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谢德呢?他不管吗?他可是二哥的师父。”
“谢德拼命护着二哥,和老四的那些打手起了冲突,推搡中跌倒在地,触动了旧伤,腰椎错位,如今已经瘫痪,再也站不起来了……”
“义父呢?义父可以去父皇那里帮父王鸣冤啊!”
颜童继续摇头,“他们用的毒药,会让人喉头肿起,喘不过气来,看上去像是心疾发作的样子,可巧那天二哥放假回家,和父王起过争执,他要领兵打南赵,父王不允。老四便指责二哥不孝,气死父王。所以当时没有人知道父王是被毒死的……父王故世当天,义父便剺面血泪痛悼,待父王下葬那日,他自刭于坟前,遗命要为父王殉葬……”
颜音自明白了颜亭对自己,以及自己对颜亭的心意之后,也渐渐明白了安述羽对父王的心意,此时此刻,自然能理解安述羽想要相随父王于地下的心情,但一个个亲人的噩耗接连传来,颜音已是悲痛欲绝,欲哭无泪,只是喃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师父呢?不管他用的是什么毒,师父都应该能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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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剺面是一种北方游牧民族传统的哀悼仪式,割破额头,让血泪一起流下
这段故事的灵感来源是房山区长沟大墓的主人幽州卢龙节度使刘济,刘济镇守卢龙二十余年,深得军心,但诸子不和,祸起萧墙,刘济的长子刘绲任副大使,掌幽州留务,次子刘总为瀛州刺史兼行营都知兵马使,率兵屯驻饶阳。刘济有病后,性情凶暴的刘总便与判官唐弘实、孔目官成国宝等人密谋,企图篡位,于是派人假装是朝廷使者,在街上大喊:“朝廷以相公逗留无功,已除副大使为节度使矣。”次日,又派人叫喊:“副大使旌节已至太原。”几天后,又派人叫喊说:“旌节已过代州。”卢龙举军惊骇,病中的刘济愤怒不知所为,乃主兵大将数十人,又命刘绲立刻返回行营。气愤至极的刘济自早至晚拒绝饮食,后因口渴索饮,刘总暗中投毒以进,刘济死,刘绲行至涿州,被刘总假以父命杖杀之,刘总于是自领军务。
一百七十一、繁华落尽露天青
“两年前燕京大疫,戴大人不幸染病,已经身故了……”
“什么?!”颜意睁大了眼睛,紧抓住颜童的手腕。
“戴大人早已经去世了,父王怕你伤心,一直没告诉你,现在燕京惠民署,是陆清在主持……”
原来……那些疼爱自己,教导自己的长辈,一个接一个,都去了……颜音此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全无依仗的孤儿,周遭一片冰寒,找不到半点温暖。泪,流了下来,竟然也是冷冷的,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模糊的泪眼中,颜童的嘴巴,依然在一张一合的诉说,“这次幸亏谢德留得性命,他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隐忍到我回来,便与我商量对策。也幸亏三哥教导我看过一些识别毒物、勘验尸首的书籍,这次都派上了用场。我请得皇命,开棺验尸,又会同刑部定下巧计,派人假冒父王诈取老四,终于让他吐露实情,招供画押……最后,他和彭大夫都被判了斩立决,而我……继承了王位。”
颜音颓然瘫坐在椅上,似乎全身的力气一不足以支撑自己的身体。所以可以依仗的长辈都不在了……自己要独自面对一切,成为三哥和小五的依仗。
“你……已经是亲王了,亲王不奉皇命,不得离京百里,你这是去做什么?”一晚上听到了这么多死亡,颜音更加珍视这硕果仅存的唯一的弟弟。
颜童凄然一笑,压低了声音,“你知道新帝是谁吗?就是那个南赵帝姬康玉瑚所生双生兄弟中的老大,他们一直被康金玲抚养着,那康金玲却是个狠辣角色,一路争宠夺权,爬到了皇贵妃的高位,又帮着他两个外甥夺得了皇位,如今已经被晋封皇太后。今上一继位,便大肆屠戮功臣,凡是南征有功的武将,无一人幸免……人们都说,他们这是在为南赵复仇……”
“日月斯照,金后决源”,这样的流言,颜音是有所耳闻的。说的是两兄弟当政,心怀赵国,康金玲为后,覆灭大源。之前颜音总是不敢轻易相信,如今从颜童嘴里说了出来,不免更信了几分。
没想到,当年那洗衣院中,衣不蔽体满身冻疮的小小女童,在阴谋诡谲的宫闱中,波涛变换的政坛上,居然如鱼得水,翻云覆雨。所谓倾城倾国,当不过如是吧?
不过,那兄弟二人真会心向南赵,灭掉大源吗?应该不会!为情为理不会,毕竟他们是大源皇子。颜音又想起祖师直鲁谷的故事,太祖皇帝是他杀父灭族的仇人,但又是救下他性命养育他长大的义父,他是太祖御医,太祖将性命交给了他,他也进到了为人子为人臣的责任……为权为利也不会,大源若亡了,这两兄弟又上哪里做皇帝去?不过是为了铲除异己罢了。
想到这里,颜音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可以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待这一切?小时候和三哥假装外国使节,去评判朝政,是自己提出的。也许从那一刻起,自己就有了那种超然物外的洒脱。
人生百年,重要的是那些爱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而不是虚无缥缈的权势地位,就像珠儿曾经说过的那样:“广厦万间,夜眠七尺;良田千顷,日仅三餐……纵然你富有四海,最终也不过是一抔土埋了身子,纵然你雄踞了黄河长江,一天又能饮几壶水?”天下太平,家国永安,才是所有人最想要的,无论大源南赵,无论渤海室韦……
“你还没说,你这是去做什么?”
“我刚才说了,所有南征武将,无一幸免,就连八叔的独女,已经嫁人生子,也被送去南赵和亲,我……也被派去南赵为质……”
“什么?”颜音眯起眼睛,一字一顿,“皇命是不是让益王去南赵为质?
“是啊……”颜童不解。
“我才是益王!”颜音说着,从怀里取出了那份遗诏。
“三哥!”颜童看完遗诏,眼中含泪,“去南赵为质,是九死一生的事,三哥你身子不好,受不了那里的苦,不能让你替我担着。”
颜音摇头,“正因为是九死一生,才更要我去!”
“为什么?”
“因为……我自幼肾虚,虽经调养,但依然子嗣艰难……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要留在大源,为父王存嗣!”
“三哥——!”颜童泣不成声。
“小五……”颜音抚摸着颜童的头发,柔声说道,“三哥有心疾,本来不能让任何人碰的,可他却把你当成了当年的我,却肯主动碰你,这是天意!天意让我交卸了这个担子,为大源做点事……以后,三哥就交给你照顾了,以后,你就是他的音儿……”颜音强忍着泪,不让它落下。
夜已深,一灯如豆。
灯下,是不寐的兄弟两人。
颜音奋笔疾书,将颜亭的起居饮食,兴趣爱好,方方面面要注意的地方,一字一句的写了出来。颜音写一页,颜童便背一页,若背错了,便被颜音抓过手来打手心,倒是和小时候授业时一模一样。
天亮了,一夜未眠的兄弟两人,在驿站门口话别,只是已经换过了身份。
身穿白色箭袖的是颜音,他涂黑了脸,安了两撇髭须,生怕颜亭看出破绽。和颜亭身穿一模一样海清衣的是颜童,他和颜亭手牵手,肩并肩站在一起。颜亭丝毫没有觉得,他抓住不放手的这个人,已经不是他的音儿……
颜音有些黯然,自己在三哥心里,可能就是那样一个青春年少,清秀俊美的影子,或者说,那个影子已经深深刻入了颜亭心里,他这十年,都是靠那个影子活着的,以后,也如是……
骄阳似火,罡风烈烈。
一行人,迤逦行进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似乎天地间只有绵延无际的草,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永远也到不了终点。
突然,车停了下来,颜音探头问道,“怎么不走了?”
领头的神佑军副将下马躬身答道,“禀王爷,前面就是源、赵、室韦三国国界了,我们不能过去,要放响箭知会那边来接。”话音未落,凄厉的响箭便冲向了天空。
“不是走东路更近吗?怎么走到西路来了?”
那副将又是一躬身,“东路那边有流寇作乱,不太平,反正皇上也没定期限,走西路多耗点时间,万一皇上见了先帝遗诏,突然变了主意,要召王爷回去呢?那王爷就不用去南边受苦了。”
颜音苦笑摇头,“不会的,两国议和,我国要取信于对方,自然要拿出诚意来,那就要派爵位最高的人为质,大源的王爵,还有什么高过益王的?你不要跟我说还有齐王,那是皇上的亲弟弟,皇上才舍不得,一个”齐“字,就是平起平坐之意,那是皇上最重要的亲人,怎么能够舍弃?”
那副将搔了搔头,“末将只是有那么个蠢念头,也知道希望渺茫……末将与令兄曾经是宿在一间值房的兄弟……”
是二哥的同袍吗?难怪对自己这么照顾。颜音点点头,径自向那块界碑走了过去。
那是一块三角形的界碑,三个面上分别写着“源”、“赵”、“室韦”四个大字。
颜音紧握住怀里雨过天青的瓷瓶,抬头向室韦那边看过去。室韦的天空,正是娘常常念叨的,青如汝瓷的天空。可是……哪里的天空不是一样的青色呢?人间有国界,但是青天没有。
颜音缓缓跪了下来,从怀中取出一幅画,打着了火折子,将那幅画点燃。
那是一幅巨幅的青绿山水,描绘的正是颜音一手打样却未曾得见的皇家禁苑:明春苑。原本要绘来作为给颜启晟的寿礼,但被颜亭的伤耽搁了,直到到了渤海,才绘制完成。
那些亭台,那些花木,那些美轮美奂的景致,在火焰的吞噬下,一一化作了灰烬。像是那些曾经在颜音生命中出现过的灰烬:大梁尚书省大火,新宋门神卫营大火,翰林院舆图处大火……离开大梁时车后废墟中的烟尘,燕京仙露寺的风尘,羽衣燃尽时的灰尘,未曾得见的鹤园废墟中的轻尘……以及玲珑灶中,随着热气旋升的炭尘。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一切都逝如流水,尘归尘土归土,繁华落尽,青空依然……
正文完
注:
故事,宋女非奉赐婚,不得为次妇,所生子为奴。干本爱二子明慧,一与蒲察氏,为圣果后,即熙宗;一与次妇大氏为己子,即海陵。其说未足据。惟二君践祚,若专为靖康复仇:熙宗杀余覩、高庆裔、刘思、粘没喝、蒲芦虎、额鲁观、挞懒、希尹、萧庆辈,举伐宋诸健将扫薙无遗;海陵继位,族诛吴乞买、粘没喝、撒离喝、阿古乃、谋里野、斜野、斡带、阿鲁补、斡离不、兀室、讹鲁观、都阿鲁子孙凡千百人,复纵氵壬其妻妾、女媳无遗类。奇丑恶辱,自古未闻,吁,异已。——《靖康稗史笺证》关于宋宗室女子所生孩子为宋报仇的事情,南宋就开始YY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