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恶狠狠的瞪着他。
时鸣被他纠缠的实在无法了,只得哄他道:“四公子嫌小人话多,不叫我近身服侍了。小人是觉得委屈,因此一夜不曾睡……”
东城不待他讲完便追问道:“你说什么话了竟让他这般恼怒?他待你如何外人不知,府里的人有谁不知的?看来果然是出了事,哼哼,必与三郎脱不了干系。”
说罢推开时鸣便要上马。
时鸣眼见得不妙,张手将他抱住跪下道:“二公子往哪里去?”
东城低头看着他道:“只怕三郎未曾走远,我倒要向他问个明白。你松手,放开!”
时鸣听罢大惊,死命的抱住道:“二公子想知道什么?小人回府一定照实禀明便是。”
东城冷笑道:“不用了,我还是去问问正主儿,只怕还明白些。井时鸣你若在不松手,休怪我无情了!”
说罢果真抡起了拳头。
正在此刻,猛听得不远处一阵马蹄之声纷至沓来。二人扭头一看,只见令德与林溪,芳华兄弟疾奔而至。时鸣见芳华也跟过来了,暗自叹口气,松开手低头跪在那儿一言不发。东城本就是吓唬他,此时也放开了拳头。
芳华下马时险些跌倒,往前踉跄了几步才站稳。盯着时鸣上下看了会儿,方对东城道:“他哪里得罪了二哥?我回去替你管教他便是。”
东城从未与他红过脸,又当着父兄之面,显得很是窘迫。拉了时鸣一把干笑道:“他何曾得罪我了,我同他闹着玩儿了。”
令德喝道:“胡说,他怎会同你玩笑?你终究为什么打他?”
又对时鸣道:“你且起来,你说说他何故要打你?”
时鸣是背着芳华去找晴池的,此刻他不发话哪里敢动一下。芳华知道此事很难瞒过,只得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了。唤了时鸣起来,抢在父亲前头道:“这日头越发的毒辣了,爹爹有什么话回家再问不迟。”
说罢伸手揉了揉额头,时鸣见了赶忙道:“公子还能骑马吗?”
芳华嗯了一声,回到自己的坐骑前,按着马鞍抬了几次腿都没上去。
令德上前劝阻道:“还是让时鸣带着你坐吧。”
芳华摇头笑道:“让人瞧着成个什么样子?儿子不妨事的,就是有些热罢了。回去歇一歇,吃点子冰解解署便好。”
令德实在拗不过,嘱咐他不许跑快了,这才托着他的腰轻松往上一提,将他送上马背。众人重新上马,令德终不放心只怕他跌下来,与林溪在左右与他并辔而行。
回至府门已是过午时分,众人各自回房换洗。
芳华浑身如同水洗过一般,脸色也有些发白。采茗不晓得他同时鸣怄什么气,也不敢多话。使人预备下水抬进来,便在屏风后听传。芳华昨夜便没有找到裹胸的白绫,忍耐到现在只得唤时鸣进来伺候。
匆匆清洗收拾妥当,芳华拿了折扇只带了时鸣一人,便要往父亲那边用饭。谁知才出了朝雨园的大门,便觉眼前景物一片模糊,忙扶了廊上的柱子立稳身形。时鸣慌得将他抱住道:“公子快回去躺下吧,小人一定守口如瓶。”
芳华闭着眼歇了歇觉得略好些,轻轻挣开时鸣道:“你打量还瞒得过吗?”
时鸣跪下道:“小人见他对公子还不死心……”
芳华往侧踏开一步避开,紧蹙着眉道:“他昨夜在外间屋悄悄的哭了许久,大约天快亮时才回来睡了会儿。可见,他还没有到执迷不悟的地步。纵然他对我存着什么痴念头,此一去一二年不得相见,军营中又是个极磨练人的地方,想来慢慢的也就淡忘了。就算他日后回来还不能忘怀,难道他还敢强了我去不成?”
说到这里竟有些提不上气来,忙靠着柱子坐了,用手揉着胸口歇了会儿才道:“我不点破是想着与大家留些颜面,日后也好相见。他若能悬崖勒马,我们依旧是好兄弟。可惜啊,我这一番苦心算是白费了。你……你跟三哥都说什么了?”
时鸣见他脸色愈发的不好了,哪里还敢隐瞒只得照实回禀。
芳华苦笑了几声道:“三哥是聪明人,岂有不明白的?伴伴,你……你……你做的好,做的好啊!”
时鸣见他连嘴唇儿也青了,吓得一叠声儿的求他莫要生气。一面与他拭着满头的虚汗,一面展开扇子缓缓地扇着。芳华转头避开,又望着他笑道:“我不气,说到底你是为我才怎么做的。伴伴只一味的替我着想,就不曾替其他的人也想一想吗?唉,也不知三哥现在……他若是有个什么闪失,你叫我心上怎么过得去?家里人若知道这些日后要怎么看他?爹爹对他极为看重,你要他怎么想?我……我只怕三哥……他再不回来了。”
时鸣急的正要安慰,忽听有人喝了一声道:“他死在外面才好了!”
芳华惊得浑身一颤,扭头看时,果然是东城从不远的假山后转出来。
原来令德见芳华神疲体乏,便吩咐家人往朝雨园传话与他不必过来了。恰巧在半路上碰到了东城,打发了他回去,亲自往这边传话。远远的正好看见他主仆二人慢慢走过来,方要上前招呼,却见芳华扶着柱子站下了。忽然眼珠一转,悄悄的潜身在茂密的花树之间,遮遮掩掩行至较近的假山旁,偷听着他们的谈话。不听还好,这一听之下当真是又惊又恼,忍不住便跳了出来。
东城激愤之余难免口不择言,指着时鸣道:“就算你与情爱无缘,可好歹也过了而立之年了,怎的连这个都没看出来?若是让那个小畜生得了手,那……那……唔……”
芳华一把捂了他的嘴,喘吁吁的道:“依我说,哥哥只管去那城楼上叫喊才爽快!”
东城方才只是气急了,他如何不知家丑不外扬的道理。拉下芳华的手还未开口,芳华却一头软到在他怀中昏厥过去。
府上自然是一片慌乱。清禅被郡王府一乘凉轿火速的抬进来。先将带来的几包东西,交与相熟的中贵收着,随即入芳华寝房诊脉。见令德父子俱在,只是气氛似与往日不同,焦灼中隐隐透着几丝怒气。再看守在床前的时鸣,眼带血丝眼下发青,连嘴唇也有些发干。
清禅不及多想与芳华细细的诊过脉,当下脸色便有些不好看。倒将令德父子着实吓了一跳,急慌慌的追问怎么样了?清禅望了时鸣一眼,起身放缓了声气道:“他前几日便有些中暑,又因向官家谏言之事动了心火。今日又是为着何事把他气得这般?如今心火未平肝火又起,四公子心脉本就弱,一时急怒攻心叫他如何支撑得住?小可见公子素日是个极开朗之人,轻易不会动气,终究是为了什么啊?”
令德与东城面上一片难堪,林溪背过身去,头上的青筋狠狠的跳着。
清禅忽然发现晴池未来颇感意外,问道:“三公子到哪里去了?”
时鸣一把将他按在床前坐了,有些气息不稳的道:“先生只管将我们公子救醒治好便是,若要聊天等以后再来不迟。”
那清禅方才还将背挺得笔直,此刻见他恼了,立时便悄么声儿的,低头做自己该做之事。时鸣行事自来端庄稳重,从未在人前失仪。此时又是担心后悔又是委屈难言,偏生清禅提到了晴池,立时便将他冲涨了。顾不得主子尚在跟前,劈哩啪啦的对着清禅一通儿招呼过来。
令德轻声呵斥了他几句,时鸣果然向着清禅跪下去。慌得清禅与他面对面的跪了,扶住道:“时……时鸣这是怎么说?你我十余载的老交情,向来是闹惯了的。你,你,你快些起来,快些起来吧!”
东城也过来将他扶起劝了几句。清禅暗暗揣度,料想此事非同小可,是不宜让外人知道的。当下凝神静气的与芳华施过针,开了药方交代明白了才退出去。临走之时又将时鸣看两眼,却再不敢多话了。
待出去问那相熟的中贵究竟出了何事?三公子怎的不见了?那中贵不曾跟着出门,只将晴池去云翼营之事相告。清禅料他不知内情也懒得再问,只是担心着时鸣。在外头磨蹭了会儿未见他出来,只得满怀心事的离去。
至傍晚时分芳华才渐渐苏醒。望着守在床前的家人轻轻笑道:“我饿了。”
令德忙着叫人端了温温的莲子粥进来,亲自一勺一勺的喂着。芳华只想着让父亲放心,装作吃的十分香甜。
待兄长们都出去了,令德才抚着芳华的头道:“好孩子,你休再去想那个畜生,为父只当他死了。”
芳华将手放在他的大手中,望着他的眼睛道:“若是儿子做错了事,爹爹也不认我了吗?”
令德摇摇头叹息道:“可怜你一片赤诚敬他是个兄长,他……他却对自家的亲兄弟起了不良之意。你休在与他讲情,我这里断断容不下他了。”
芳华微微撑起身子道:“总算他尚有知觉,并未酿下大错。爹爹连俘获的敌兵敌将尚能善加待之,就不能宽恕三哥吗?”
令德痛心疾首的拧紧了拳头道:“我那般看中与他,想不到……唉!我常说,一个人任他才高八斗,武艺超群又怎样?若是这人品上差了只怕要为害一方呢。如今倒好,恰恰就应在他的身上。果然是子不教父之过也,我还拿什么脸去见你的娘啊。”
芳华一听他提起母亲,顿时眼圈儿也红了。将脸埋进父亲宽厚的掌中半响不作声,令德已然感到手心里湿漉漉的一片。
少时,芳华抬首望着父亲,含笑带泪的道:“便看在娘的份上宽恕了他吧?”
令德看着他不觉一阵心痛,拿着大手与他拭着泪,一面默默点头。
时鸣向令德禀明了原委,唯恐芳华见到他又生气,只得在门外守着。待瞧着里头传了粥进去,方才略微松了口气。正打算回自己房中坐会儿,一个中贵上前对他道,清禅临去时留了几包东西与他,已放在他房中了。时鸣有些木然的点点头,径自从他身边走过。
推开房门,果然见桌上整整齐齐的码放着几包东西。走近前一看,那上面都贴著名字。有几包清热解暑的药,已不记得几时同他讲的,自己向来不喜喝那些汤汤水水。他倒有心,竟制成了药丸药膏一类。另外两包,则是自己爱吃的几样细点。时鸣望着那些东西愣愣的立在桌前。素日只嫌他絮叨,老爱拿自己取笑。又想起方才那般对他,不知怎的只觉心下好一阵泛酸,纸包上点点滴滴的湿了好几处。
次日,芳华虽听了父亲的话,不再抗拒时鸣近身服侍,却依旧不愿同他说话。时鸣只得将诸事与采茗交待清楚安排妥当,回房换了身衣服,方悄悄出府去了。
明明打算好的,要往新真堂去向清禅致谢一番。乃至走过了尚不知道,苦笑着叹口气又转将回来。他这里还是第一次来,望着堂上一字排开的七八名大夫繁忙问诊,正想寻个人来问问清禅可在否,偏巧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伙计,满脸带笑地赶过来,脆生生的施礼叫了声官人,又问他是抓药还是诊脉?时鸣见那孩子长得很是讨喜,不由得也微笑道:“你家戎大夫可在否?”
小伙计赔笑道:“委实不巧,戎大夫往外出诊去了,一时半会儿且不能回来了。官人是要请大夫出诊吗?”
时鸣笑着摇头道:“只是过来向戎大夫致谢的。”
小伙计哦了一声道:“戎大夫救人无数,他是不在乎这个的。那就请官人留下尊姓大名,小的也好回明。”
时鸣只得与他说了,小伙计一路笑脸将他送出大门外。
第十四回:生妒恨桂衙内献策东宫 结愁肠呆凤弦求助兄长
时鸣往前走了几步,仰望碧空如洗,有白云数朵悠然飘过。街市繁华而喧杂,南来北往各色人等在身边匆匆而过。漫无目的的向前走着,不知该往何处去才好。
便在此时,觉得有人在自己肩上拍了一把。回头看竟是忆昔,不由皱眉道:“你这个差当的委实闲在。”
忆昔笑道:“哥哥怎知我的难处啊。不当官家的差,便只听时翔派遣了。”
时鸣看着跟忆昔的家人,手上大包小包的提着许多东西。细看时竟是几支上等的紫毫,狼毫。几幅捆好的玉版宣,七八盒各色书信笺纸,以及作画所需颜料。时鸣虽对此不甚在行,可好歹伺候芳华笔墨这些年,粗略也知道些。单那几盒信笺纸便已是价格不菲,就更不要提其他的了。这一堆东西算下来,只怕够平民之家大半年的用度。
时鸣放下东西道:“这都是给他买的?怎么想起学做画了?”
忆昔一面打发家人将东西送往时翔府上,一面道:“他的性子哥哥还不知道?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我恐他人买得不好又遭他抱怨,还是亲自走一趟的好。”
时鸣怔怔地望着他思付道:“他二人虽不能光明正大在一起,时翔好歹有他一处伴着也不孤单。只不过又能走多久了?到了不得不分之时,时翔能熬得过去吗?”
忆昔见他只管望着自己发呆,料着他定是有心事,遂上前挽了他的手臂笑道:“哥哥服侍四公子难得这般清闲,可否赏脸陪小弟吃杯茶?”
若在平日时鸣早甩开他的手掉头走了,今日也不知怎的,竟随了他一路前往丝毫推拒也没有,不仅没有推拒连忆昔的手也不曾拂开去。他这里只管随人家往前走,倒把那忆昔狠吃了一惊,暗自道:“我素日在他跟前虽算不上眼中钉肉中刺,却也是面目极其可憎的、今日怎的这般厚待于我?看他失魂落魄的究竟出了甚等大事?若与四公子有关他又怎会在大街之上闲逛?这世上他最看重的便只四公子与时翔,时翔自然无事,那便只有四公子了。不忙,不忙,待我套他两句话出来便知分晓。”
忆昔一路打算着,将时鸣领至葡萄坊玉露居茶楼。
选一处临水的雅间坐下,本来要了壶午子仙毫,时鸣却吩咐茶博士另上一壶银针茉莉。忆昔看在眼中暗暗点头,又叫了四五盘精致细点果脯,这才对时鸣道:“四公子那日回府可好些了?”
时鸣也不答话,望着沧波湖上缓缓而行的画舫点点头。忆昔也不见怪接着道:“哥哥一向放心不下他,怎的今日独自一人出来玩耍?”
时鸣自觉是笑了一下,可落在忆昔眼中,那只是比哭略微好一点的表情。
暗暗道了几声不妙接着试探道:“哥哥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之事?能否告诉小弟,或者与你排解排解?”
时鸣收回目光望着他道:“你心里一直觉得我很烦是吧?”
忆昔神色微微一僵,干笑两声道:“平白的又扯到我身上做什么?”
时鸣自顾说道:“想当初,我撞破了你们的事。时翔宁肯与我断绝手足之情,也不愿舍你而去。你……”
忆昔暗自道:“这是从何说起,怎的翻起了数年前的旧账?当初也是你逼着他断的,如何今日倒反咬一口?”
此话自然是不敢明言,忆昔少不得赔笑道:“听哥哥这话,竟像是时翔得罪你了?”
时鸣垂下眼帘,半响才从喉间颤颤地叹出口气来。忆昔惊诧的看见,他竟然在自己面前红了眼圈儿,而那叹息声扎得自己的心好一阵酸痛。
时鸣望着杯中的茶低声道:“我们已是废人了,实在不想看他在受苦。我晓得,他那时很厌烦我对他管的太多,只恨不得没有我才好。”
忆昔再忍不住了,抓了他的手道:“你与四公子究竟怎么了?”
时鸣愣了片刻,忙将头转向窗外,那眼泪顺着腮直淌下来。忆昔越发的惊疑不定了,迟疑着道:“莫非……莫非与三公子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