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在缺口终于被堵上、抗洪勇士们退回安全地带后结束。玛丽小姐急切地去拿另一块光影石,而西格与戴维斯对视了一眼后,开始了谈话。
“光阁下重视民意。有了这些东西,我想,城堡的声誉和影响力提高都不会是难事。现在的问题只在于,伯爵,你打算如何运作?”戴维斯先开了口。
西格托着下巴,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最好的方式不外乎再炒一下城堡方面的恶名,让平民对城堡上下抱怨、诅咒……这时候再让他们知道,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城堡都做了什么……羞愧和负罪心理融合感恩之心,我们会得到比想象中更好的‘民意’。”
“呃……光阁下会同意吗?”戴维斯不得不表现出对此保留意见的态度。
西格嘴角上拉,露出自嘲的冷笑:“估计不行。当然,你也可以用你高阶施法者的身份把这种操控民意的恶名抗上,阿光最多揍你一顿而已……”
戴维斯脸都黑了:“请别忘记了巴蒂城的事儿,伯爵。哪怕你把自己摘得再干净……光阁下秋后算账时你都避免不了。”
“哼。”西格冷哼一声,昂起下巴,一脸厌恶地斜视着戴维斯,“你比西蒙不可爱多了,戴维斯。”
“请你相信,我可不是会受激将法的人呢伯爵。”戴维斯无视鄙视。
“好吧——那还说什么?老老实实地去做就行了。”西格不置可否地耸肩,冲玛丽大喝,“玛丽,你是一玩玩具就停不下来的小女孩吗?敢把鼻涕流出来的话我会要求你给我吞回去的哦?!”
“等等,伯爵,你特意把我叫过来就是想尝试一下是否能用我来背黑锅、让你去操控民意?!”戴维斯后知后觉,声音大了起来。
“所以我说你比西蒙不可爱多了。”西格满脸嫌弃。
“说实话被揍一顿我并不在意——但光阁下暴怒之下可不是会照顾别人面子的人哦!如果他大庭广众之下当街揍我,以后我的脸要往哪儿搁?!”戴维斯吼。
西格掏出手巾,扭过去脸用眼角的余光鄙视着戴维斯:“把口水喷到我身上的话,我可不会原谅你。”
“伯爵——!!”
既然伯爵大人放弃了玩花样,那接下来运作这些录制品的事儿丢给玛丽小姐就行。当天安普城印刷厂加班加点,次日,图多字少的报纸以铺天盖地之势出现在广大人民群众眼前。
安普城日报的主版面上,整版只有一个词组:“英雄”。
以最大号字体印刷的刊头下方,是从光影石中提取出来的巨幅照片。背景是巍峨的洛卡山脉,和山体上方奔腾而下的滔滔洪水。下方,一道横跨版面的简陋堤坝,下部已被水淹没。堤坝中心处是一道刺眼的缺口,被挡在另一边的洪水,正蜂拥着从缺口处挤过来。
那道山洪是如此地恐怖,仿若吞噬万物的怪兽。而在漫天的水浪之下,比堤坝更渺小的、是胳膊搭着胳膊、肩并着肩,半身漫在水中、衣服被泥水浇透、狼狈地、坚定地挡在水势前的钢铁人墙。
只一眼就能夺走观者眼球的巨幅照片右下方,是一张缩小的地图,以红字标明了堤坝所在之地、并郑重地点出了堤坝下游、十几万人居住的巴蒂城。
安普城的手工业被整顿后,从被取缔的贵族私人作坊出来里进入城堡所属成衣厂工作的裁缝萨姆尔一直混得不上不下。
在私人作坊里时萨姆尔是受人尊敬的大裁缝,城中不少体面人家的常服都是从他的手下订制。作坊里的工人们见到他总要深深地鞠躬、满脸讨好地叫他“萨姆尔大爷”;作坊里的学徒对他来说更是犹如奴隶一般,任凭他指使打骂、作威作福。
进入成衣厂后,因其精湛的手艺,萨姆尔比其他人的起点高:一来就是组头,管理着十来名针线工。但员工过千的成衣厂,比他位高权重的人多了太多。组员们称呼他为组头,态度确是一点儿也不够尊敬,不会叫他大爷、不冲他鞠躬、更不会听从他的指使、为他干私活儿。
更加该死的是那所谓的管理层手册和员工条例,为了保住现在的工作和组头的地位,他必须对每一个组员表示亲切、表示关心、表示尊重……去他的,这些所谓的针线工要么是作坊学徒、要么是普通的家庭妇女,而他居然被要求尊重这些人,何其让人不悦。
更让人恼火的是,他的妻子还以为他在城堡体系中多么有地位、还以为他还是以前那个在作坊里说一不二的大裁缝——得了吧!现在他连指使点人给他打下手都还要考虑对方是否情愿、是否有时间配合!
萨姆尔满腹怨气,跟妻子再次吵架后出了家门,在街上游荡。
现在的安普城被整改过后,夜生活的场所少了许多。虽然售卖零食的摊贩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但没有女人相陪,宵夜和朗姆酒都失去了吸引力。萨姆尔在中心大道走了一段,想想还是懒得去酒馆街,扭头去了市民广场。那儿借着市政厅广场上不熄灭的灯光发展成了个规模不小的夜市,白天要工作的人们喜欢在夜晚来临后带上点儿钱去采购廉价的商品。
越接近市民广场人流越是密集,当然,因为迟来的春耕已经开始,这会儿流连夜市的人比平时少了许多。
顺着人流走进夜市,萨姆尔注意到喷泉那边汇集着许多人,喧哗声震天,几乎整个夜市都听得见。
没有看报习惯的萨姆尔并不知道今天的报纸上刊登了什么,若非临时来到夜市,他或许要等到明天消息彻底散开后才能从组员的口中听到巴蒂城那边的消息。抱着打发时间的心态,萨姆尔挤进了喷泉周围的人群里。进去之后他才发现有点儿不对,往常在夜市里总是嬉笑连天的人们一脸严肃,不少人手上拿着安普城日报,边把视线投向喷泉边低头与同伴窃窃私语。
“这么说报纸上的这些照片都是真的?”
“是啊,我刚才看过一轮了,不是我说,照片上根本看不出来那边的洪水有多可怕。”
“老天,这么大的洪水,巴蒂城那边居然没有修建堤坝?咱们安普城的堤坝修建时我可是去做过几天工,结实又漂亮,安全性又高,前阵子的洪水根本没有威胁到咱们呀!”
“嘿,你不知道了吧?我家的表弟在运输公司工作,听说巴蒂城那边的人都挺野蛮的,又懒得要命。很多人情愿饿着肚子不工作,没人参加修堤坝,哪能跟咱们这边这样安全?就连城堡的大人们去通知下游的村镇搬迁,他们都懒得动,在家里被水淹了个痛快……”
听到市民对巴蒂城的评价,萨姆尔撇撇嘴不屑一顾。地域歧视存在于各个位面,政治中心城市的安普城市民,对其他地方的“土包子”有的是高高在上的底气。
这会儿似乎是放映的中场休息,萨姆尔在人群里听了一会儿人们的闲聊,喷泉中心点就有个穿着蓝布工作服的小伙子爬到了喷泉上方,把一颗拳头大的光影石放到停止喷水的人鱼雕塑上。
人群迅速安静下来,连萨姆尔都被影响得敛气屏息。穿蓝布工作服的小伙儿启动了光影石,放大数倍的画面投影在喷泉上方,百米之外的人都能看得见。
萨姆尔是带着打发时间的心态来围观的,但很快,他心里的轻蔑和焦躁情绪都被他自己所忘却,彻底地丢到了脑后。巨幅投影上吞天噬地、泯灭万物的恐怖洪水,瞬间就夺走了他的一切意志。
巨型光影石连续放了三个,从抗洪勇士们以血肉之躯对抗威势惊人的大浪、在漫天的雨水洪流中堵缺口;到水浪退去后数千人的大队伍奔跑在漫天汪洋的河滩上、喊着整齐的号子搬运沙袋石块;再到一望无际的千里泽国、被大水沉沦其下的凄凉村庄,人们坐在树上、躺在房顶上,麻木地看着家乡的惨况,眼睛里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安普城市民们无比熟悉的蓝布工作服成群结队地划着木筏进入化为水泽的村庄,他们从树上、从土坡上、从被水淹没的房屋中救出一个个仓惶的老人、女人、小孩,或背或抗,将人们运送到木筏上。
狭窄的木筏被让给了这些老弱,蓝布工作服们跳到水中,推着木筏前进……
喷泉周围,观看公开放映的人群十分安静,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偶尔响起的抽气声。
萨姆尔脑中陷入了空白状态,从未见过的自然威能冲击着他的大脑,让他再也没有心力去抱怨他的生活境况。而那天地之下渺小如蝼蚁的抗洪勇士们坚定的背影、厚实的胸膛、挺拔的脊梁,在这个晚上深刻地映进了他的心里,让他终身难忘。
再没有人鄙弃地讨论巴蒂城那边乡巴佬们的懒惰,再没有人嘲笑那些洪水来了都不知道逃跑的愚笨乡民。
滔天洪水之下一切是如此地脆弱,人们胸中的情绪,更加显得渺小不堪。
于此同时,抗击洪水、不抛弃、不放弃地深入每个角落、尽力挽救每一条或卑微或渺小生命的蓝布工作服们,不知不觉撩动了人们的心弦,让无数人在这寒冷的春夜里热泪盈眶。
人民群众是不智的、是短视的、是愚昧的;但是,人民群众也是最可爱的。如果你真心地表达你心中的祈愿,感受到温暖的人民一定会给予你同样温暖的回应。
在这一刻,付友光从他生活的世界带来的对生命的重视、尊重;他一贯向追随者们灌输的人力观念、对人命的珍惜、对人民的守护;通过这些受过追随者教育、竭尽全力在天灾之下力挽狂澜的勇士们真实的表现,展现到人们眼前、进入到人民心里。
人们对影像中的蓝布工作服们疲累的身影流出的眼泪、发自内心的怜惜、关心;对他们的心态观感一截一截地提高、升华,尊重、尊敬、崇敬、向往……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民意。
不需要玩花样、不需要耍手段,直率地表现出抗洪勇士们的所作所为,就已经足够让他们赢得他们所应有的赞誉和荣光。
第156章:几位父亲
萨姆尔当即花了两个铜币购买了一份当天的报纸。当夜,这位出身于贵族人家私人作坊、手艺精湛的裁缝一夜未眠。
平心而论,成衣厂待他不薄。他的收入并没比在作坊担任大裁缝时低,他所得到的尊重也不会让他感觉比别人低一等。只不过是为贵族服务时那种小小的狐假虎威的荣耀没了,让他感觉心里有落差。
但,永远屈服人下、向上方做低伏小、只因出身的血脉低贱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这种生活不会是被人向往的。
反之,只要能力过人、敢于拼搏、敢于奋斗,就能获得与自身付出相匹配的尊敬,这样的制度之下,谁又能真的不动心?
三月十四日清晨,眼下带着青黑的裁缝萨姆尔难得地在家里陪同妻子儿女用了早餐。餐桌上,他主动对昨天刚大吵过一场的妻子说道:“玛瑞,让阿普顿去就业管理处报名吧。雷恩工程队春耕后就要扩招了,也让这小子去试一试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的妻子玛瑞惊诧地看着他:“你在想什么呢亲爱的?你知道工程队有多辛苦吗?那些小伙儿一年都回不了两次家,你要让咱们的儿子去吃那样的苦头?”
萨姆尔放在餐桌上的手捏了捏拳,不理会妻子,看向自己的儿子:“阿普顿,别管你母亲说了什么,你想不想去工程队?”
裁缝的儿子很像他的老爹,高瘦的身材,偏白的肤色。仅有十七岁、被自己的父母保护得很好的年轻人显然没有穷苦人家出来的孩子自立,虽然父亲说让他不要理会,他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母亲,弱弱地说:“我……我听你们的,爸爸。”
儿子的懦弱让萨姆尔有些暗怒,回想起往日对儿子的忽视,他也不好意思冲阿普顿大吼大叫,按捺着脾气说道:“工程队是很辛苦,可是也很容易出头。安普城许多大人物都是从那里面出来的,我叫得出名字的就有不少;矿业公司的亚力士、熟食店的凯文、屠宰场的吉姆、人民军的士官亚当、安那度尔……凯文先生进工程队时比你还小一些,你看,仅仅只是两年多点的时间,只比你大一岁的凯文先生现在的地位如何?”
裁缝的妻子玛瑞在听到那一个个的名字后就没了声音,向往的目光忍不住投到儿子身上;既然那些人都能在工程队混出头,那么自己的儿子没道理比别人差吧?
阿普顿明显有些动摇,连连转头看他的母亲;这副没底气的样子看得萨姆尔有些生气,站起身从旁边的茶几上拿了报纸过来,丢到儿子面前。
“看看这个,阿普顿。这上面的人都是工程队的普通工人,不久之后,他们之中的每一人都将名扬海得赛。”
阿普顿被父亲严厉的语气吓到,低着头不敢做声;他的妹妹、萨姆尔的小女儿倒是活泼许多,跳下椅子靠过来翻开了报纸。
“哎呀,是莉迪亚姐姐!”小女儿刚翻开报纸,指着数张照片拼成的版面就叫了起来。阿普顿似乎也知道这个名字,下意识抬头顺着妹妹的手看过去。
这是抗洪勇士们的特写镜头,第一排是女队队长安娜的各种英姿,第二排属于伯爵大人兵团内的二阶斗士阿尔杰;第三排的主人翁是莉迪亚,照片上的她正奋力游过水泽从树干上把几个孩子接下来,身形瘦小的她比那些孩子强壮不了多少,雨水淋得她半眯着眼睛,纤细的手臂挽着哭泣的孩童,张口吼着什么、把孩子递向接应她的队友。
莉迪亚的体型实在太过纤弱,看着并不强壮的她托举着孩子、女人在水中艰难跋涉的模样让人只是看着都觉得揪心。最后一张照片是她悟着红肿发炎的伤口晕倒在水中、被队友惶急地搀扶住的可怜模样,不知道她彪悍性格的人看到她这样脆弱的一面,真不知道会产生多少误解。
一双儿女惊呼出声,意识到什么的萨姆尔立即靠了过去:“你们怎么认识里面的人?”
阿普顿拿着报纸,激动得语不成调:“爸爸,你忘记了吗?这是莉迪亚表姐,舅舅家的女儿。”
裁缝的妻子玛瑞这会儿也站了过来,看清报纸上那张苍白的脸以后立即大呼小叫:“什么?真的是弟弟家的野丫头莉迪亚?这个死丫头怎么这么乱来,老天呐,你不可能让我们的儿子去吃这种苦头,听见了吗萨姆尔!”
萨姆尔简直恨不得把妻子的嘴堵上,大声吼道:“你在鬼叫什么?你的侄女现在可是海得赛的英雄,你到大街上去骂一声野丫头看看?”
玛瑞噎了声,萨姆尔狠狠瞪了她一眼,看向自己的儿子,语气坚定地说道:“我不强求你去工程队,阿普顿;工程队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不知道有多少人挤破了头都被拦在外面。你的表姐进工程队只有几个月,现在就已经是登上报纸、被无数人敬仰的存在了。是要像他们一样成为被人尊敬的英雄、还是永远缩在你母亲的翅膀下做个乖宝宝?自己想想吧,我的儿子。”
萨姆尔说完了想说的话,没再理会又叫嚣着跟他吵闹的妻子,抓起外套就出了门。
艾尔索普镇中,老镇长拿着晚了一天的安普城日报看了一遍又一遍,舍不得把它放下。
“不好了,爸爸,大哥跑去安普城了——”老镇长的女儿菲妮克丝掀开厚棉布门帘跑了进来,手中挥着一张短笺,“大哥只留下了这个,这个胡闹的维斯特,怎么就这么胡来啊!”
“别紧张,菲妮克丝。”老镇长呵呵笑着,冲女儿招手,“你来看看这个——你大哥沉不住气是很正常的,那小子想去工程队很久了。”
菲妮克丝走到老镇长身边挨着父亲坐下,边翻看报纸边惊呼连连:“噢,我的天呐,天父在上!柯尔克河下游流到我们这儿水势已经小多了,没想到上游会这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