,许家长长的饭桌上此刻正摆放着与此景毫不相匹的食物:水煮鱼,毛血旺,辣子牛蛙,以及一盆已经被剔好了的螺丝肉。许盛阳走过去,为我拉开椅子,“开席。”
我机械地走过去坐下,机械地拿起筷子,机械地夹了一口鱼肉放入嘴中——“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