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佩服周宗瑜是怎么用筷子的,因为那些东西怎么看也应该被“叉”出来而不是“夹”出来。
“先去坐在沙发上……”
他看到周宗瑜端着盘子瞪大眼睛盯着他。
“怎么?”
“呃……你……你这样不冷吗?屋子里暖气不是很好……”
他摇摇头,他觉得这屋子已经挺暖和了。
头发上的水落在胸口,他抓起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顺便把还有水渍的小腹也擦了擦。
周宗瑜别开眼,对他道:“让一让,门都被你堵满了……”
“哦。”他侧过身子,周宗瑜端着盘子从他身前经过。
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他现在确实很饿,周宗瑜又端了一个小点的深锅,盛出两碗粘稠的粥。
他坐在沙发里,拿着筷子不知该怎么下手。
“这个给你。”
周宗瑜递给他一把叉子,把他手里的筷子取走,然后拿一只小碗,把盘子里的食物夹出一部分递给他。
碗里面的食物看起来像是炖菜,有卷心菜,番茄,小肉块,土豆,萝卜,和一种半透明的面条。
他拿叉子叉起一块土豆,咸味带点淀粉本身的甜味。非常好吃!
“这个,比中餐馆的食物好吃多了!”
土豆很绵软,好像以前家乡土豆炖牛肉里的感觉。
半透明的面也很美味,嚼起来很有弹性。
他端着碗吃得很开心,看到周宗瑜抿着嘴对他笑。
“你尝尝这个。”周宗瑜指了指大深锅里夹出的面食,圆形上面有花褶,看起来像是蒸出的白色面包。
他咬了一口,里面有馅,尝起来是肉和蔬菜剁碎混合出的。
“我不知道你口味偏好,所以包子和糖三角都买了点,这个带褶的是包子,这个三角形的里面是糖,叫糖三角。这个的是馒头,有些地方它被做成方形,或者别的形状,里面没有馅料,一般都是配菜吃。”
他有点晕,不过这个大概就像面包也分很多种一样,他需要学着去适应。
饭后,他饱足地仰在沙发上,周宗瑜洗过澡正在收拾行李。
“我今天……其实很郁闷。”他对着周宗瑜的背影,那人正从巨大的行李袋里往外拿东西,一边拿一边在本子上记录。
“嗯?你怎么了?”那人蹲着身子,并没回头。
“……麦克·布朗说你们错过火车,回来可能要几天之后。”
他听到那人低声笑了,然后说:“的确是错过火车了,再过一周就是中国的春节,交通压力非常大。本来还以为春节前很难赶回来,不过还好,有位和刘教授交好的先生回京,路过我们所在的城市,于是便把我们捎来了。”
他有点不理解春节之于中国人的意义,确切的说,他有时候连英国人、美国人赶着回家过圣诞节、感恩节,这种行为都不能理解。
于是,他慢慢开口:“春节,是什么样的节日?”
“……”他看到周宗瑜明显停顿的动作,似乎整个人都僵了,一会儿之后,那人慢慢缓过来一样,那人低头把叠放好的各种物品抱起来,走向书桌。
“春节,是个很特别的节日……所有的中国人,这天都会和家人在一起……”
他声音很轻,很慢,但是却充满眷恋。
“我们把这一天当作春天的开始,漫长寒冷的冬天结束,上一年所有的不快乐都过去,这一天之后,新的生活开始。人们要在生机勃勃的春天播种,劳作,期待秋天的丰收。”
“因为是上一年的总结和下一年的起始,所以,全家人都要聚在一起。大家说着有关家庭的事,规划新的一年要做些什么。这个节日,晚辈会向长辈行礼,对他们为家族繁荣做出努力和牺牲表达感谢,而长辈会对晚辈祝福,希望他们能够平安健康地长大,成为一个快乐积极的人。”
周宗瑜低着头,手指在桌子上摩挲着什么,还有些湿润的长发半掩着那人的脸,他只看到水红色的嘴唇微微上翘的嘴角。
“所以……你也会回家过年吗?”
“……不……”周宗瑜隔了很久才回答。
“为什么?你不是说,这个节日很重要吗?”
周宗瑜转过来看着他,笑着说:“不行啊,我答应了刘教授帮他把书编写完的。这本书很重要,是对中国现存的民间绘画艺术,进行抢救性记录的书。作为中国绘画艺术的继承者,我有责任尽自己的一份力。”
他感觉到这个理由并不是真正的原因,但他不想再追问了。周宗瑜脸上拙劣的假笑让他难过,强迫出笑容,可深沉的伤感无法被掩盖。
“……瑜,我有个冒昧的请求……”
“怎么了?”
“我想和你一起过春节。”
他看到那个人脸上微妙的变化,先是微微惊讶地张大眼睛,接着又有些忐忑地眨眨眼,然后,那个人咬着嘴唇,脸色微红地弯起眼睛笑了。
“好。”
他听到这一声应允中细微的颤抖。
晚上休息时,周宗瑜从床下的箱子里翻出一条毯子。
“你真的不会不习惯吧?我去隔壁睡也行,那边是铁架床,有一个床位堆杂物,我收拾一下就好。”
“不,你不是也说这屋子有点冷吗?两个人暖和点。”
周宗瑜眯起眼打量他赤果的上身,那眼神明显是不信他的说辞。
“当然,我是觉得这个温度还好……”
他们各自盖了一条被子,上面共同搭着一床毯子。
周宗瑜睡在靠窗的里面,认为这样方便安德烈起夜。
窗下有一排暖气,他摸了摸,很烫手,这样安排很好,他最讨厌睡觉太热。
熄灯之后,静谧的空间更凸显窗外的狂风。
“风好大啊,听着就很冷。”周宗瑜蜷缩在棉被里,他在夜色中隐约看到那人露出一双眼睛。
“嗯……这种天气之后,很快就会下雪。”
“你怎么知道?”
他笑笑,“我就是知道啊。”
“唉?英国不常下雪吧?”
他侧过身子,在浓重的夜色里和那人对视,这种时候,他不用掩饰自己的欲望,可以借着黑暗,肆无忌惮地,用各种各样的眼神抚摸那人。
“英国不常下,但是我以前居住的地方一年中有一半的时间是冬天。”
“啊?有那样的地方吗?”
“有啊,我在那样的地方出生、长大,所有成年之前的记忆,一多半都和那里有关。”
“那你岂不是总能看到下雪?”
“嗯……”他不想对那里回忆太多。
“真好啊,我最喜欢下雪了,还有下雨。”
“为什么?”他对雨雪并没有特别的好恶,很想知道为什么那人会这么喜欢。
“就是喜欢啊,下雪的时候,整个世界都白白的,雪很软,摸起来很舒服。下雨的时候,空气很清新,树啊草啊房子啊,都被洗得很干净,下雨之后的世界,会变得更多彩,不是吗?”
他思考了一会儿,说,“可是雪化了会变成泥水,弄得到处都很脏。下雨的清新气味是真菌放出的孢子,雨水减少空气中的灰尘含量,视野相对会清晰,所以看事物颜色会更明亮。”
周宗瑜闷闷地喘了两口气,“哦……安德烈……你真是个没有情调的人。”
那无奈的轻柔责备让他低声笑起来。
“算了,”周宗瑜的声音里也夹着一丝笑意,“你今天累了吧?早些休息,睡觉前聊天会导致失眠。”
他低声回应。
屋子里陷入深沉的安静,窗外风声紧急。隔了一会儿,同住的学生们回来了,年轻男孩说着异国语言,小声笑闹,卫生间门来来回回开了好几次,又喧哗了一阵儿,那边也安静了。
他一直侧身看着那个人,而那人也一直保持刚才的睡姿。
正在神游天外,他听到那人试探地询问:“安德烈……你睡着了吗?”,正准备回答的时候,他看到那个人的身影动了动,接着,洗发水清淡的香气萦绕在他鼻尖。
他一时慌了,身上细微地颤栗,心口失控的跳动让他担心会被那人听到。他们实在贴得太近,他能清晰听到对面的人绵长的呼吸声。
隔着两张棉被,人体坚实的存在感十分强烈。不同于以往床伴情色的感觉,这种依偎,充满信任和温情。
他悄悄又贴近一些,在混乱的思绪中沉沉睡去。
安德烈回忆起自己第二天醒来时看到的景象,一股暖流漫入心间。
他觉得,那是他一生最温暖的回忆。
他记得周宗瑜在微弱的晨光下熟睡的样子,外面正在下着大雪,窗帘的缝隙洒下稀薄的光,周宗瑜蜷缩在棉被里,半遮着下巴,那张脸非常放松,安详得像个婴儿。健康光洁的淡蜜色肌肤紧绷而充满弹性。
心酸地摸了摸还在熟睡的周宗瑜,一样的脸,却再也回不到那时的样貌。
他的拇指抚过周宗瑜眼下深重的阴影,青黑的眼角显出松弛的细纹,手指擦过干裂起皮的唇,一度紧致的水红色唇瓣现在只能看到一片灰白。
他的手按在苍白细瘦的脖子,青蓝的血管在他有力的大手下显得不堪一击。
稍微用点力气,这具单薄的肉体就能永远解脱。
眼神涣散地盯着自己的手,手背上青筋渐渐突起,那只灰雀的血腥味似乎还缠绕在手心。
周宗瑜觉得自己非常困,困得再也不想醒来,可是缺氧让他不得不睁开眼,看看发生了什么。
视野里只能模糊看到一个人影,但他很安心,他知道那是谁……
“唔,安德烈……”
“早安。”他松开手,俯身亲吻干裂的唇,一点一点舔舐、滋润。
沉默的亲吻之后,安德烈理顺黑色的长发,“我要出去一天,食物已经准备好了,你休息好记得吃饭。”
周宗瑜蹭蹭脸颊边温暖的大手,小声回应,“你去忙吧,我没问题的。”
安德烈点点他的鼻尖,又落下一个吻。
他起身一边穿外套一边道:“我会尽快回来,你不要离开屋子,否则我会很担心。”
周宗瑜努力抬抬手,表示他除了躺在床上哪里都不会去。
伴随安德烈关门的声音,房间里再次陷入安静。
周宗瑜本想再睡会儿,但越是这种可以无休止睡觉的时候,他越睡不着。
脑子晕晕地起身,他挣扎着拖出宽大的白色内衫,草草包裹住自己的身体。
卧室里铺着柔软的羊绒地毯,他看着垂坠帐幔的异国大床,突然非常不安。
一些残缺的片段在他脑海跳跃,似乎是有关他和安德烈的。
“别胡思乱想……安德烈对我那么好……
他推开连接院子的落地格门,坐在走廊檐下,宅子里很安静,安德烈不在的时候,这宅院就安静得让他心慌。
最近不知怎么了,安德烈经常出门,虽然他觉得安德烈能离开他去做自己的事很好,但私心里说觉得不寂寞是骗人的。
周宗瑜叹了口气,目光涣散地望向天边的云,今天阳光很好,天空澄净无风。
从他病重之后,安德烈就一直陪他住在这老宅里,有时候他觉得很奇怪,如此一无是处的自己,为什么安德烈会对他这么不离不弃。
他回头看了一眼充满异国感觉的卧室,浓重的红色天鹅绒软墙面,深色织花地毯,大床上层层叠叠的柔软羽绒垫子。阳光只能够到卧室格门脚下,屋子里的一切,都淹没在浓重的阴影里。
心口恐惧的感觉让他狠狠关上格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地颤抖,看着那间卧室,他就觉得难受。
抬头望着天空,因为无风,云朵都静止着不动,刚才那朵云还是老样子,平凡得毫无特色。
他有些恐惧地蜷起腿,寂寞疯草一样滋生,太安静了,没有风声,没有鸟声,没有任何有生命的事物发出的声音。
这里像一个真空的空间,他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真切。
天啊,快点让安德烈回来吧,我不想让他走,快点让他回来……
倏地,他听到树叶响动的声音,猛然抬头看去,一抹熟悉的颜色出现在墙头。
“哎呀?你今天没迎接我呐!”
“衡一!”
周宗瑜光着脚踩在草地上,青嫩的绿草像是柔软的地毯。
姜仁之趴在墙头,微微喘着气对他咧嘴一笑。
“嘿~今天没吃早饭,翻墙都有点吃力。”说完,他憋了一口气,笨拙地扯着衣摆翻进院子。
周宗瑜皱着眉笑得无奈,虽然这样形容不大尊重,但姜仁之困难翻身的样子,真的联想到迟缓的乌龟翻身。
姜仁之终于落地,好像并不为自己刚才的窘境困扰,他拂拂长袖衣摆,用非常淡定的口吻道:“佩贤,你吃饭没?我饿坏了,可否方便来你家蹭口饭?”
周宗瑜刚才的心慌渐渐消散,“你这话说的,你都饿坏了,我难道能说‘不可、不方便’吗?”
他牵起姜仁之的衣袖,拉着他往餐厅走。
安德烈早上准备了一锅粥,一些配菜和点心。
姜仁之非常不客气地享用安德烈的爱心早餐,丝毫不觉得自己破坏他人感情。
“唔,真不错,看不出来那老外还挺‘贤惠’!”
周宗瑜挡着嘴笑,觉得安德烈听到一定会气得翻白眼。
“佩贤……呃,我问你些事情,你听了别生气,你要是想说就给我说说,你要是不想说,那你就直接告诉我你不想讲,好吗?”
周宗瑜看他一脸诚意,便点点头答应。
姜仁之坐直身体,咳一声清清嗓子,“那个,我问你啊,虽说这世上喜欢同性是没什么,可这个洋人你究竟看上他哪点儿?”
周宗瑜果然一怔,他低下头想了一会儿,诚实回答:“不知道……”
“……”
“或者说……就是……发觉喜欢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了……”
第十五章:腊月
安德烈在他那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离过年还有整整一周时间,他忙着整理从各地采风的记录,归置带回的样品,然后仅仅用一支钢笔和一页页的白纸来手写采风记录报告。
他每天都很忙,因为要在刘教授过年陪家人出国旅行前,把报告大纲整理出来。为了减少返工次数,他一遍遍优化报告框架。
安德烈几乎不打扰他,好几次他忙得废寝忘食,终于从报告里抬起头,才发觉又错过“投喂”安德烈的时间。
过年前三天,他终于把报告大纲整理好,并且在刘教授家商议一下午,确定了编写步骤。
回家的路上逐渐亮起街灯,他猛然想起,安德烈被他丢在家饿了一天。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从雪地里跑回家,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香气。厨房里,安德烈握着勺子在他的蒸锅里不断翻搅。
“我回来了,呃……抱歉又把你丢在家饿了一天。”
“啊,你回来了,快准备吃饭吧。”
安德烈把火关掉,一边和他打招呼,一边拿盘子盛出蒸锅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