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归闲眼中仍旧一片淡和,他看着谢紫。说了他此生最后一句话。
“小紫,记住……长乐王君归闲结党营私……犯上……作乱,死有余辜。这一切,不是你的错。”
他身体渐渐凉却。
君归闲,也终究应了他的名字。归于闲暇,归于闲野,归于,天地。
自此再不问高坐金銮殿上的人是谁,再不看红尘贪嗔痴恨。
他已解脱于人世。
谢紫眼中泪水滚落,他就那样,哽咽着,亲手扼死了他的师兄。
为了他的爹娘。
缓缓瘫坐在地。
谢紫怔愣了很久,忽然低笑起来。
笑声阴森地在牢狱之中回响,听的人遍体生寒。
待谢紫抬首时,惨白的面上笑意扭曲,竟如厉鬼一般。
师兄。
一路走好。
而我,注定从此,面目全非地活着。
谢紫自地上站起,微微抬首,背挺得笔直,转身而去。
再不看身后陷入长眠的人。
08.动杀念
长乐王薨。
嘉庆帝特地恩准其尸身归葬。
却不知为何,在运尸身向坟地时,却忽然发生坍塌。
以至棺木落入断崖。
帝大怒,屠戮百人。
搜寻尸身三月,终不得,而罢。
但自嘉庆一朝起,长乐王一脉绝。
此后第三日,帝判谢家无罪,封谢紫为中郎将。
自此,满城哄然。
谁人不知,谢紫正是那长乐王的师弟?
听说他反而得以加官进爵,大有不屑者众多。
于是“争得王侯又如何,不如效仿紫衣郎”之语传遍满城。
出卖师兄,便能获得的满堂富贵。
只是无人知晓,谢氏夫人此时仍留在深宫密室。
做捆绑谢家的棋子。
而君雁雪也没有食言,的确将解药给了谢紫。
但是,即使络梅花的解药在手,谢书自己也清楚,他定然无法熬过这个冬日。
络梅花之毒已伤了他的根本,就算有解药,也救不会已损伤的脏器。
但是看着谢紫强撑着的模样,谢书便也只是笑笑,并未将这一切说出来。
这世上已有太多的伤心事,何必再多说一件,惹人唏嘘呢?
当闻青只能呆在乐坊,听着这些日子里风云涌动却无能为力后的第五日,谢紫来访。
即使一路不知多少人在背后嘲讽低语,他却是昂着头来的。
眼中一片幽凉。
紫衣如旧,却是更繁复奢华的样式。
“谢紫。”闻青怔然看了他很久,“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怪你。”
谢紫勾出个嘲讽的笑:“闻青,是我亲手扼死了师兄,也是我为了爹娘供出了他的罪行。到如此地步,说什么无辜,你不觉得可笑吗?”
他的眉眼冷厉,面色苍寒,眼神却冰冷如刀,陌生得好似另外一个人。
“谢紫,别这样。”闻青心中是痛的,谢紫此时的模样,犹胜昔日的自己。
至少他还可以去恨别人,谢紫却只能恨自己。
谢紫仍旧是笑着的,刻薄如刀的冷漠微笑。
昔日那个江南绵绵春雨杏花浸软了骨骼,一眼风月无边的谢紫,似乎已成为过去。
就如那段富贵轻软无忧放肆的年华。
如水而去。
而自此以后,再不会有人记得,曾经那个万千深闺梦里人的紫衣郎。
“闻青,终有一日我会疯的。”谢紫忽而笑着道,那样的笑,倏忽变为极致的明丽,却好似能将一切燃烧殆尽。闻青眸中霜寒一片:“谢紫。”
“不是终有一日,你已经疯了。”
闻青那样近乎冷酷地判断。
谢紫却猛然抬眼:“我是疯了又如何?如若没有那个废物,一切都还是好好的!”他眼中的火阴森地冲破了寒冰,带着将一切焚烧的偏执。闻青眉眼间江南烟雨尽散,亦是同样的神色,他说:“谢紫,没想到终有一日,我们竟会成为一样的人。”
成为一样偏执又疯狂,
锦绣皮囊,心却腐烂的人。
但是闻青知道这样会有多痛,所以他不能让谢紫也如此。
决不能。
轻轻包裹住谢紫已经废了的左手,闻青眉眼间浮现出温柔淡和的笑,却又含着浅淡的愁:“疼么?”谢紫的眉眼柔和下来,眼波一转,竟有了昔日几分潋滟风月:“哪还会疼。习惯就好。”是啊,习惯就好。
纵然手腕指节处布满青紫色的痕迹,纵然这断骨不见血的折桂枝差点要了他半条命。
总归习惯就好。
闻青低垂眼眸,掩住眼中一片杀机:“谢紫,我不会放过他的。”
君雁雪。
是你逼我杀你。
我闻青,舍宣滢岫之名,舍钧天魔教之命,只为一个谢紫。
既然你要毁了他。
我便毁了你。
09.曲惊鸿
本来所有人都等着看谢家好戏。
谁知,谢紫不但得了中郎将之位,还很快将之前君归闲的种种罪行陈列开来,宣告天下。
满城风传,皆是紫衣郎的好手段。
任旁人嘲讽奚落,谢紫见人时皆是一片好颜色,言笑生风,眼波如递。
紫衣华锦,玉络金珂。
华梁玉宇里,紫衣如烟,回身一笑,满城绮艳风华。
却再不见,那笑意入眼中半寸。
后世史官记来,只一句“见风转舵,一朝女干邪”。又不知是否有人看这八个字批语,会唏嘘不已,慨叹万分?
然而现世却管不了那么多。
谢紫端坐主位,端起茶盏,浅浅一笑,一眸低回的浓丽:“何大人可是难得来我谢府坐坐。只家父病重,不便接见了。”何洺亦是聪明人,端得温雅低调,笑着亦是十分清雅:“谢将军哪里的话,令尊身体不适,在下本该探候,而今冒昧前来,连礼也未带,在下已十分惭愧了。”
“紫衣这便谢过何大人好意。只是,不知何大人前来,所为何事啊?”谢紫淡笑着问道。何洺面色微敛:“其实,在下前来是受苏小公子之托。”
谢紫只笑:“苏胥云?紫衣却不知,原来大人与他也有交情。”
何洺笑着将一封书信递给谢紫:“这世上,还有很多事情谢公子不知。在下要事缠身,先行告退了。”
谢紫笑了笑,命人送客后,才将目光递向那封书信。
待谢家心腹展开书信且无恙后,谢紫方才接过书信在灯下看来,只见灯火煌煌间,书信上所写的字字分明,让谢紫不由,露出个刻骨温柔的微笑,却阴森的,带着寒意。
“少爷。”心腹低语。
却只见谢紫就着灯烛,让手中纸张在火焰中焚灭,跳跃的火光,映出他精致的眉眼,却是一片寒凉。
同一轮明月下,京城众乐坊中人为乐坛泰斗----舒寒凌,奏乐请其品鉴。
这是乐坊中三年一度的大事。
凡得舒寒凌青眼有加者,此后皆名扬天下,成为王侯座上客。
闻青低眸,眉眼间烟雨一片,婉转凄清。
他一定要赢。
只有这样,他才有走上大殿为君雁雪奏乐的一日。
“下一位,秋水玲珑园的闻青。”
主事不咸不淡地宣告。
闻青微微昂首,似玉雕琢的面上一片清雅素华,青衣如烟雨,举手抬腕,是江南的风致,却又是松柏的魂骨。舒寒凌年过半百,却仍看得出年轻时是如何丰神秀骨,素白长衣上散开青浓松花印,无声流出一段端雅肃穆:“你的乐器,是箜篌?”
闻青扶着朱红凤首箜篌,行云流水一般一个长礼:“回舒先生,确是箜篌。”
舒寒凌轻笑,原本的严肃似乎也如烟散,眼中流露出一抹温和:“这年头奏箜篌的已不多了。你且弹来听听。”
闻青微微垂眸,长睫如羽,映得人如月,又如玉。
“此曲,名为《溯华》,请先生品鉴。”言罢,闻青端坐一旁,抬首,袖低落,流却一片翠碧,露出一截手臂。闻青的手是男人的手,骨骼较宽,却素净,线条流畅,骨骼清晰。他微微低眸,看上去极为平静,只是当他的手指碰到箜篌的那一刹那。
原本已经闭眸等待的舒寒凌却缓缓睁开眸。
从他的指尖,从箜篌琴弦处,流淌出的,是否是不应当存在于世的乐音?
没有人能够回答。
所有候试的人皆呆在了那,怔然看着高台上那个风姿卓然的身影。青衣暗雅,水玉风神。
闻青只是低眸,专注于箜篌。
他想起了很多。
他的父亲宣行之清雅的笑,他的母亲身上的杜鹃花香。
琅琊山上荷风淡淡,十里莲花。
那三天三夜未熄的大火,那些人猖狂的笑声。
十三年风雪中奔波,提剑杀人,或者,见人被杀。
还有,谢紫。
那一柄油纸伞上的翠荷与锦鲤,那一支笔绘得江南的风月。
他笑起来时,潋滟开的浓丽,流散去的旖旎。
偏教此生,遇见他。
一曲毕。
满座寂然。
月圆如玉盘,清寒月光笼在闻青身上,一片仙客风姿。
人们只听,忽然响起两手相击声。
舒寒凌的目光那样淡,瞳色却如深墨。
方才便是他,平静地鼓了掌。
然后,他淡淡言道:“很好。”
“闻青,你当以八字称许。”
“箜篌圣手,乐士无双。”舒寒凌道。
自此,闻青之曲,名动天下。
10.通款曲
“舒先生过奖。”闻青敛袖为礼,唇角半勾,眸中却是一片幽寒。
舒寒凌却已不再看他,只月色映出他风霜雕琢的面,白衣上散开的墨绿松花。
“只不知,闻青是否愿意随老夫修习箜篌之曲?”
舒寒凌眼风一转,一段霜雪。
闻青微怔,他原本只想借舒寒凌之名让自己扬名以达目的,却从未奢望过能成舒寒凌之徒。
但是,在他还不曾领略过血腥与杀戮的年级里,
他也曾如天下间每一个乐师一般,希冀有一日,能拜入舒寒凌门下。
只因三十年,舒寒凌一曲《华蔻玲珑》,倾绝冠世,引得昔年珑华公主为之相思误终身,一缕香魂散,一段芳魄搁。
于是不知何时,渐渐有人传了个舒寒凌的名号-----“九霄卿”。一时风传。
况且,成了舒寒凌的徒弟,便有机会出入宫闱。
于是闻青赶忙拱手一礼,一揖恭身:“弟子愿跟随先生左右。”
舒寒凌目光仍淡:“明日一早,洗梧台。”
闻青再礼后应声而退。
洗梧台是舒寒凌所居之府。
天下乐师梦寐以求的神仙之地。
闻青着实未想到,自己还有这般境遇。
故第二日一早,闻青便恭敬候在洗梧台外,待那深木府门开出一隙,霎时,满府清泉流水云淡柳青,映入眼中。只见舒寒凌仍旧是那一袭白衣,虽两鬓斑白,却风骨天成。他衣上松花映着上方青松,松针尽落,一地静谧与清雅。
九霄卿。
其实,说是九霄清客,更为合适吧。
闻青暗想。
“你来了。”舒寒凌缓缓回身,纵然他年轻时丰神秀骨,仍逃不过岁月摩挲,但他一身高雅清华,内敛沉厚,却如他身旁云中古松一般,叫人看了,甘拜下风。
“先生。”闻青一揖。
“这么客气做什么?以后唤我‘老师’便可。”舒寒凌低眸,静静踩过一地松花,走到长廊坐台边随意坐下,却仍一片端雅。
闻青也不拘礼:“老师。”
“你昨日那一曲《溯华》确实高妙。”舒寒凌看着院中一地落下的松花,忽而又道,“只是,弹到其中一节时,却太惨淡。反失了几分灵气。”
闻青低首:“请先生赐教。”
舒寒凌低笑:“弹曲之时,你已专注本心。那么你便要学会的只有一件,以彼之心,通彼之命,悟彼之天地一方。”
言罢,他又笑道:“其实这也是当年你师尊传授与我,我却是听不懂。”
闻青当下一怔,他原本以为舒寒凌是个十分端肃的人,而今看来却很和善。
“其实说白了就是,”舒寒凌抬袖,松针掩映下眼角流出一段优雅,“澄澈汝心吧。”
闻青低笑:“那弟子必当谨遵教诲。”
而谢紫那一厢,此时正是上朝时候。
众官尚还候在金銮殿外。
众官自然都避着谢紫一些。
现在他的风评可不算好,和之前简直天差地别。
但谢紫却是一概笑脸相迎,好似浑不知旁人是如何传他的。
只苏相走过他身边时,意义不明地勾唇笑了一声,眼中意味深沉。
谢紫同样勾唇一笑,压低声线:“谢过。”
苏相只一眼:“各有同道罢了。”
11.公子决
不知觉到了落雪天气。
长安繁华富庶,也被雪掩埋烟火,一片寂静清凉无限风月里去了。
谢紫拥着狐裘走到谢府前,却见一人白衣如雪,一柄伞上桃花嫣然盛放。
那伞上三月桃花是熟悉的笔触。
只见那伞缓缓移开,露出那张温文端方如玉的面孔,比往日里精神得多:“回来了。”
谢紫一惊:“爹,你不是尚还病着,这样的时候怎么还能在雪中等我。”
谢书漫不经心一眼扫过,眼中是明月寒霜亦或者是桃花春水?
“不妨事。”谢书缓缓勾出个笑,氤氲开一室三月春华。
谢紫淡淡低眉笑道:“爹,你不用担心我的。我没事。”他忽而扬眉粲然一笑,皎皎若华光:“你把病养好,然后等着我把娘救出来。我们一家就会好好的。”
“嗯。”谢书低首走入门内,伞上桃花那样艳,是他昔日与夫人廊檐听雨时,兴致好时所绘。却是,太艳了些,这样的大雪天气,茫茫雪霭里,却好似一抹昔日余艳。
谢紫看着谢书的背影,如翠竹青松,好似是江南烟水里画出。
“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同我说?”谢紫看出了谢书今日的不同寻常。
谢书只让他随自己入书房。
待谢紫落座,却见谢书摊开一卷泼墨山水,上头天青烟雨,杏花微红。市肆长街,绿柳如烟。有人身批蓑衣纵马而过,有人撑一柄油纸伞,缓缓独行。
这风景他未见过,却也知道是哪里------广陵扬州。
谢书的故乡。
“爹?”谢紫微怔,“你想回广陵?”
谢书低首,素白的衣袖趁着苍白的手指,摩挲过画卷上泼墨的山水:“不。谢紫,我是让你回广陵。”谢紫却笑不出来:“爹,可娘还……”
“你娘已经死了。”谢书未抬首,黑发如墨散,衣冠胜雪。
谢紫猛然僵住:“不可能,娘如若死了,君雁雪拿什么来威胁我?!”
谢书轻轻的笑声飘渺散开,却是一地哀凉:“君雁雪的人质是假的。我虽不爱你娘,却与她夫妻多年,也不是不了解她。”
“那一日,禁军包围谢府之时,你娘在被禁军带走前,将自己贴身多年的玉镯掷碎。”
“那镯子是新婚之夜我替她戴上。”
“她曾与我说,此身不散,此镯不离。”
“谢紫,当日她便已有为我们而死的决心。”
谢书忽然笑了起来,低低的笑声中,山水画上桃花嫣然开放。
谢紫猛地一惊,扶着谢书,震惊地看着鲜血顺着谢书的嘴角滴落,在画卷上绽开桃花。
那样艳丽的颜色,好似胭脂浓,桃李艳。
“爹!爹!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去叫大夫啊!”谢紫看着走入屋内奉茶的家仆,厉声喝道。又回身死死攥住谢书愈发冰凉的手,才恍然明白,他竟日不同寻常的精神,竟是回光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