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是他的师兄云冽,可这样的情形却太过古怪了。
云冽的双臂撑在徐子青的左右,双腿亦是圈住了他的身躯,这样几乎半个身子都压制在徐子青的身上,把他整个禁锢在自己的身体之间。
徐子青本来应该羞窘脸红的,但他现在却全然生不出这种旖旎心思。
他的注意力,全都被云冽的双眼吸引住了。
那是一双极其浓郁的黑,整个眼珠都变成了不透光的颜色,没有瞳孔,没有眼白,深黑的色泽好似琉璃,又如同一种深邃的墨玉。
这根本不像是人的眼睛,而仿佛变成了一种什么奇怪的东西。
但徐子青却认出来,这双眼睛里,浸满的都是魔气。
师兄他……似乎是入魔了。
可是以师兄的意志,他怎么可能入魔?
一时之间,徐子青恨不能时光倒转,他便不会再那般没用地晕迷,也才能得知在师兄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云冽凑得越发近了。
他微微侧头,使二人的鼻端交错,之后逐渐接近……触碰。
徐子青只觉得唇上一凉,不由得瞪大了眼。
这、这是……
他根本没想过会同师兄亲吻,不,或者说这不过是双唇相贴。可如今这情形如此诡异,即便已然亲近至此,却是让他生不出欢喜来,反而生出了许多惶恐。
在这样的惶恐下,徐子青用自己刚刚蓄出的气力,伸手往云冽胸口推去。
可就在下一刻,云冽却伸出一只手臂,抓住了他抬起的手,又压在了他的头顶,这一下,反而是将他所有脆弱之处都越发暴露出来。
而这个时候,云冽竟是仍然贴着他的唇,丝毫没有移动。
徐子青用完了仅剩的力气,忽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往日里,他能同师兄双手相牵已是无尽喜悦,而今竟能如此亲昵,若是在师兄清醒之时,他便要以为自己心思被师兄看破、立刻就要表明心意了。
但师兄此时似乎入魔了,入魔的师兄做这举动,又是何意?
想不透彻,徐子青心中暗暗叹气,干脆不想。
不论入魔与否,左右都是他的师兄,既然师兄愿意贴着,那贴着也就贴着罢。徐子青并不把这当做一个亲吻,也就没有了那许多纠结心思。他于是放软身躯,任凭师兄爱贴多久、就贴多久,自己则默默调动丹田中仅剩的真元,极缓慢地试图恢复修为。
大概过了有半个时辰,云冽才慢慢放开徐子青。
然后徐子青只觉得身体一轻,腰背处和膝弯处也多了道劲力,他居然是被他入了魔的师兄抱了起来。
徐子青浑身无力,身不由己地靠在云冽的胸口,这姿态着实暧昧了些,也同以往受他师兄相助时很不相同。
但同时他也发觉,师兄的身体是冷的。
非常冷,就好像万年玄冰,没有丝毫的温暖。
这跟从前的师兄又不相同。
徐子青清晰地记得,他曾经附上师兄的后背,曾经被师兄如抱小儿一般抱起,曾经同师兄双手相握,但每一次每一回,师兄的身体都是微暖的,并不火热,却是让他觉得沉稳而安全。
如父如兄,亦师亦友,是最看重的亲人,也是倾心恋慕之人。
但现在……
徐子青默默地贴近了些,但现在,师兄是冷的,他只愿自己能是暖的。
云冽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一步一步很坚定,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徐子青却敏锐地发觉,每当云冽走出一步,周遭的魔气就要微微散去一些,就好像是惧怕了云冽而让出道路来。
与此同时,前方渐渐地有了光。
就在不远处,有一片极为柔和的光芒摇曳,而走得越近,光芒就越明亮,而魔气也越稀薄。
就在那光亮的边境,云冽停在了那处的暗影里。
徐子青抬眼看去,满心诧异。
他居然看到了一个水池!
一个满是莲叶的,用万年寒玉铸造的水池。
然后云冽轻轻一抛,就有一道柔和的力量将徐子青卷起,送入了那一片明亮的光芒中。
而云冽却站在阴影里,再不上前一步了。
几乎是立刻的,徐子青就恢复了力气,他的呼吸间都是极其纯净的灵气,每一次吞吐,都让功法立刻运转,让真元复苏。
徐子青终于能够自如行动,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转过身来,走到光芒的边缘。他抬起头,对上云冽漆黑如墨的双眼,开口认真地询问:“师兄,你……这是怎么了?”
云冽并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一只手,极缓慢地覆盖在徐子青的侧脸上,不算用力地贴住。
徐子青没有躲闪,他能感觉到师兄的手冰寒彻骨,也立刻发现了,就在师兄的手探入这一片光芒里的刹那,他身后浓郁的魔气,忽然就剧烈地暴动起来!就如同沸腾的水,在半空里疯狂地搅动着!
云冽站在魔气的中心,长及腰下黑发忽然无风自动,那发尾微微向上浮动,就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以他为界,魔气突然又向两边飞速散开,让出了一条长长的通路。
在那通路之上,悄然屹立着一株奇异的植株。
它也是通体墨色的,并没有叶片,光秃秃的茎干顶端,有一朵拳头大小的花苞绽放,呈现出一种妖异的红。
浓郁的甜香传来,徐子青只不过不慎嗅了一口,道心就立刻浮动起来。
好像很快就要崩溃一般。
徐子青大惊,他急急说道:“师兄,这是七情魔罗,你……”
云冽神色不动,看起来除了那一双奇异的眼睛,似乎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然后,他也开口了:“你是何人?”
277、
徐子青脸色一白。
师兄的手仍旧抚在面上,但却已不认识他了么。
一时失语,云冽再度开口:“你是何人。”
徐子青看着云冽的双目,那里虽是漆黑无光,却也倒映出一个青衣少年的身影,正是自己。忽然间,他绷紧的心弦便略松了松。
即便师兄不再记得,也不曾出手伤他,看来内里也应并无变化,他又何必做出愁苦之态,反而是显得太过着相了。
想到此处自然心宽,徐子青就微微一笑:“师兄,我是你的师弟,你便不记得我,我却总是记得你的。”
云冽略侧头,眼中似有疑惑:“名字?”
徐子青笑道:“在下徐子青,同师兄相识,也有十余载,少有离别。而今虽落在这不着天地的所在,仍能见到师兄,我心中便也安稳了。”
他说了这许多,云冽只略皱眉:“子青?”
徐子青点了点头:“是,师兄。”
云冽这才收回手:“你很好。”
徐子青一笑:“师兄也很好。”
到这个时候,他才发觉,他这位素来七情不动的师兄,此时竟然是有些情绪外露的——虽说若是同寻常人相比,这情绪波动仍是极为浅淡,可徐子青同师兄相处多年,自是明白,而今师兄的情绪,当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是因着……那七情魔罗的影响么?
徐子青抬起头,果真见到在云冽漆黑的长发上,有一片暗红色的花瓣隐藏于发间,焕发出几不可见的微芒。
难怪了……
到终于判断师兄无事后,他总算能冷静下来,分析此时的情况。
七情魔罗,上古典籍有载,又名“七情六欲花”。
花有四十九瓣,四千九百年而花开,四十九时辰后花败。其花初开如血,往复多回,终成暗红,是为七情魔罗花王。
此花为天地间难得的奇花,亦是一种魔花,乃是天地间七情六欲汇聚而成,其生长之处不定,但每逢出现,周遭都将出现极精纯的魔气,久而久之,甚至能凝聚魔晶,形成一处天然的魔地。
而这种花对于修行魔道的人而言,又是大补的上品。
修魔之人随心所欲,当服食七情魔罗花瓣之后,就能魔功大涨,且淬炼体内杂气,炼成一身精纯魔功,更有能修炼出至上魔体者,种种功效,于每人而言都有不同,不能一一数出。
但毋庸置疑,传言凡是遇上此花的魔修,最终都成为魔道巨擘,能在九千世界掀起惊天狂潮,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成为魔道一等一的绝强高手!
可如果仙道中人遭遇七情魔罗,往往就结果不同。
他们或者被魔花入侵,成为一种毫无神智的魔头;或者彻底入魔,从此弃仙而修魔;或者虽是入魔,却是魔功不成,仍旧一身仙道术法,以至于仙魔两道都不接纳,不仅不能继续修仙,连修魔也不成了,终生修为不得寸进,直至寿元终了,化为一培黄土。
而最好的结局,便是难得中的难得。
若是那仙道修士本身意志过人,熬过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魔化,那么到最后,他仍是有机会能够趁着进阶的机会,在心魔入侵的关卡中将自己的仙道意志唤醒,从而转魔为仙,肉身也将成为仙魔之体。
倘使是那样,这就不是劫数,而是一种机缘。
徐子青对他师兄自是满怀信心,因此于他而言,这也必定是他师兄的机缘。
思及此处,他抬眼再瞧了瞧云冽发间的暗红花瓣,不由有些失笑。
师兄素来严谨,如今沾染了花瓣的模样,倒让人觉得很是可爱了。
只是徐子青虽说因为见过古籍而心中有数,到底修为低了些,并不能真正看穿云冽此时的情况。
他那师兄遭遇之事,远远比他所想危险百倍。
云冽修行的无情杀戮剑道为冻结七情之道,需得一情引七情,才能结丹,而后七情复又冻结,再不受外物所扰,终至飞仙。
而七情六欲花为天地奇物,它虽灵智未开,但仅有的微弱意志里,却最是不喜那些个无情无心之物。
因此若是一旦修行无情之道、绝情之道、忘情之道等不沾染七情六欲的仙道修士遇上了它,就要被它一瞬侵入,将七情六欲尽皆释放出来。
可想而知,一个灭绝七情之人,早已习惯了七情不动,忽然间七情六欲立刻涌来,岂非是在白纸上染满了墨汁?这一刹七情六欲冲击识海,各种情感爆裂其中,就会将识海冲得七零八落了。
故而修炼此类仙道的修士,往往都会遇上头一种结局——即是神智全失,甚至狂性大发,成为纵情纵欲、六亲不认的大魔头。
这类魔头一经出世,则必然要受到仙魔两道围剿追杀,直到形神俱灭为止。
云冽这冻结七情的模样,自也是被魔花所憎,便在他刚刚落下之时,已然立刻褪去一片花瓣,附着在他的身上。
而后七情尽皆引动,就霎时入了魔。
尤其云冽修炼的是至杀剑道,早年杀戮无数,且还要经过无数杀戮,才能更进一步,将杀道完满。其实魔念早已深藏心中。只是七情冻结,魔念不出,同时他意志坚韧强悍,才将魔念压制。
此时魔念被魔花放出,等到他将魔花全部吸收,到时候就有杀欲主宰意识,将会被他变成被杀戮操纵的狂魔——就如同那些个修炼此种剑道却未能寻得“一情”、以至于不能结丹之人一般。
幸而徐子青也跟着下来了。
云冽入魔以后,的确已是不认得任何人,可偏偏徐子青便是那个也曾经以一情引动他七情、助他结丹之人,自然与所有人都不相同。
也是唯一让云冽觉得颇为熟悉、不能下手杀害之人。
换言之,云冽的情形同那些灭绝七情之人又有不同,他毕竟曾将七情引动,且七情俱在,不过是冻结于杀念之下,方才七情不动。
但这“一情”确是根深蒂固,如若长久下去,这一情必然要被杀欲取代,可一情之化身既在,杀欲反而要被这一情压制了。
这师兄弟两人相对而立,徐子青面上含笑,神色间温柔无比。
云冽虽是不记得什么,却因七情已动而顺从心意,做出了方才种种举动来。
过了一会,徐子青低低“咦”了一声。
原来云冽头顶那一片暗红花瓣,居然渐渐如同流水一般,化入了云冽的身体。
徐子青想着,莫非师兄站在此处时,也在不停运转功法、炼化魔罗花瓣?
想到这里,他不由说道:“师兄,此处也不知是什么所在,想必也不好久留,若是师兄有何需求,亦不必顾及于我。”他一顿,又道,“我便也在此处打坐,等候师兄。”
云冽似乎也想了想,点头:“好。”
他说完,就转过身,也不知用了什么功法,只见他黑发微扬,人居然已是出现在数丈之外,到了那七情魔罗花前。
见到师兄端坐练功,那一双眼阖上后,就好似什么也不曾变过一般,同往日里打坐之态一模一样。
如此情形让徐子青心下安稳,也开始观察他所在之地。
这一片地方十分明亮,同他师兄所在的魔地可谓截然相反,灵气充盈,鼻端间嗅到的都是极清淡的莲香。
对了,莲香?
徐子青转过身,快走几步。
那寒玉池里,密密麻麻的莲叶几乎将其整个遮蔽住,越是走近,越觉得寒意逼人,呼吸间都灌满了冰冷的寒气,让人肺腑之中,都生出了浓浓的凉意。
同时,也越发让人清醒了。
终于走到池边,徐子青低头一看,居然又见到了一对并蒂莲。
这一对并蒂莲,比起他在白玉池里见到的那一对要小巧得多,但上面所散发出来的灵气,却是那对远远不能比拟的。
他仍记得自己和师兄都是被那对并蒂莲突兀放出的力量拽走,结果却来到此处……他想着,那白玉池莫非是个传送之地?而这一对并蒂莲,与另一对又有什么关系?
这般想了许久,徐子青蹲了下来,细细观察。
一看之下,他又难免吃惊。
修士的记忆之力极好,徐子青早先已仔细端详过白玉池里的并蒂莲,但当他看清楚这一对更小巧的并蒂莲后,方才发觉,这两对并蒂莲,居然都是一般无二。
需知这天地间,原就没有完全相同的事物,若当真出现了,便只有一个可能——这一对并蒂莲,同之前他所见到的那一对,原本就是同一对。
徐子青再度将视线落在了寒玉池上,而后轻轻叹了口气。
没错的,正是同一对。
因为这寒玉池的形态,分明也同白玉池一般无二,这难不成还不能说明,那上方的池子就是这寒玉池的投影么?
至于如何投影,又如何让人看着如此逼真,想必,也是罗浮真人的幻阵罢。
到这时,徐子青对罗浮真人越发好奇了。
那真人既然有心要寻找传承之人,设置这一个幻阵,莫非也是为了考验么?还是说……
若他推知不错,白玉池同并蒂莲本应是一处传送法阵,那衔住传承晶石的小兽,乃是故意飞往法阵所在之地。而当有缘人夺得了传承晶石,就自然激发这阵法,将他传送到此地来。
此地灵气无比纯净,远胜外界,自是得到传承的修士最好的修炼之地,这寒玉池也应是一处珍宝。且他观这对并蒂莲极有灵性,又应当是罗浮真人留下来的宝物才是,后人得知,总是有用处的。
可若是徐子青所猜不错,那七情魔罗便不该出现于此。
因为即便是元婴期的修士,只要身上不曾备下极珍贵的佛宝,也不能地狱那天地奇花的侵蚀。而罗浮真人所求之人,至多也不能超过元婴期。
更何况,他隐约记得,那传承晶石却不曾跟了进来,反而留在了外部。这未免又同猜测不符了。
徐子青左思右想,都不能明白。
罗浮真人若是真心寻找传承之人,七情魔罗不应存在;罗浮真人若是另有盘算,也无需这般精心设计,又留下那许多宝物、诸多考验。
如此前后矛盾,着实让人费解。
然而就在这时,虚空里忽然传来了一阵猖狂的大笑。
278、
“哈哈哈!你罗浮欺我,我便毁你传承!你精挑细选之人必然入魔,得到你传承晶石之人,也必然是个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