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音依然把玩着那个汝窑小瓶,爱不释手。
“既然这么喜欢,就送给你了。”
“真的?!”颜音眼睛一亮。
康茂点点头:“里面的香药也给你,不拘什么时候,都可以含着,一天最多五六粒。待咳嗽好了,每天早晚各一粒便可,不可多吃。”
“谢谢太子哥哥!”颜音解下腰间的一个小小革囊,双手递给康茂,“这个送你!”
康茂接过,见那革囊的皮质很是奇特,形状也不方不圆的,松开系带,见里面是火绒、火石、火镰等引火之物。便不解的望着颜音。
颜音嘻嘻一笑,“这是老虎蛋蛋上的皮做的,这种皮不好剥,也不好鞣制,很是难得的!”一边说一边还指着自己下体。
康茂一笑,点了点头。
这汝窑的瓷瓶和这革囊放在一起,一个精致清雅到了极处,另一个却粗犷豪迈到了极处,倒真像是赵国和源国的写照。
二十三、万岁山前雕梁断
珠儿在绣楼上,一开窗,便能看到熙宋门城头上,高杆挑着的四个人头。
虽然已经过去了数日,但因为天气冷,人头并没有腐坏,五官依然清晰可辨,只是日渐风干,那脸上的表情也日渐狰狞。
不忍看,又忍不住不看……珠儿叹息一声,正要放下窗子,便听到邻舍一阵凄厉的呼喊。伸头望过去,只见邻舍的院落中,大梁府的衙役进进出出,想必,是在翻找隐匿的金银吧?
数日前皇上下诏说:无论谁家隐匿金银,任何人均可告发,告发者可以获得隐匿金银的三成作为奖赏,隐匿者以军法从事,如果知情不告,则与隐匿者同罪。此诏一下,恶奴告主之事层出不穷。
源军又命御史台抄写自宰执以下的官员清册,按照官职高低列出应缴金银限额,每日里督责开封府、大理寺及四壁根括使挨家挨户催逼,若拿不出来,便禁系枷拷,例行刑讯。纵然是一品大员、诰命夫人,也不免被锁系抓捕,沿街示众。
一阵辚辚的车声,将珠儿的视线又拉回到前街,却见一辆辆巨大的太平车缓缓行经府门前,上面是累累的表缎。
珠儿心中一叹,早就听说源军见金银拿的差不多了,便开始索取布帛绸缎,皇上不愿扰民,便大开左藏库、右藏库、京师上四库,任源军搬运。并命令京畿保甲,尽充差役,日夜不停,只是寄望此事尽早完结,源军尽早退兵。可是……这样予取予求就能喂饱了他们吗?还是会让他们胃口越来越大?珠儿只是皱着眉头,在心中反复掂量。
自从四壁根括使被杖毙之后,城里便出现了很多不安的迹象。尚书省大火,延烧了百十户民宅,又有贼人趁机作乱,在开宝寺、天宁寺等地放火,延及居民五百余家。更有市井无赖剃去顶发,戴上皮帽,假作源兵抢掠,听说也有真的源兵混迹其间,一时间真假莫辩。皇上虽然下令禁军散到各处街巷,维持治安,但人们心中的惶惑不安,还是与日俱增。
“小姐,吃饭了!”紫笑端着食盒,推门而入。见珠儿开着窗子,便嗔道,“哎!小姐,你就不嫌冷吗?仔细冻病了!现在柴炭比米面还贵,府里存货不多了,下人房里都已经不发炭了,就这么点儿热乎气儿,你还要放出去。”
紫笑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关上了窗户。
“是么?怎么早不跟我说,你叫上她们几个,晚上都到我这屋外间来睡吧,大家在一起,还暖和些。”
“倒不至于冷成那样的,多盖两床被子,也忍过去了。”紫笑随口应道,一边说,一边把吃食从食盒中取出,在桌上布好。
“什么东西,好香。”珠儿皱了皱鼻子,笑道。
“是腊肉和风鹅,还有糟瓜茄和暴齑,外面的肉都不能吃了,听说肉铺里的肉都是死人身上斩下来的,好在府里腌晒了不少年货,尽够用的。听说蔬菜也买不到了,黄芽菜和韭黄都快抵得上肉的价钱了。”紫笑絮絮说着。
“外面还有什么新消息?”珠儿一边夹着菜,一边问道。
永安郡王严禁女眷出府,这紫笑便每日里守在二门边上,向那些小厮、管事打听外面的情况,回来说给珠儿听。
“那些狗鞑子大字不识几个,居然也学着人样看书呢,听说开始搬府库的藏书了,还要大梁府从书肆大肆搜购呢!”
珠儿皱起了眉头:“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之前以为这些源国人和从前历次劫掠一样,只不过贪图财帛而已,这样看来,他们其志不仅于此啊,倒似要把大梁的繁华文明一股脑儿搬尽一样。
“听说啊,之前要金银也好,要表缎也好,要宫婢也好,皇上连眼睛都不眨的,这次听说要内府藏书,皇上却连连叹息,几乎落泪。”紫笑补充道。
珠儿也是长叹一声,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还有一个事儿,倒是一奇。皇上数日之前曾经下诏鬻爵,从一品大员到七品芝麻官儿都明码标价,只要是良民,按价码儿出钱,便能做官,若是僧道,则敕封紫衣上师称号。这榜文贴了好几天了,竟然一个应募的人也没有,可见咱大梁百姓,也还是有风骨的。”
珠儿却不是这么想,源军追缴金银,犹如催命。若要买官,只能用铜钱,数量必定巨大,这样一来,搞不好便成了出头的椽子,若引来根括使催缴,反倒是引火烧身了。而且这样的乱世,就算一品大员有什么用,城头上那四个头颅,不是一品就是二品,左邻被威逼锁系的人家,也是官员……这当口,留着些铜钱买米买炭,保住性命才是正理,谁会去买那华而不实的官位呢!
珠儿正想着,忽听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心中一惊。忙推开窗子去看。
只见万岁山上,那个高耸入云的,唤做“擎天”的太湖石,那个无比巨大,动用征夫数万,千里迢迢运来的太湖石,已经不见。透过漫天烟尘,珠儿只看到万岁山上,影影绰绰尽是三三两两的赵国兵卒。
“快出去打听一下,出什么事了。”珠儿头也不回,只是吩咐紫笑。
紫笑应了一声,转身便出去了。
珠儿凝目细看,发现那万岁山上的古树名木,一个一个都偃倒在尘埃里,梅花、海棠、碧桃、桂花、木兰……这些千金从各地购得,精心移栽养护的名木花卉,竟然都被劈做了柴薪。还有那些牡丹:赵粉、胡红、朱砂垒、紫二乔、乌龙捧盛、银红巧对、紫蓝魁、桃花飞雪、冠世墨玉、酒醉杨妃、春水绿波、胜葛巾、玉板白、紫瑶台……曾经是艮苑春日里最最华美烂漫的景致,如今也变成了一地凋零的残肢。
又是轰然一声巨响。这一次,居然是那绛霄楼!数日之前还居住过的绛霄楼,也轰然一声,从山体上斜斜坠落了下来,滚滚烟尘,隆隆地动,伴着依稀的惨叫惊呼,让人听了汗毛直竖。
恰好此时,紫笑推门而入,见此情景,也惊呆了。
“到底怎么回事?”珠儿急切的问。
“因城中柴炭短缺,小民冻饿,皇上心中不忍,昨日便下令开放艮苑,允许大家樵采万岁山的竹木充作柴薪。昨天皇榜才贴出来不到两个时辰,能充作柴薪的竹木便被采尽了,听说军民万人争抢,践踏死伤无数。今天,后得着信儿的一批人又涌了进来,把那些花木也悉数毁了……据说又开始拆房子……”
熙宋门城头。
益王颜启昊和崇王颜鲁虎一身便装,也在观看着这出闹剧。
“这赵肃宗倒是别有一番悲天悯人的情怀。”颜启昊叹道。
“哼!”颜鲁虎冷哼一声,“可惜脑子太笨,就这样不顾前不顾后的放小民进来,自然是力强者欺压力弱者,军人欺压百姓。消息灵通的得了便宜,后来者见得不到好处,自然要拆房毁屋了。
颜启昊点头,”应该是由官府安排专人樵采树木,砍做柴薪,再发放也好,低价粜卖也好,这样便不会生乱了。“
“哈哈!是啊……本来是利于小民的事情,这么毫无经画的推行下去,反而成了害民之策了,真是可笑之至。”
“听说赵肃宗诗词歌赋,吹拉弹唱,丹青书法,蹴鞠马术无一不精,只是不会做皇帝。”
“若不是如此,我们怎能这样轻易的拿下这大梁城呢?”颜鲁虎看向颜启昊,两人相视一笑,志得意满。
二十四、宣德门上鹤翩跹
除夕夜,家家张灯结彩,围炉守夜。
零零落落的爆竹声响了一夜,未见有多热闹,却也并不冷清。一星一点的,还不时有焰火升上天空。看上去,和往年一般的繁华热闹。
那焰火作坊从盛暑便开工了,大半年间积下的这些货,自然要拿出去贩卖,换些米粮。而大梁百姓再怎样人心惶惶,节总是要过的,点几声爆竹,也可以去去晦气,祈祷平安。
四面城墙上也挂满了灯,流光溢彩。阵阵哗笑声远远传来,想必是那源军也在城头辞旧迎新。前几日,源军又根括了城中的存酒,好在这一次并没有打扰民家,只是把各个酒楼、酒坊囊括一空。今日想必是在城头痛饮吧?是庆功吗?抑或只是庆贺岁除?
珠儿一夜不寐,半是守岁,半是心忧,此时见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倒是平白涌上了一丝倦意。时间还早,还可以稍稍打个盹儿。待天亮了,要给父母兄长拜年,要贴春联、贴门神、挂门签、祭拜祖先……一个惨然的新年,像是一个强装的笑靥,每个人,搬演给每个人看。
晨光初露,薄雾寒凉。
太子康茂被几个源兵服侍着,穿上太子朝服,准备作为赵国使节,参加源军的正旦朝会。那衣服,想必是从大梁宫中拿出来的,淡淡的信灵香气味,正是宫中惯常熟稔的。
大半个月来,第一次,推开这小院的门,但觉天高云淡,恍若隔世。
康茂跟随者那几个引路的源兵,稳稳的迈着步子,尽量让自己的跛行看起来不那么明显。
转过一重院落,却见里面堆满了如山的表缎。那价值千金的缭绫,就那样全无铺垫的放在积雪之上,融化的雪水和泥泞侵蚀了上来,将那缭绫上织出的山河社稷染成一片疮痍。
康茂再也忍不住了,对身旁的那些源兵轻声说:“那是缭绫,是最贵重的丝织品,一匹的价格,抵得上寻常锦缎百匹的价格,不能这样糟践了。”
这几个源兵都是略通汉语的,其中一个源兵暗暗咋舌:“这么贵重?我去跟他们说去!”
“少节外生枝,不关你事。”另一个看上去像头目的源兵训斥道。
众人瞬间便沉默了,一行人,又继续缓缓行去。
快出青宫大门了,康茂又一转眼间,看到一个空屋子里,堆满了各种书籍,层层累压着,足有一人高。最上面是一些卷轴,看上去像是两晋隋唐的古籍。
这些珍贵的古籍,就这样全无遮掩的堆放在这里,任湿气与尘埃侵袭?之前在大内,他们深藏在高楼上,被紫檀书柜保护着,周围用斑竹帘遮光,更有专人每日清扫打理。如今,却像柴薪一般这样堆积着,无人过问。
康茂心中一痛,想开口,又咽了下去,一犹豫间,一行人便转过回廊,踏出了青宫大门。
三声悠长的景阳钟声响过,大梁城内,禁宫之中,大庆殿上,文武百官皆冠冕朝服,安静肃立。
殿外,源国益王颜启昊,牵着幼子颜音的手,不徐不疾,缓步上殿。父子二人作为源国使节,前来参加赵国的正旦朝会。
颜允昊头顶金冠,身穿窄袖紫袍,腰系金蹀躞。颜音则是一袭素白襕衫,遍身以火红色的狐裘为饰。源国尚白,颜音一向最喜白衣,但因顾着赵国风俗,节庆忌讳白色,才添了红狐裘作为装饰。
颜启昊觉得掌中的小手微微有些抖,不知是冷,还是紧张,便偷眼去看颜音。却见颜音抿着小嘴,步履轻捷,目不斜视,竟是一派端凝大方,颜启昊不由得心中暗暗赞叹。
之前蒲罕带着颜音上城围观杖毙行刑,颜启昊是知道的,但是并不介意。总归将来要面对这些暴虐残忍的,越早看到,心肠越硬,便越不会受到伤害。颜音憧憬大梁的繁华,颜启昊也是深知的,之前也答应过带他进大梁城来玩,这次作为使节,倒正是一个机会。正旦朝会只是节庆国宴,之前回纥、于阗使节也常有带着妻子、儿女参与的,倒并不为失礼,因此上,就把颜音也带上了,道理也是一样,从小见多识广,长大便自然会气度不凡。
父子二人上得殿来,立左足,跪右足,以手搭右肩为一拜,再拜……两拜礼成,全然是源国规矩。颜音与颜启昊齐跪齐立,动作干净利落,一丝不苟。一旁早有侍从出列,接过朝贺的礼物,引父子二人入座。
源赵两国交战,赵国节节败退,国都被围,早已失却了宗主国的威仪。往年会来参加朝会的西夏、室韦、高丽、真腊、大理、大食等国的使节,竟然一个都看不见,今年的朝会,骤然冷清了许多。
又三声景阳钟响过,一位皓首内侍拉长了声音当殿喝问:“班齐末?”殿上禁卫齐声应和:“班齐——!”
百官齐齐躬身,一身朝服的赵肃宗康衍从后殿转出,只见他不过是刚过而立之年的岁数,居然两鬓斑白,一张清癯俊逸,保养得没有一丝周围的脸,配上花白的头发,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赵肃宗的脸上凝着一丝中正平和的笑,动作舒缓的燃香祈禳,为苍生祈百谷于上穹,淡淡的沉香气味飘散开来,冷冽中带有一丝微甜……“履兹新庆,与卿等同。”赵肃宗语音清越醇和,缓缓吐出这八个字。众禁卫随即高声嵩呼应和,声震如雷。
一声弦音如裂帛,鼓乐齐奏,歌舞升平,国宴开始。
颜音的眼睛咕噜噜的,只是逡巡着周边陈列法驾、卤簿、仪仗、青凉伞等物。
颜启昊有些担心他突然发问那些是什么东西,自己倒是不好解答。源国人向来以游牧行猎为生,四处迁徙,便是皇帝也常常住在帐篷里,全然没有这些复杂的仪仗,这里面的东西倒是有一大半,连颜启昊也叫不上名目来。
侍者穿梭如飞,把那菜肴酒食流水价的送了上来。
颜音的心思,立刻便转到了那些香气四溢的美食上面。虽然馋,但依然注意着礼仪,不敢首先去动筷子,只是把十个手指的指尖轻轻搭在桌案上,像是寻机而动的小豹子。想想,又觉得失礼,迅速把手放了下来,抬头对颜启昊赧然一笑,随即又咕咚一声,咽了一大口口水。
颜启昊心中暗笑,不管怎样装成大人模样,骨子里还是个孩子。
大宴完毕,使节与臣工簇拥着赵肃宗,登临宣德门,与百姓同贺新岁。
城楼上冠盖云集,姹紫嫣红,城楼下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更有一群白鹤,在宣德门上空徘徊旋舞,流连不去,长鸣如诉,百姓尽皆翘首仰望,连声赞叹。
大年初一,有这样的祥瑞出现,应该是好兆头吧?每个人的心中,都这么想着。
二十五、翰墨家山千里心
大年初二。
大梁城坊巷间的买卖铺户都开张了,潘楼街直至外踊路,皆高撘彩棚,出售冠梳、珠翠、头面、衣着、花朵、领抹、靴鞋、玩物之类的摊贩,一个挨着一个。酒楼茶肆,舞场歌馆,也是家家客满,繁华热闹之处,竟和往年没有什么分别。
或许是因为正旦时鹤舞宣德门的祥瑞,又或者是赵肃宗和源国益王在城楼上把酒言欢其乐融融的气氛,再或者只是因为新年这个大节总要庆祝一下的。总之大梁城的百姓像是把提着心放下来了似的,一下子变得轻松和乐起来。
除夕夜皇上又下了一道诏书:“阴雨连日,薪炭缺乏,家家愁苦,痛在朕心,已令多方措置,减价粜卖柴米,庶几小济。朕负百姓,出涕何言,故兹诏示,想宜知悉。”大年初一,四壁便增置了数十处米场,出粜官米,并设置粥棚。贫苦小民饮食有了保障,便也脱去了愁容,换上了喜色,各个穿上新洁衣服,四处去拜年庆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