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什么戴神医,大夫而已……”戴子和笑道,“你这症候,不能轻忽,须得从现在开始调养,将来岁数大了,调养起来就会麻烦许多。待过几日闲了,你来找我,我给你好好开个方子。”
“嗯!”颜音点点头,一脸崇拜的看着戴子和。
两个人口中说着话,戴子和脚下却没闲着,一路小跑着,一个个院落找了过去。
终于,前面那个院落中隐约飘来了药香。戴子和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大喝一声,飞起一脚踹开了大门。
“住手!快住手!”戴子和大吼道,“快翻译啊!”戴子和轻轻拍了拍颜音的小脸。
颜音尴尬一笑,学着戴子和的语气,把那几个字用女直话吼了出来。说完自己也觉得有趣,抿着嘴轻轻笑了。
“乖!这就对了!”戴子和轻轻捏了捏颜音的脸,以示夸奖。
院子中几个炉灶中都熬着药,几个源军军医正在忙碌着,听到两个人的吼声,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呆住了。
“你们这些虎狼药,不能随便给孕妇吃!会要人命的!”戴子和吼道,一边说,一边上去一一掀翻了那些药锅。
这一次颜音不待戴子和示意,便大声翻译了出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觉得有趣,咯咯笑出声来。
那些军医被戴子和的气势震慑住了,又知道颜音是益王之子,更是不知所措,呆若木鸡。
“孕妇在哪里?带我去诊脉,用我开的方子给她们下胎!你们听我的吩咐,快去准备热水,越多越好!”
颜音把这一句翻了出来,便有一个军医带着两人,推门走进了室内。
室内很是暖和,打着地铺,十几个女子或躺或坐,歪在上面,气色都是病恹恹的,还有人在轻声啜泣,以帕拭泪。
戴子和一进来便放下了颜音,抢到最近的那个女子身边,拉过手臂诊脉。
“你们那破药,给几个人吃了?”戴子和怒道。
颜音转头用女直话去问那个军医,但言辞上却缓和了许多。
那军医躬身恭敬地回答,“尚未给她们服用。”
颜音依言说与了戴子和。
戴子和轻哼了一声,“幸亏来得及时。”又转头对那军医吼道,“看着干嘛!还不快去磨墨!不然怎么开方子?”
那军医吓得身子一震,颜音不由得想笑,忙轻声对那军医说道,“他让你磨墨。”
“你会写字吗?”戴子和柔声问颜音。那神态语气,跟刚才如同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会!”颜音重重点了点头。
“那我说汉话药名,你能写成女直文吗?”
“那不行!”颜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很多汉药,是没有对应的女直文的,所以女直的药店里面,药柜上写得都是汉字,你便用汉字开方子就好,他们会照方抓药的。”颜音说完,又用女直话询问那军医。
见那军医连连点头,戴子和这才咧嘴一笑,“这倒是省事了。”说着便提笔开方,一式两份,一份交给那军医抓药,一份交给那孕妇,要她拿好,药抓来后要核对方子,以免弄错。
戴子和就这样一个病人,一个病人的看过去,笔下如飞的开着方子,百忙中还不忘对颜音说,“小兄弟,多谢你了!你赶紧回去吧,回去多穿点儿衣服,净饿两顿,多喝热水,风寒便会好转的,倒不用服药,”
“我在这里看着好不好?我不会捣乱的。”颜音轻声。
戴子和摇头,“等下她们服了药便会小产,污血死胎,都是大污大秽之物,男子见之不吉,你还是回避吧。”
“可是你也是男子,怎么不回避?”
“我是医者,纵然不吉,也要守护病人。”
“若是小产大出血,你能医吗?”
“服了我这药,不会大出血的,若服了那些蠢货的虎狼药,可就未必了。”
“我是说……如果大出血了,你能保住她们的命吗?”
“世间没有十成十管保没事儿的医生,但是若我在,应该不会有事。”戴子和微笑颌首。
颜音点点头,轻声说道,“若娘出事的时候,有你在就好了……”
“你娘是因为小产大出血去世的吗?”
颜音又点点头,眼中涌起了水汽。
戴子和叹了口气,“你回吧……在这里看着,徒增伤心,”
颜音摇头,“我不走,万一那些军医有些什么状况,同你说话,你又听不懂,怎么办?”
戴子和见颜音一本正经说得认真,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便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给她们打胎呢?让她们生下小宝宝不好吗?”颜音又小声问道,似乎生怕惊扰了病人。
戴子和长叹一声,“她们怀的,都是原配夫君的孩子,如今已经从了源人,崇王有令,之前汉人的骨血,便不能留了。”
此言一出,众女子一片呜咽之声。
颜音腾地红了脸,大感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那我回去了……”颜音小声说道。说完,便逃也似的跑出了这个生与死相互纠缠的院子。
颜音一路走回自己的下榻之处,行到半路,忽听隔着墙传来说话声,却是小孩儿的口音。
“佛郎哥哥!我也想要玩!”一个稚嫩的声音说道。
“咱们统共就这么一根绦子够长,只能做一个挑线花绳来玩,你让玉郎和蝶哥儿先玩,然后你再玩。”说话的人想必是那个佛郎,听起来岁数大些。
颜音知道那挑线花绳是用一个绳子,两头并在一起打个结,做成绳圈,两个人用手指翻出花样来的玩意儿,他小时候也曾玩过,但嫌弃这游戏太过女气,已经有两三年不碰了。
“他们什么时候玩儿完了啊?”先头那声音又问。
只听啪的一声巴掌声响过,那孩子哭了起来,另一个声音厉声斥道,“浑说什么?这种不吉利的话也是说得的?”
“佛保!好好的打金郎做什么?他小孩子不懂事,有口无心,何必打他。咱们兄弟都这样了,你还要这样自己人伤自己人么?”说话的还是那佛郎。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了,连那哭泣的金郎,声音也小了下去。
颜音推门走进那院子,隔着门,朗声问道:“这里住的是皇子吗?”
关在青宫里的小孩儿,不是皇子就必然是王子,颜音约略听康茂说过兄弟们的小名,似乎和他们刚才彼此的称呼对得上。
“你是谁?”是那佛郎的声音。
“你别管我是谁,我这有几个琉璃弹珠儿,送给你们玩。”颜音说着,便褪下腕子上的那串琉璃珠,解开系绳,取下一个。然后戳破窗纸,把剩下的那一串都塞了进去,转身就走。
颜音走出院门,长出了一口气,像个欠债的人,终于把债还完了一样,一身轻松。
颜音歪着头一笑,摊开手,手心中是一枚雪青色的琉璃珠儿,正是那日,珠儿身上衣服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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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十六日,帅府令妇女已从大金将士,即改大金梳装,元有孕者,听医官下胎。——靖康稗史笺证
四十八、向来艰难传大宝
前番源国公布榜文,要求大梁城耆老、僧道、军民、百姓,共议荐举一人为主。
数日以来,赵国的文武百官、耆老、僧道、军民等数次上书源国,要求收回成命,仍立康氏为主,不改赵国国号。但源军始终不允。
十日后,源军移文大梁府,令百官、僧道、耆老、军民共议,立原赵国宰执张国昌为帝。城中士庶依然拒绝,上书称,“奉大源皇帝圣旨,四元帅台令,令立少宰张国昌为主,某等亡国之臣,荒迷不知所措,不敢推戴,欲立贤人,亦敢自军前指挥。”言辞竟是犀利无比。
源国只得径自册立张国昌为帝,改国号大楚。册文前面历数康氏的重重背德恶行,后面又把张国昌夸得世间罕有,最后写道,“……以玺绂册命尔为皇帝,以理斯民,国号大楚,都于金陵。自黄河已外,除西夏新界,疆场仍旧,世辅王室,永作藩臣。贡礼时修,尔勿疲于述职,问音岁致,我无缓于披诚。于戏!天生蒸民,不能自治,故立君以临之。君不能独理,故树官以教之。乃知民非后不治,后非贤不守。其于有位,可不慎乎?予懋乃德,嘉乃丕绩,日慎一日,虽休勿休。往钦哉,其听朕命。”
这边张国昌刚一继位,那边颜充率领的右军便开拔北行,除去携带大量辎重之外,太子康茂及众位老亲王、后妃也在此批北行名单之列。只那辉王康徵自断臂之后身体一直不好,便留了下来,延后起行。
右军北行那一日,正是二月二,龙抬头。
那天是个晴日,风柔柔的,带着些微春天的暖意。
颜音站在自己院子门口,扶着门框,看着康茂被一群源兵簇拥着,走出了对面院落的大门。只见他束发,金冠,身上还是穿着那件石青色襕衫,两个多月的幽囚,像是不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衣冠都还是那样干净整齐,只是那衣服有些褶皱松弛,像是疲倦已极。
但康茂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疲倦,依然是那样淡淡的,似乎万事都不萦怀。
颜音走过去,将那件两面发烧的裘皮披风再度披在康茂身上,踮着脚尖,去系领子上的系带。
康茂拦住了颜音的手,“春暖了,用不到这个了,还是你留着吧。”
颜音摇头,“不行,越向北行,会越冷的。”
听了这话,康茂眼中掠过一丝黯然,是啊……越向北行,离故土越远,虽然越行越是春深天暖,但去国离家之悲,是万千春色也掩不住的蚀骨的寒……康茂垂下了眼帘,任由颜音帮他系好披风。
“太子哥哥,你在中都会宁等我,我很快也会去的!一定要等我,要好好保重!”颜音用力挥了挥拳头。
“你也保重!”康茂郑重地点点头,缓缓转身,被那群源兵簇拥着去了。
颜音踩在门槛上,抻着脖子,向康茂远去的方向望着,直到那群人转过了墙角,再也看不见了,才对阿古说:“走!我们去城头!”
颜音在阿古的陪伴下,攀上了城楼,远远看着颜充率领的右军,浩浩荡荡,如同一条蟠龙,蠕动着,蜿蜒着,缓缓向北行去。每个人,都是一个小小的黑点,像是虫蚁一般,这样居高临下看过去,再也分不清谁是将,谁是兵,谁是源人,谁是赵人,谁姓颜,谁姓康……
城下,哭声震天。
新任的大楚皇帝张国昌,一身缟素,在天子仪卫法驾的团团簇拥下,于城门内设了香案,伏地痛哭,遥送太子康茂。周围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大梁军民百姓,在这些百官士庶当中,也有很多人穿着素服,香烟袅袅,久久不散,哭声震天,哀嚎动地。像是一场葬礼,但葬礼的对象,却还活着。
颜音皱着眉头看着,很是疑惑:“他们这么舍不得太子哥哥,当初为什么不拼上性命请他回去当皇帝?而且,那些康氏宗室,不都是他们送出来的吗?若他们真要藏,这么大的城,藏起几个姓康的有什么难的?”
阿古在一旁嗤笑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谁当皇帝,对他们来说都一样,只要能保住自己头上的脑袋,让他们杀了自己亲爹都干!现在这么哭,只是做戏给别人看罢了,显得自己忠义呗!就像那些大户人家的老太爷死了,子女儿媳一个比一个哭得声大,都是干嚎罢了,哭给别人听的,一滴眼泪都没有!要分家拿遗产了,他们心里指不定多高兴呢!这些人也是一样,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朝便有新贵上台,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好机会。哼!一个个面上在哭,心里都在偷偷暗笑呢!”
颜音环顾四周,见城头上的源军少了许多,便问道:“父王是最后一个开拔的,对吗?”
“是呀,王爷是后军元帅啊,自然要殿后。”
“可是……像这样,大家都走了,只剩下父王带的兵,咱们的人数就很少了,万一这些人从城里冲出来打我们怎么办?他们这么多人,几乎是一百个打我们一个呢!”
阿古夸张地捂住颜音的嘴,轻声叫道,“哎呀我的小郎君!可不能提这个,你以为王爷不担心么!他担心的头发都白了,这话可不能说出来,若大家私底下传来传去,军心就会动摇,那样可真就危险了!”
颜音一惊,吐了吐舌头,也放低了声音说道,“就算你不说,我不说,还是有人会想到的吧?我们的人会想到,他们……”颜音用手一指大梁城,“这些人当中,应该也有不少人会想到吧?万一他们突然发难怎么办?我们打得过吗?”
阿古低声笑道:“首先,他们已经被我们打怕了,没有了锐气,不一定敢发难;其次,那张国昌是亲着我们的人,必定也会约束百官兵丁;最后,王爷麾下的铁鹞子军可不是吃素的,当年打西夏的时候,就曾经以五千人破了西夏二十万大军,虽不说以一敌百,也算差不多了。更何况城里这些人都饿得半死了,也未必有力气跟我们打仗。”
颜音这才放下心来,用手抚了抚心口,破颜一笑。
过了几天,颜亮率领的右军和颜鲁虎率领的中军也陆续开拔了。
城头上的源军越来越少,但大梁城还是像个死城一样,所有人都龟缩在城内,没有人敢出入城门一步。
四十九、梦华余烬万事空
这一日有些倒春寒,颜音的身子又有点不爽,这才想起之前戴子和说过的话,便要去找戴子和看病。
阿古在一旁笑道:“那位戴神医和崇王一起,昨天就北行了。”
“哎……”颜音有些失落,嘟起嘴抱怨道,“他说过要给我开方子的,怎么先走了,不讲信用……”
“那鸾福帝姬怀了崇王的孩子,崇王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一定要戴神医跟着他才放心。这也难怪,崇王的两个儿子都在跟西夏打仗的时候战死了,他后来娶了姬妾无数,却一个孩子也没生出来,这一回老来得子,也怪不得他紧张得要命。”
“你怎么知道那鸾福帝姬怀的一定是儿子?”
阿古被问住了,嗫嚅道,“老来得子,老来得子,大家都这么说,你见过有人说老来得女吗?”
“那你怎么知道那孩子一定是崇王的?”
阿古翻着白眼看了颜音半天,突然嗤的一笑,“你小孩子家懂的倒多……听说那鸾福帝姬不喜欢那个驸马,根本没有跟驸马同过房,到崇王帐中的时候,还是处子呢!那孩子不是崇王的,难道是你的?”
颜音脸一红,嗔道,“你说话真粗俗,我欠该告诉父王,让他打你板子!”
哪知道阿古毫不在乎,“告去告去!小郎君你可要说话算话,赶紧去告,不告是小狗!我宁可挨一顿板子也不愿意再伺候你了!你知道么?这次咱们得的东西太多了,根本都运不回去,最后得丢不少好东西在这里呢,谁不羡慕咱们后军啊,每个人都能拿到不少好处。可是我被拘在你身边,什么好处都抢不到,也不知道王爷能不能念着我的苦劳,给我多留一份肥的。”
“哼!贪财鬼……”颜音气哼哼的,“我让父王不仅打你板子,还什么赏赐都不给你,连脱籍文书也不给。”
阿古怔了一下,随即便又是一脸玩世不恭的笑,“不给就不给,反正也落不到我手上……”想想又觉得不甘心,做了个鬼脸嘻嘻笑道,“就你会告状,难道我不会么?我也去告诉王爷,你小小年纪就想女人了,每天东问西问问个不停,你说王爷是会给你配个帝姬宗姬呢?还是会揍你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