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夋略有踌躇,就想着自己有一把子气力,是否要开口询问一番,看看自个是否能将徐大夫背过去?
孰料还没等他提议,那云先生已来到徐大夫身前,直接把他负在了后背。
下一刻,他们的行程就更快了。
不到半刻时候,已然来到了刘夋家的院外。
——说是院子,实则也不过是在屋舍周围砌了一堵不足一人高的矮墙,一眼能见到里面,却也有些防卫的用处。
院门大敞,刘家的老汉心急如焚,就在门口张望,那赵家汉子的娘子也时而从里头探出来,时而还要安慰这老汉几句,叫他莫要太过慌张,以免反而受了刺激,叫自己也不好了。
现下眼见有人快速跑来,刘老汉顿时大喜,待看清来者还有自家独生的儿子,越发高兴起来,连忙把人让进:“快快!徐大夫,可定要救一救我那老婆子!”
徐大夫也赶紧安抚:“莫担忧,应当无甚大事,老夫定然会细细诊治。”
这句话说出来,刘老汉像是放了大半的心来,赵家汉子也是欢喜。
刘夋见到了,心底暗暗称奇。
这足以看出,徐大夫在他老爹与赵叔心里,都是极可信的,那医术必然也十分不俗……
几人进得屋里,又转进内堂。
果然就见到一位老妇正躺在榻上,有个面貌姣好的媳妇子正在铜盆里拧手巾,要与那老妇擦汗,赵家的娘子也在一旁忙活,都颇是担忧的样子。
徐大夫也不说废话,就坐在榻边矮凳,给老妇把脉。
旋即他从云先生手里接过医箱,取出里头那长短不一、粗细不一的银针,就去慢慢针灸起来……
刘老汉急急问:“我老婆子可有事?”
徐大夫一面有条不紊地扎针,一面温和说道:“令妻无碍,老夫施针之后,再服下几帖药,便可痊愈。不过,到底年岁如此,日后还需好生调养,也不可再做出今日这般危险之事来。”
听他说完这些,又见那针灸下去后,老妇果真面色好转,屋中这几人,也都是放松下来。
徐大夫这般说了,定然是无事了的……
刘夋见老娘安好,把那赵家汉子轻轻拉扯。
赵家汉子见状,跟他出了这内室,一边问道:“刘小子,唤我出来作甚?”
刘夋把他拉得远些,才好奇道:“赵叔,你先前只与我说了徐大夫,却不知这云先生,又是个什么来路?”
听他此言,赵家汉子的面上,却露出了几分尴尬来。
刘夋更觉奇异:“可有难言之隐?”
赵家汉子叹口气:“也称不上是难言之隐。”他呐呐说道,“云先生与徐大夫,乃是一对、一对……夫妻一般的关系。”
既然最难说出的已然说了,后面的话,也就更易开口。
“自打徐大夫在此时,云先生已然在此了。”
“他两个同进同出,感情甚笃,但二人皆为男子,初时也叫人觉得有些怪异……”
“不过这些年来他们仍旧这般融洽,徐大夫医术高明,云先生也曾为我等杀死过山中饿狼,都是极好的人,我等见得久了,也只视作寻常罢了。”
村人倒不觉两人不好,但赵家汉子到底性情粗糙,两个男子那般的关系,自不会时时刻刻挂在嘴边,方才提及徐大夫时,亦不曾刻意提起云先生了。
皆是觉得解释起来,有些不好开口而已。
720、
刘夋听得,自是惊异。
不过他在外浮沉多年,虽是运道不佳于科考上没得长进,却也听闻过不少奇闻异事、风土人情。
各国间还是男女阴阳,结为夫妇,但亦有些地方男子与男子相亲,结为契兄契弟,或者女子互相依恋却无疑谋生,则嫁与同一男子成了妻妾姐妹,那男子得一双红颜佳人,享齐人之福,女子在后院也极和谐,感情甚笃,无有争执。
现下这两人看来已是几十年的情意,听其言语,还是一对师兄弟……说不得乃是自幼一齐长大,比之许多男女夫妇都更情长,刘夋惊异过后,也并不大惊小怪了。
且不论是什么缘由叫那两人隐居在此,也是难得有情人罢了。
知道这些,刘夋又与赵家汉子重回屋中。
他便见到那徐大夫果真医术高明,短短时间里,居然施过一遍针了,正在将那长短银针起出。他那老娘汗水流得更多,面色却越发好转,在最后一针拔出之后,她正是一声长叹,醒转过来。
“哎哟,我老婆子怎么躺在榻上?”老妇睁眼,头一个,见到的便是她家老汉。
而刘老汉见自家婆娘醒来,抹了把汗,也是难得笑呵呵地,与她说了起来。
其余之人,皆是欢喜。
刘夋见老娘无事,又看到徐大夫将医箱收好,而云先生当下伸手就将那医箱接过。也不知是做过多少回,才能这般默契。
他看一看自家的爹娘,再看一眼那不欲打扰他们、正往门外走去的师兄弟,随即,目光又落在了自家娘子身上。
娘子多年操持,早非是当年的秀丽少女,但此时于他眼中,不知为何却比那绝代佳人,更是美貌动人。
刘夋眼里一丝温柔闪过,随即抬脚出门,开口唤道:“徐大夫,不知诊金几何?”
那徐大夫略停步,回转身来,微微一笑:“既为乡邻,你予我三枚铜板便是。”
这一笑时,他眼角舒开,眉目柔和,看起来竟如春风拂面,一瞬就叫人按下心来。
叫人不禁想道:如此男子,若是年轻之时,又该是何等风姿的人物?
刘夋愣了一下:“不过三枚?”
那徐大夫温和点头:“三枚足矣。”
待付了铜钱,刘夋怔怔目送那两人远去。
只觉得他们并肩而行,山风鼓荡时袍袖纷飞,居然有一种凌风而去、翩然若仙之感。可再细细一看,恍然还是那情谊深厚的两人。
刘夋摇摇头,转身回屋。
他的娘子还在等他,他们的孩儿尚在隔间安睡。
那便是他心中所安之处了。
凡人一世能得如此,已然是再幸福不过,再安稳不过。
徐子青与云冽携手而回,步子不疾不徐,既不曾用得遁法,也不曾使得什么神通,当真就如同那寻常人一般。
他们如今,也的确是在隐居。
且说当年,徐子青见那洪灾心生不忍,有感于凡人拼死挣命,想要求得生机,他不仅出手泄了洪,还干脆化作一位神医,去缓解那一场灾难。
事后他所化神医得了百姓感念,立下小像拜祭,他又得天地馈赠,心里忽然又生出了几分感悟来。
他只想道:观想天地法则倒不算难,将真灵投入与道相合,才是颇难。他瓶颈多年,虽十分刻苦,可到底高高在上,与最初之心,已相距极远。是否便正是这个缘故,才让他始终不得进境呢?
徐子青所修炼的,乃是生死轮回之道。
他以万木生死轮回推衍万物生死轮回,又看了无数凡人生死,自身也曾有几度生死辗转,甚至在前世身为凡人时,也体悟过那死去之感……这般奇特经历,才使他能领悟此道,不过,他却不曾如凡人一般,寻寻常常地“生”过。
霎时间,徐子青就有了个念头。
若是他以凡人之躯,过那一世……
若是,他与师兄,皆只是凡人……
此念既出,便再不能回转了。
云冽同他心意相通,闻得徐子青之言,已是开口:“返璞归真,当有所得。”
徐子青心中微暖,也再没了半点犹豫。
修仙无岁月,凡人一生,至多不过短短百年。
他未尝不能去将自己当做凡人,去真正地入世一回。
有此决定后,徐子青便拉住师兄,两人在这一块广袤土地的各国之间,游历起来。
他做了个游医,但凡行到哪里,便行医到哪里,用的多为针灸之术,只将那真元压制到只如寻常先天武者体内内劲一般浑厚,亦只拿它当做内劲来用,却再不曾使用过一点术法。
云冽陪他同行,从此也将真元压制,同样只如一位先天,他不动剑意,不催剑魂,但那一身精妙剑法,变化无穷,则用之无碍。
这一路上,两人也未必不曾遇上一些“危险”,可无数年经验尚在,有云冽一剑当先,有徐子青妙手施为,这“危险”亦不能作那危险。
而行得越久,在这极寻常的路途里,徐子青心性却越发平和,体悟到一种争锋之后的闲淡来——并非是心生疲惫而懒惰,乃是一种极朴素的放松。
让他的心境,也越发提升了。
这般游医数年后,徐子青终是寻到了这么一处民风淳朴的乡村,要来定居。这乡村,便是如今这黄杨村了。
此地村民并不排斥外人,眼见两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来此入住,都颇是帮了些忙,告知他们去哪里寻来建屋之物,又告知他们如何建屋。
那一座茅屋,正是师兄弟二人亲手所建。
并非是如修士一般以灵材炼制仙府,反倒是用肉身的气力,伐木、割草、和泥,一砖一瓦,搭建起来。
到建成后,虽是略有几分简陋,可是其中却也含有一些归真之理,以小处显妙处,看似平凡,却并非平凡了。
这茅屋建成后,徐子青不由微笑。
此中趣致,此中心意,别样不同。
而住下之后,徐子青仍是自称大夫,只不过初时也还是不得信重,他心里有数,从不急切。
何况在各国之内,近年还有天灾,他也间或出行一趟,与师兄一起,救治灾民。直到那天道再不降下灾劫,各国国力逐渐复苏,他们师兄弟两个,也渐渐少有出村,只在这乡村之内,体悟最平稳安然的生活了。
转眼间,就是这些年过去。
徐子青与云冽不曾运转功法,也刻意使肉身随年华流转而生出变化。
在二人无意之间,也如凡人一般生出了白发。
他两个这些年来,也一如凡人般同寝同居,亦如凡人一般,因两情相悦而痴缠。他们并不去运转那双修之法,只身体缠绵,情爱缱绻。
日子久了,徐子青恍惚觉得,自己好似真陷入那一世凡尘。
他仿佛非是红尘炼心的徐子青,而是自幼与师兄一同拜师,之后一同长大,日久生情,再不肯分开,一切水到渠成。
师兄为剑客,他为医者,两人一生磨难无数,却也救人无数……待繁华落尽,回归本真,要在一地共度余生。
又好似……恍恍惚惚里,他和师兄已然恩爱此生……
已然一世携手……共白头了。
然而,好似陷入凡尘,也依旧不是真正陷入凡尘。
徐子青的意识清醒,并未彻底沉迷。
且云冽亦然。
两人一面将心境沉浸,一面又有心境超脱,正是互相映证之余,尚且要细细体味这一场似真似幻。
凡人之情未必不及修士之情,师兄弟两人难得不再记挂修炼,亦不再记挂成仙,只一心一意两厢厮守……那从前因修炼而浅淡隽永的情意,也变得愈发浓烈,如醇酒精酿,日久弥香。
徐子青梦回之间,偶尔轻叹。
若他与师兄真是凡人,如此过上一生,亦……无甚不好的。
刘夋自打回来后,就果真要做个农汉,待得第二日起,便要下田做活。
只是他多年读书,尽管身子还算健壮,一时间却也难以上手,要当真做上个整日,又大有吃不消之感。
但刘夋素来是个执拗之人,从前读书,他便可孤身在外一心读书,如今要种田,他自也是发了狠的,绝不会有半点懈怠。
渐渐他是学得熟了,这身子骨,也不多不少,出了些问题。
后来,刘夋自是在村人提议之下,前去拜访那位徐大夫——从前有村人因太过劳累伤了身子,亦是由徐大夫妙手回春。
而自打那日徐大夫救了自家老娘后,刘夋对徐大夫也颇为相信,对云先生与徐大夫不离不弃,更是充满好感。
这好感之下,他自然也想要与两人结识,且看他们也必然是有许多“故事”在身之人,对刘夋而言,也是十分神秘,叫人想要接近……
于是,刘夋便借此机会,上了门。
721、
徐子青与云冽本在屋中对弈,正是脉脉温情。
忽听外头有人扬声唤道:“徐大夫,可在家否?”
徐子青自是回道:“若是有事,且自己进来罢!”
这声音他还记得,乃是回来不久,由读书人转做农汉的刘家后辈。
随即篱笆打开声后,一人走进屋来:“徐大夫,我可是打扰了你?”
徐子青站起身:“老夫不过闲来消遣,称不得打扰。刘家小哥前来此处,不知所为何事呢?”
刘夋面向这般温和亲切之人,略有些手足失措,便摸了摸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如今想来重归田园,无奈上手颇难,身子似乎有些不妥。此来是想求徐大夫为我针灸一番,也叫我快些适应下来。”
徐子青自无不允,便是微微笑道:“如此,刘家小哥且在那榻上伏下,老夫自为你针灸便是。”
刘夋自然听从医嘱,撩起衣衫,趴在榻上露出了脊背。
徐子青稍一看过后,又道:“无事,约莫针灸三四回,也便妥了。”
刘夋听得,立时称谢。
然后,徐子青果然为刘夋针灸起来。
刘夋只觉得针灸之处一派酸痛,待过得片刻又是十分舒坦,心里很是放心。他因着想要与两人结交,也寻了几个话题,开口与他谈说。
他这般心思,徐子青一眼便已看穿,而后也笑吟吟与他闲谈,言语平和,如流水淌过,使人听得,又是再熨帖不过。
不知不觉间,就聊了有小半个时辰。
刘夋全身疲惫尽消,这一番闲谈也很是畅快,只觉得极为投机。
虽说大半只是他与徐大夫在说话,云先生因性情之故少有出言,但每每做声,都直指要害,干脆利落,也叫他十分钦佩。
故而,他对这两人,好感也更甚了。
之后三四天,刘夋准时到来,与这徐大夫与云先生,也渐渐熟稔起来。
熟悉之后,除却平日里做工、陪伴娘子、照顾孩儿,他时常也会来拜访这一对眷侣,或谈天说地,或对坐弈棋,倒也颇有一番乐趣。
一个月后。
有一日,刘夋本来正在听那徐大夫抚琴,前方有云先生应琴声而舞剑,叫他听得陶然沉醉,看得目眩神迷。
此时正值傍晚十分,就连那霞光抹了最后一丝隐红,也渲染得天色尤为美妙。
如此良辰美景……
突然间,仍是那位赵家汉子,来到了这茅屋之前。
他急慌慌地开口了:“刘小子,有个官爷前来寻你!叫你快快回去一趟!”
刘家老的老小的小,女子亦不便出门,这有了大事,赵家汉子当仁不让,主动出来寻人了。
刘夋一惊:“一位官爷?”
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自己是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情,即便是曾经在外漂泊,他也是谨小慎微,怎会惹到做官的?
赵家汉子急喘了几口气,连忙道:“那官爷倒客气,想必非是什么坏事,赵小子速速回去罢!”
徐子青抚琴声止,云冽亦不再舞剑。
刘夋不自觉看向这两位长辈。
徐子青笑道:“回去一见便知,何必如此多生心思?”
刘夋觉得有理,朝两人行了一礼,转身就随那赵家汉子离去了。
待这刘夋离去,徐子青淡淡一笑,再将手指落于琴上。
霎时间,琴声起,白影动,云冽亦舞剑了。
琴声与剑影相和,虽非修炼之举,却也心意相连,默契天成。
次日,那刘夋又来。
徐子青眼见那刘夋神色窘迫,略有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