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临清才恢复如常,他看了一眼沈絮,小声道:“你……”
“嗯?”
“你不是要跟我和离么……”
沈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所指何事,惊喜道:“你想通了?呼,我说嘛,但凡男儿,哪个愿意屈就自己伺候别个男子呢,我这就还你自由身,天色尚早,不若今日就去县衙,你的契书怕是抄家时弄丢了,就让县老爷下个判书,证明你恢复——”
临清拂袖而去。
沈絮又呆掉了。
这——是什么意思?
他摸摸鼻子,真真不知道这小公子怎么一会儿一个模样。
临清对着一盆衣物生闷气。
井水刺骨也全然不顾了,就把那内衫当做榆木脑壳,掐、拧、搓、摔,好不愤然。
就是铁做的心,也被他戳得要裂了。
前一刻说什么“我为夫你为妻”,后一刻又迫不及待与他撇清关系,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没心的人,真不知那些小妾说的“银鞍白马入酒肆,总叫胡姬最相思”的少年郎究竟是否对错了人。
这哪里是最惹红袖相顾的翩翩公子,分明就是个气煞人也的榆木呆子!
呆子!
洗完衣物,临清撒气也撒得累了,晾好两人的衣服,临清擦干净手,一转身,那呆子缩在门脚,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临清,我饿了。”
吃吃吃!除了吃你还会什么!
别说你还会睡!
临清愤愤瞪他一眼,扭过身子去了厨房。
沈絮不放心地跟过来,心里还对早上的夹生饭心有余悸,叮嘱道:“煮面吃罢。”
临清淘米淘到一半,把锅一摔,“饿死你算了!”
沈絮忙道:“小心小心,别把米洒了。”
临清气得眼眶通红,甩手进了卧房。
他不懂,自己怎么就喜欢上这么个缺心眼的家伙,一腔心意无从说起便也罢了,倒还真把自己当个下人使唤。
临清抿着嘴,眼泪落一滴,立马擦掉,再落,再擦,跟谁赌气般仰着头,脸上倒是藏不住的委屈。
沈絮踟蹰地走进来,嗫嚅道:“你生气了?”
临清不看他,心道这不废话。
沈絮又往前挪了几步,“还气么?”
你当你走几步的功夫我就消火了?
“我,我做了点东西,来吃罢。”
临清不动。
沈絮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没哄过男人,又捉摸不透临清的心思,只能跟个木墩子似的杵在那,眨巴着眼睛望着他。
“面要凉了……”沈絮小声提醒。
那人还是不说话。
“你洗衣服冻了手,我给你涂点猪油罢……”
猝不及防,小公子捂着脸就哭了起来。
这双手本该抚琴谱曲,丝竹绕梁,仿佛都是前尘往事,胸中酸楚不言自明,不明白自己缘何要这般作践此身。
沈絮慌了,疾步上前,“你,你怎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志在四方,男儿——”
已然语无伦次。
临清将他狠狠一推,愤怨地瞪着他。
沈絮自知理亏,低声道:“对不起……我道歉了,你别哭了可好?”
临清脸上依然淌着泪水。
那一刻,沈絮觉得自己魔怔了,小公子濡湿的双睫如带露新叶,一下一下自他心头拂过。沈絮心中一动,上前将人揽入怀中。
他拍着临清的背,轻声道:“不哭,不哭。你看,我家都没了,也没哭,你若委屈,丢下我便是。只是别哭,你一哭,我真一点法子也无。”
仿若哄着幼儿,语气轻柔,温声入耳,犹如春风拂人。
临清怔了。
是委屈。
可又怎丢得下你这个呆子。
你分明就是故意的,故意这样说,故意抱着我,好叫我狠不下心。
僵在空中的手缓缓收拢,轻轻地抓住那人的衣角。临清闭上双眼,撞了一下那人的肩膀,而后静静靠着,再无言语。
第五章
沈絮尝了一口自己煮的面,脸顿时拧成麻花,这才知道早上的夹生饭有多美味。
临清料到他做的东西不会可口,却没料到竟会难吃到这种地步,他简直是怀着赴死的心情吃完那碗已经糊成一团的“面”,吃完脸色都变了。
沈絮尴尬道:“嘿嘿,是不是很难吃?”
何止是很难吃,简直就是极其特别非常以及令人发指的难吃!
吃过饭,两人并肩坐在堂中,烤着一炉炭火,均是一脸痴呆相。
沈絮想的是,好困啊,吃完饭就该睡个午觉。
临清想的是,这都第三日了,还没找到谋生的活计,真真愁死个人。
连日阴云,北风呼啸,那木门被吹得嘎吱作响,屋内二人沉默无言,好不冷清。
有小孩蹦跳着从门前小路经过,一路喊着:“哦,吃元宵咯!”
沈絮喃喃道:“啊,上元节了么?”
要说他堂兄沈丹墀也真是会选日子,除夕夜甩下新婚妻子,策马追心上人而去。于是沈府开年头一遭事便是被圣上抄了家,沈絮连压岁钱还没发出去,就一股脑被赶了出来。
这份新年大礼还着实让人哭笑不得。
如不是小孩提及,他还真不记得明日便是上元花灯时。
依稀记得去年此时,他尚锦帽貂裘与一帮公子哥结伴同游,跨过拱桥,便至集市。摩肩擦踵的路人,行于火树银花之间,蛾儿雪柳,香鬓盈盈,花灯挂了几里路,连成一脉,好似银河雪路。小摊小铺,吆喝喧天,间或有杂耍,里外围了一个周天,鼓掌声喝彩声,全应了这日的喜庆氛围。
沈絮不由唏嘘一声,只觉恍如隔世。
临清睨他一眼,转头望了自己的指尖。
犹记得去年上元,这人游荡回来,带了许多小玩意,家眷各分了一个,欢喜地叫着相公,好不热闹。
却独独忘了一个他。
他在院里弹了一夜的琴,听得小妾雪凝向碧箩炫耀自己得的花灯,又听得碧箩向雪凝得瑟自己得的胭脂,眼眸低垂,罢琴而去。
那时的自己,又怎么会料到,如今能独占此人全部的时日。
只是,虽只剩了二人,那人的目光依旧不曾落在自己身上。
两人各怀心事,对着一炉火,发了半响呆。
午后阴云更盛,不一会儿便飘起雪花来,临清想起上午刚洗的衣服,立马站起来去后院收衣。那衣服冻得硬邦邦的,抱在手里好似一块冰。临清寻了一根竹竿,在堂中搭了个晾衣撑子,将衣服摊开来,欲借着炉火烤干。
薄冰渐融,地上积了一滩水。
沈絮缩着身子,小声道:“冷。”
临清没好气道:“衣物不干,下回沐浴你就穿旧衣罢。”
沈絮往他靠了靠,“你冷么?”
临清脸微红,“冷又如何?”
沈絮大喜,“不若我们回床上躺着罢!”
“……”
“这大冬日,左右也寻不到活计,不若养精蓄水,等开春了再做筹划。”沈絮信誓旦旦道。
“……”
临清已无力气再与他计较,这三天他已经被沈絮气得翻来覆去又覆去翻来,终于认识到一个事实,就是同这呆子较真你就输了!
但细细一想,沈絮说的话却也在理,与其每日烦恼谋生之事,不若放宽心,且将寒冬度过,到天气转暖,农家渐忙,便是寻不到活计,也能学着村人辟一两亩地,种些粮食,就算卖不了钱,也能果腹。
沈絮见他面色有所松动,趁机继续央道:“别想了,睡午觉去罢。”
临清拗不过他,两人滚上了床。
沈絮满足地呼出一口气,“还是被窝里舒服。”
临清揪着自己这一侧,僵直的身子泄露了心中的紧张。
晚间睡一处,好歹还顶着歇息的名号,白日睡作一团,又算什么?
“你对着墙壁做什么?转过来罢。”沈絮道。
“睡你的便是。”
“你侧着身子,我俩之间拱出一块,漏风。”
临清咬咬嘴唇,僵硬地转过身子躺平。
两人并排躺着,望着破破烂烂的屋顶,只听屋外寒风呜咽,相对无言。
沈絮打了个冷噤。
临清吓得一跳。
“?”
“……”
望着临清绯红的脸颊,沈絮不知怎地就忽然问了一句:“你喜欢男子不曾?”
临清几乎是立即往后一缩,脑袋嘭地一下撞到墙壁上,登时头晕目眩,抱着后脑勺蜷成一团。
这会儿换沈絮被他吓了一跳,忙过去查看情况,“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沈絮的手刚碰到临清,就被临清用力推开,差点滚下床。
“你做什么?”沈絮拉回吊在床边的半截身子,惊魂未定道。
临清扯过被子将自己一罩,再不理他。
沈絮哭笑不得,这小公子怎么如此野蛮,不过问句话,反应这样大做什么?
重新躺好,沈絮望着天花板神游。
临清是他从张家讨回来的——那他之前就是张家的人咯——
猛地惊醒!
难道!
难道!
沈絮大惊失色,天呐,他莫不是做了夺人所好这等下作之事?难怪张家公子突然之间就与他断了交往,原来如此!
这么一想,沈絮望向临清的眼神就多了几份愧疚。难怪这小公子处处看自己不顺眼,原来是心里存着一份怨怼。
定定望了一阵,沈絮突然道:“对不起。”
临清冒出半个脑袋,“?”
沈絮长叹一口气,“你若早说,我也不会……唉……”
临清:“??”
“你放心,明日我就去张府登门道歉,定还你一个公道。”
临清:“???”
“唉……”沈絮怀着满腹愁肠,闭了眼睛,真是罪过,罪过。
临清:“……”
不晓得这呆子突然间发什么疯!
一个时辰后,有人唤着临清的名字由远而近走来。
临清迷迷糊糊翻了个身,直到清晰地听到叩门声,才猛地坐起来,有人来了!
邻居大婶端着一碗元宵在门口道:“小公子在家吗?我给你送了些元宵过来!”
临清慌忙穿衣服,“在!稍等!”
沈絮嘟哝道:“好吵……”
临清白他一眼,随意套好衣物,就赶去应门,那门并没上锁,只是虚掩着,他生怕邻居大婶等不及自己进来了。
然而越急就越乱,前脚刚跨过沈絮,沈絮一翻身抱住了他的后脚,临清嘭地一声栽到了地上。
“小公子?”听到屋内巨响,邻居大婶担忧地推门而入。
然后。
端着元宵站在房门口的大婶张大了嘴。
床上懒洋洋睡着一个,床下龇牙咧嘴躺着一个,倶是衣衫不整,好不引人遐想。
所谓白日宣氵壬。
大婶退了一步。
临清:“那个……”
大婶又退了一步。
临清:“事情不是你想的——”
大婶噔噔噔退到堂中,将元宵搁在桌上,然后一溜烟跑了。
“我懂的我懂的,二位继续,我什么都没看到——”
临清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而一旁睡得天昏地暗的沈絮,浑然不觉睡梦之中,“欲望”就此败露。
黄昏时分,沈絮迷迷糊糊醒来,闻到一阵甜腻的香味。肚子咕咕叫了几声,本着饿了就要吃的秉性,沈絮嗅着香气一路来到厨房。
临清正在煮大婶送来的元宵,听到脚步声,回头道:“起了?”
沈絮点头,“饿了。”
临清觉得自己在养猪。
“坐一会儿,就好了。”临清说,“哦,去堂中摸摸衣物干了没?”
沈絮去了,不一会儿传来呼声:“没有——”
“给炉子加点柴——”
“柴在哪里——”
“柴房——”
“柴房在哪——”
“……”
临清怒吼:“烧了你这个废物算了!”
邻居送来的元宵皮糯馅香,一口咬下去,芝麻的香味在唇齿间蔓延开来,沈絮露出满足的神情,感慨道:“真乃美味……”
又对临清道:“扬州城里最有名的酒楼当属盈福楼,平日便是宾客满席,上元时分场面愈加壮观,老厨子做的桂花汤圆当属扬州一绝,那便是排队买也买不到。还是我花了百两贿赂了老板,才匀了一碗,那滋味,至今难忘。”
临清鄙夷地望着他,吐出三个字,“败家子。”
沈絮:“……”
吃过晚饭,临清摸黑去还碗。想到下午被邻居撞见那般场面,他还真有些鼓不起勇气。
沈絮裹得严严实实从屋里出来,“不走么?”
临清望他一眼,“你留下看家吧。”
沈絮大惊,“这怎可以!万一半路遇到歹人,你赤手空拳该如何是好?”
临清面无表情,惧黑就直说。
两人出了门。
雪势渐小,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头上还零星飘着细碎雪花,沈絮撑着一把破伞,殷勤地举过二人头顶。
然后,一片雪花从伞的破洞里落到了临清的鼻子上。
临清:“……”
沈絮:“……”
“把破的地方转到前面!”临清怒吼。
沈絮缩缩脖子,乖乖照做。
然后,好多片雪花从更大的破洞里落到了临清的脑袋上、睫毛上、鼻子上、脖子里……
临清:“……”
沈絮:“……”
“你是故意的吧!你就是故意的吧!”
“嘿嘿,我也不知道这伞破成这样……”
临清气得要命,“你自己举着去罢!”
“哎!”沈絮撑着破伞跟在后面跑,“等等我!天黑了!天真的黑了!”
到了邻居家门口时,两人皆是上气不接下气,互相瞪着,好不怨怼。
临清平复呼吸,上前叩门,“王婶,我来还碗了。”
“来了。”大婶吆喝着过来开门。
临清递过瓷碗,“谢谢你的元宵,碗我洗过了,还你。”
大婶笑笑,“不客气,乡里乡亲的。”
然后面面相觑,皆是尴尬地假笑。
临清:“……”
大婶:“……”
沈絮:“?”
大婶:“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没关系的眼下民风开放我不会乱想什么的你放心我不会到处乱说的两个人情投意合就好不必计较旁人如何看你们皆是俊秀儿郎站在一起甚是般配挺好挺好到底谁上谁下我真的一点也不好奇咳咳咳……”
临清忙给她拍背,一头黑线道:“王婶你别激动,慢点说……”
王婶喘顺了气,不好意思地笑笑,“没事没事,大婶虽是乡野妇人,前太子与称心之事还是听过的,你放宽心,不必担心会遭人话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