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拿出一半心思为胡亥讲解着对他来说太过简单的知识,另一半心思却吊在他之前说过的“琐事”上。
攻打代城事实上并没有扶苏所说的那么轻松,至少王贲眼前就陷入了麻烦之中。
代国是残赵集结的势力,哪怕司马尚战死沙场,这也不代表留守的小将之中就一个有眼光的人都没有。
当王贲带领五万秦军赶赴武阳城的时候,作为代国的最后一道壁垒,代军哪怕只剩下两万精锐和五万灭赵大战留下的伤残士兵,还是将他们全部都带上了战场,决定以命相搏,镇守武阳城。
“哪怕是硬碰硬,咱们也要保证国家不灭!”军中满是身有残疾的士兵,可他们面色严肃,眼神执着,没有丝毫胆怯,显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是司马尚将军用性命拼杀为他们争取到的时间,只有守住武阳城,才能让代军获得喘息的机会,留下一线生机,够保证后方的代国不灭,让赵人留下复国的星火!
然而镇守一座孤城对代军而言是最为艰难的事情,赵国当年最为出名便是可以千里奔袭的骑兵,可这一次为了守住武阳城,他们绝对无法发挥出飞骑驰骋拼杀的优势,反而只能和擅长步兵对战的秦军以己之短克敌之长。
他们不是没想过退守代城,只是代城的位置更加不利,很可能腹背受敌,远不如和秦军再次大决,只要重创了秦军,哪怕他们全都死在武阳城,剩下的时间也足够代城之中的少年们成丁,继续与秦人对抗,保家卫国。
震天的锣鼓已然敲响,王贲已经带着大军包围了武阳城西南两侧,战马的嘶鸣声和攻城器械车轮滚滚的轰鸣融城一体,在夜色之中传来,像一只巨兽即将将它的利爪狠狠拍向武阳城并不坚实的城墙,秦军所过之处扬起滚滚尘烟,预示着一场大战的开启。
王贲微微眯着眼睛看向严阵以待却无论如何也脱不开心虚之感的代城兵马,语调平静的下达命令:“应旗,攻城!”
云车上传令的士兵立刻挥舞起青色令旗,一方方选择的秦军阵营立刻回想起应答的呼喊,随即手持兵刃,沿着墙梯向上攀爬,仿佛这是一场人人都可以参加的狂欢。
“强弩营,准备!”眼见这群残赵军团摆出了相似的对敌阵型,王贲毫不迟疑的下令。
伴随着激烈的擂鼓和号角的嘶鸣,三排为一组的强弩手立刻举起弓弩,不断向武阳城中发出利箭,但这时候的代军已经不再是李牧统御时候的赵军,其中充满了老弱和残疾的士兵,铺天而来的箭雨让他们完全没有抵挡的能力,原本看似无坚不摧的盾阵霎时露出许多缺口,即使不断有人补上位置,可代军的伤亡仍旧随着时间推移而不断加大。
终于,被紧紧护卫起来的城墙露出几道缺口,攻城的秦军士卒霎时抓住了这个位置,不顾一切的冲上城楼。
这一次,代军再也不能立即将攀上城头的秦军用锐利的长矛捅下城墙——外逃代地已经让残赵失去了军械库,连他们手中使用的兵器都无法和军备充足的秦人相比。
赵军守城最爱使用的狼牙拍和楯橹再也见不到踪影,代军只能靠着枪头生锈的兵器和秦军对抗,但即使如此,代军仍旧不断以命相搏,发挥出他们强大的战斗能力。
王贲看着战场逐渐向秦军倾斜的局势,终于一挥手道:“弓弩暂停。”
秦军已经有三支队伍彻底攀入城楼之中,继续弓弩强攻只会造成同胞的伤亡,这是王贲第一次没有身先士卒随着大军冲杀,而是作为一名主帅控制着战场的局势。
当光明冲破黑夜,舞阳的城门被秦军砍断了铜锁,拉扯着厚重的门板“吱吱嘎嘎”的打开了。
王贲深吸一口气,终于露出淡淡的笑容,但他立刻收敛的脸上的笑容直接下令道:“继续向代城前行!”
王贲以为武阳城的抵抗如此激烈,那么代城只会更加严重,可他没想到秦军剩余的四万人还没走到代城门口,代城的大门已经彻底打开,一身缟素的代王嘉跪在城门口,神色哀戚而无力的举起双手捧着一方铜印,表现得异常顺服。
“……请善待代城百姓。”代王嘉哑着嗓子说完这句话,泪水从他眼中泊泊流下。
他曾想过做最好的赵王,延续武灵王的威风,让赵军变得更加强大,守疆卫土,扞卫河山,可从一开始他的父亲就遗弃了他,废黜了他的太子之位,让一个倡女的儿子坐在太子的位置上,然后顺理成章的变成赵王,可自己那时候仍旧犹犹豫豫没有立即杀了他们取而代之,现如今走到这般田地,他又能怪谁?
怪秦人么?他们只不过是加速了赵国的灭亡而已,赵人……赵人亡于己,亡于乱政!
代王嘉仰天惨笑,王贲看着他癫狂的神色却只是平静的说:“长公子早就交代过,我大军攻下代城后,要对城中百姓秋毫无犯,你不必担忧——来人,将他绑下去,送回咸阳。”
王贲这一战打得疲惫,可作为统帅的王翦抓捕燕王喜的过程却令他感到啼笑皆非——到了这种疲于奔命的时候,燕王喜还在命令宫人整理各种祭器,因此才耽误了逃命的时间!
“不必与他多说,直接堵上嘴绑回咸阳城。”王翦只看了燕王喜一眼便对这个志大才疏而毫无气节的燕国末代国君失去了兴致。
彻底平灭了残赵和燕国的秦军直奔咸阳城返回,但路途遥远,走过了寒冬仍旧未到。
扶苏坐在车厢里细心的教导着胡亥文化知识,时不时握着他的手纠正一下胡亥写出的秦篆错误,忽然,马匹一声嘶鸣停下脚步。
内侍梁立刻低声在车厢外解释:“长公子,咱们似乎和一队北地商人刮在一起了。”
“若是损坏了他们的货物,给些赔偿,让他们先走吧。”扶苏好脾气的点点头,战国时期商人虽然地位不像士族一样高,可他们手中的财货已经有了影响政局的力量,何况出门在外,许多商人又兼任间人的职务,能让秦军打听出许多别国的信息,能与商人为善总没有坏处。
内侍梁领命而去,短短片刻,他又回到扶苏身边,低声道:“这些商人说自己是卫国人,平日里往返匈奴和各国,最近得到消息长公子会路过,特意再次等待长公子,想要见您一面。”
扶苏眉头一挑,心中玩味,随即摸了摸胡亥的头顶交代:“自己好好写字,我去见见他们。”
胡亥听话的起身点点头,坐在大案前,随后猛然扯住扶苏衣襟,着急的说:“大哥要小心刺客,可能是心怀不轨的人。”
“好,我会注意的,亲卫都带着。”胡亥的话让扶苏心中暖洋洋的,他笑着对幼弟承诺,拍了拍他的头顶,又嘱咐了一遍秦篆的写法才起步离去。
胡亥扒着窗框对他笑了笑才伏回大案上提着蒙笔重新写起自己的功课,扶苏却在被梁引着见到这群“卫国商人”之后,心里咯噔一声。
这人是谁?为何口鼻和发色都与胡亥如此相似?!
第63章: 我有特殊的揭穿技巧
扶苏不动声色的露出笑容,直接道:“诸位有礼。听闻几位想要见扶苏,不知道所谓何事?”
扶苏脸上的笑容客气又疏离,带着几分秦国长公子身份而特有的矜持傲慢,看起来并不如何亲切,这王公贵族也是对待商人一贯的态度,商人虽然富有,但在秦军君臣上下看来,商人是使用诡计诈走了他人财富的恶徒,平日里又善于泄露国家秘密,虽然不得不用却也一直不为秦国君臣所喜。
因此,哪怕扶苏心中已经毫不迟疑的抹去他们所说身份的真实性,对待这几个“卫国商人”的时候,却表现得和对待以往遇见的商人没什么不同。
扶苏话落看向来人,脸上神色瞬间转变,似乎心中惊讶,不由得长大了一双星眸,视线在领头之人头上转了一圈,微微眯起眼睛,嘴角笑容变得玩味。
“诸位恐怕不是卫国人吧?卫君十年三次自贬其位,恐怕卫国养不出先生这样器宇轩昂的人。”扶苏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抽出拢在袖袍下的双手拱手行礼,态度显得谨慎了许多。
为首的男子高大挺拔,华贵的长袍和厚实的皮毛都遮掩不住他身上壮硕的肌肉,年过十六的扶苏已经有一副修长的好体魄,可站在男子面前瞬间矮了一截,让人能够轻易区分出少年和男人的区别。
扶苏前后可以表现出的差别让男子挑高了眉毛,他这才抬起脸,正眼看向扶苏,上下打量的视线实在称不上恭敬,甚至带着一丝凌人的威势。
扶苏像个初出茅庐的贵公子一样,始终一无所觉的微笑着任由男人打量,甚至迎着男人的视线挺起胸膛努力填补身高带来的差距,但他心中却早已拉响警报——以扶苏多年征战的敏锐感觉,此人绝对是个身居高位的人,手中还有过许多人命。
中年男人打量扶苏的视线十分细致,许久之后才忽然开口道:“长公子果然是少年英雄,目光如炬,一眼便看穿了我们的身份。”
话音一落,看起来还十分威严的男人忽然露出爽朗的笑容,上前对着扶苏臂膀一拍,大笑着说:“我看着桑雅从小长大,是她的族人,听说桑雅生了个男孩,正好路过此处,还知道几条消息,想和长公子做笔生意——长公子让我见见桑雅的儿子,我就直接把到处发财时候知道的消息转告给长公子。”
男子一番话说下来,哪怕扶苏从未听说过胡姬的名字,也知道他是想要见见胡亥了。
族人?
扶苏再次打量了男子孔武有力的身材一眼,回想胡亥偏于纤细的骨架,心中莫名有股松了口气的感觉,却没有一口答应男子的要求,只是平静的微笑着说:“还未请教该如何称呼勇士?”
“叫我竭额就成了。”男子说着抓了抓头皮,有些莽撞的说,“长公子怎么不回答我的交易请求,你怀疑我是来刺杀的人?”
说着,他伸手指向自己的脸,十分坦然的说:“我和长公子的弟弟也有几分血缘,应该有些相似之处,长公子仔细看看,然后就不用考虑那么多了。”
扶苏笑着摇摇头,想起胡亥的时候,他眼中自然流露出几分宠溺的神色,声音也柔软了不少:“此时正是胡亥读书的时候,他现在不能见你。胡亥年纪小,耐性差,最不耐学习,若是现在打扰到他,今日该看完的书卷恐怕就不成了。勇士若不介意,不妨与我到军帐坐一坐,等半个时辰。”
自称“竭额”的孔武男子一愣,没想到扶苏说出口的竟然是这样的理由,随后发出一串爽朗的大笑,抬脚顺着扶苏指向的方向直接走去,没表现出丝毫防备。
“也好,既然交易成了,我正好对公子说说自己知道的事情。”内侍梁让人快速腾出的军帐距离扶苏的马车并不远,走了几十步便到了,男子找了个位置直接坐下,动作随意得很。
他前后左右的对着军帐观察一圈,有点感慨的说:“没想到秦军的军帐这么厚实,挡风得很。”
扶苏微笑听男子一路絮叨,心中对他的警惕却越发凝重,若自己真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恐怕看不出这个自称“竭额”的男子在做什么,只当胡人生活艰难、缺衣少食、住处不良,可经历过跟随在蒙恬将军身边的十年历练之中,扶苏已经清楚的从男子的动作之中判断出他每看的一个方位都是在借机记住秦军休息时候防御的阵型和粮草辎重摆放位置。
如此说来,哪怕胡亥看着与这名男子颇有相似之处,恐怕男子的身份仍旧是个谜。
“胡姬在父王后宫生活的很好,房中摆满了奇珍异宝。”扶苏捧起梁送来的热汤,轻轻吹送开汤面上的油花,装死不经意间开口道,“父王很喜欢胡亥,时常到胡姬房中。”
用女人当掩护的办法,扶苏不是第一次碰到了,通常这些被提起的女人都会和掩饰身份的人真有些关系,他巧妙的选择了胡姬作为话题开头,随即捧着汤碗饮下一口大。
扶苏温润柔和的视线始终落在男子身上,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像是完全相信了他的话,正在对胡姬的旧友讲述胡姬母子现在的处境很好,让他不必担忧。
“竭额”的嘴角猛然抽搐了一下,扶着汤碗的手背上霎时暴起青筋,但他脸上却露出了惊喜的笑容,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飞快的说:“哦?竟然如此吗?那可太好了!”
扶苏将男子与脸上神色完全相反的举动收入眼中,继续微笑着说:“胡姬夫人年少贪玩,独居深宫十分寂寞,胡亥又是个耐不住性子的男孩,没有陪伴母亲的细腻心思。前几年胡姬时常独自坐在院中,眼神寂落的向西望,大概是思乡了吧?父王赐了四名匈奴女奴伺候胡姬,这两年眼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多了不少。”
事情是真的,但那四个女奴却是胡亥为了防止胡姬总拉着他回后宫特意找父王要的,扶苏隐去其中的缘由,只挑最引人误会的话说,存的心思完全是试探面前的胡人。
男子放开汤碗,将手藏回袖中挪到大案下面,脸上的笑容越发欢快,可扶苏却分明看到他掩藏在袖袍之中的手掌用力掐着膝盖,深埋在眼底的怒火的恨意几乎无法掩藏。
若是男子希望联络到胡姬,既然试探出父王身边的消息,他该真心实意的为了胡姬身边有几名“匈奴女奴”可以利用而高兴,可他的反应完全和这无关!
扶苏心头一颤,只觉得后背发冷——如此纯粹的男性占有反应,他和胡姬还能有什么关系呢?
这男人是胡姬当年的……情人?!
扶苏只觉得脑袋被自己猜测出的结果撞得“嗡嗡”作响,他深吸一口气,维持住嘴角的笑容,竭力平静声音道:“关于胡姬,不知道勇士还想知道什么?”
男子显然已经被扶苏之前说出口的话扰得心头大乱,根本顾不上扶苏提问时候不经意的破绽,抬头努力扯着两颊僵硬的肌肉维持笑脸,飞快道:“走南闯北的,听说身在大梁的魏王和旧韩老臣有了牵扯,还想要在长公子派人押送代王嘉的时候派人拦截,同时营救被看守的韩王安,让三晋复国。楚国也在里面插了一脚,准备提供兵马。长公子须得多加小心。”
这件事情上辈子也发生过,但要比现在早几个月。
扶苏心里清楚韩王安被国尉府下兵士看得牢固,一举一动都被监控,有个风吹草动都会被守卫的士卒一丝不苟的上报父王,根本不可能逃脱;哪怕韩王安真的有所动作,也必定是父王为了将韩国余孽一网打尽而特意设下的陷阱。
但他没想到的是,因为自己的参与,灭燕之战从上一世接连反复打了五、六年变成现在一举成擒。
扶苏恍然大悟,正是秦军比以往更加迅速的成功,才会影响到了原本眼睁睁看着韩国和赵国被灭仍旧无动于衷的魏王,让他从醉生梦死之中惊醒,恐惧于能够顶在秦军大军面前的两国的彻底消失,魏王假想必清楚,接下去被灭的必定是自己,于是,他干脆犹如燕国选择刺秦一般,将韩国和残赵推在前方放手一搏。
即使如此,扶苏仍旧觉得魏国的反抗不值一提——秦国统一华夏已经不可阻挡。
“多谢勇士相告。”扶苏语调感激不已,但即使两人东拉西扯之下,胡亥学习快结束了,他仍旧不对内侍梁提一句将胡亥带出来的话。
扶苏装傻,自称“竭额”的男人同样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安安稳稳的坐在原地,大口喝着热汤,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粗野吞咽声,最后第一滴汤汁都被他送进肚子之后,干脆将汤碗往大案上用力一放,大声道:“再来一碗,饿死老子了!”
内侍梁明白扶苏的心思,接过壮汉手中的汤碗躬身苦笑,看向扶苏等他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