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风不由感叹欣羡:“你们师兄弟感情真的很好。”
比不上你和尚魁。
薛孟庭在心里默默回答,探了探叶钧体内,并未察觉哪里不妥,便道:“我猜妖魔王潜入了门内,不能让他再拖延时间,你可撑得住?”
叶钧知道他的意思是要放大招了,点点头:“无妨。”他虽然被妖魔王偷袭后困到这里,却没受什么伤,基本上就是在这里睡了一觉的状态。除了……
叶钧想到体内一蹶不振的承影,眼神冷了一些。边上细细抽气的鬼儿哭声音小了很多,又往外散了半丈有余。
薛孟庭单手扶着他的肩膀直起身,对冒风道:“是你放我们出去,还是我毁了这片林子自己走?”
冒风讪讪:“尊上有令,让我缠住你们。”他想了想,好心提醒,“鬼儿哭不主动害人,但你们修仙人士进来了,便不好出去了。”
薛孟庭点点头:“这里应该是鬼儿哭造出的一片小天地,要出去就要劈开这方小天地。”昏暗穹庐中的微光渐渐清晰起来,冒风抬头仰望,道:“真有星辰出现了,还当我刚才眼花了呢。”
他不恼不怒,也没有动手阻拦的意思,站在原地好奇道:“果然如尊上所说,薛仙师剑法神妙,竟能请动星辰相助。也不知还能不能困住你们。”他说着捂住耳朵,道:“魔界大半的鬼儿哭都在这了,两位仙师小心。”
想想一林子的鬼儿哭一起被毁时发出的尖叫声和铺天盖地的“血雨”……呵呵呵。
薛孟庭脑仁疼。
冒风仰着脑袋看头顶,在第三颗星辰亮起时微微睁大了双眼:“这是天玑宫……”
北斗七星之三,天玑。
接下来是——
“天权。”冒风对薛孟庭遥遥行礼,表达自己的钦佩之情,“玉衡……开阳……摇光……”
星光大盛,七星成勺。
北斗七星,现。
先头没认出来,现在不用看都能知道,前面两颗正是北斗一天枢,北斗二天璇。
北斗主死,南斗主生。分阴阳,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1]
司生司杀的北斗七星显出柄杓状貌,斗杓指北,天下皆冬。[2]
杀伐自天而降,星辉洒满大地。北斗化剑,剑即北斗!上次在妖魔王压制之下不曾发挥出来的北斗,今日在这鬼儿哭森林中尽显光芒!
贪狼,司命星君!
巨门,司禄星君!
禄存,禄存星君!
文曲,延寿星君!
廉贞,益算星君!
武曲,度厄星君!
破军,慈母星君!
七司星君,出!
一方漆黑天地被白茫茫剑意狠狠撕碎,万千鬼儿哭凄厉尖叫,妖藤震颤,汁液消散,根茎寸断!
薛孟庭执剑变诀,喝一声:“破!”
天穹复现,鬼林崩坏,血雨飞溅,不等落下便被剑气绞杀至湮灭。血雨遮天,天空又被遮盖。薛孟庭横剑胸前,牢牢守住周遭一小片空间,身形不动,其实眼前已然冒出金星,头痛欲裂,胸闷欲呕。
全身本事尽数用在北斗之上,仅剩的一些灵力则用来守住两人周身的一片空间。薛孟庭没有余力护住双耳,耳际缓缓流下一缕鲜血。
正咬牙支撑时,叶钧推开他扶着的手臂,双手覆住薛孟庭双耳。薛孟庭感觉到有灵力化作薄膜挡住贯耳魔音,浑身一松,惨淡面色振作了许多。
与此相对的是,叶钧的面色更加苍白了。
时或天昏地暗,时或星辰闪烁,此间三人如怒涛中孤舟,不知多少时间过去,终于在一声急促尖叫声后,整片鬼儿哭消散干净,大天地完整回归。天空清朗,金灿灿的阳光洒落下来。
薛孟庭仿佛感到一根尖针从脑门进入,将他的脑子穿了个透。他瞳孔微微放大,只觉太阳穴处“彭”地炸了一下。
这是最后一声“鬼儿哭”,无视五感,穿脑而过。
薛孟庭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僵,身不由己地后退一步。
他定了定,稳住心神,压下胸口的呕吐感,感觉到覆在耳上的双手一松,垂了下去。
薛孟庭忙转头看向叶钧。只见叶钧身形笔直如松,面色淡淡,一双惯是冷峻的眼中,却是瞳孔微微涣散,没有焦距。
薛孟庭心中一紧,忙送了一些灵力过去,待叶钧瞳孔重新聚焦方才收手。只是他刚刚多少受了些内伤,这时不调息反而外送灵力,不免有些吃力,当下喉头一甜,血腥气直往上冲。
散漫黑烟悠悠地飘荡过来,在两人一尺开外重聚身形。相对薛孟庭和叶钧的面色来说,这厮简直是红润无比,全不受方才影响一般。
薛孟庭不动声色地抑制住翻涌的气血,还是被冒风看出端倪来。
冒风笑眯眯地说:“呀,你们都受伤了。”他做了个捂耳朵的手势,“要像我这样捂住耳朵,才不会头痛。”
“…………”薛孟庭面瘫脸,冒风一顿,老实道:“好吧,鬼儿哭只对你们修士有杀伤力,感觉怎么样?”
薛孟庭长剑一抖,道:“你还要拦我们吗?”
冒风收了笑容,愁眉苦脸:“尊上交代,要再阻你们一炷香的功夫。”
薛孟庭微微皱眉,刚要问为什么,眼神一变,已是不用再问了。陈念的命牌碎了,是尚魁做了什么。
叶钧侧脸看他,眸如点漆。
冒风又高兴起来:“可是尊上行动了?”
他见薛孟庭沉默,当下了然,弯弯双眼,道:“尊上交代我,若是你要立刻回去救徒儿,便放你走。”然后指了指叶钧,“留下他就行。”
薛孟庭扯了扯嘴角:“我和师弟,一起走。”
冒风晃了晃,慢慢化作黑烟,道:“不行哦。”他很快活地补充道,“你们现在都不是我的对手,走不掉了。”
[1]出自《史记·天官传》
[2]出自《鹖冠子》
第二十九章:陈念的身份
“唉,还是碎了。”尚魁晃了晃手心的命牌,仿佛不知道自己的手背被撕下一层皮肉一般,就血淋淋地晾在那。
陈念看了他半晌,给自己染血的右手施了个小洁净术。
“薛道友有一炷香的功夫做决定。”尚魁自顾自道,“一炷香过后,若是他不能舍下叶钧过来,在下就只好忍痛——”他抬了抬手,笑意盈盈。
手背的伤口很快复原了。
陈念垂下变得干干净净的手,问道:“这趟消遣,可还有趣?”
“有趣,有趣得紧!”尚魁被他的反应逗乐,忍不住抚掌,“你这么有趣,在下都不忍心下手了,怎么办?”
陈念慢吞吞取了一柄灵剑出来:“那就放过我,如何?”
“那可不成。”尚魁有些惋惜地看着陈念,“你觉得薛道友一定赶不过来吗?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可不行,在下记得,他护你护得很紧。”
陈念笑了笑:“师尊对我自然是最好的。可是你让他抛下叶师叔……怎么可能?”
尚魁好整以暇地欣赏陈念的表情。
对面人说得豁达,似乎想得通透,眉宇间却是戾气夺人,一双眼睛透着沉沉的郁色,森然骇人。
“已经接受了自己被抛弃的事实吗?”尚魁语气怜悯,“何必强撑着,要不要哭一场?”
陈念摇摇头,抱着剑坐下,作出休整的姿势:“不能浪费力气,一炷香后便是你死我活了。”
尚魁跟着坐在他对面,失笑:“反了反了,是你死、我活。”
“是,你死我活。”陈念点点头,顺着说道。
尚魁不能自已,连笑了数声,好歹停住,道:“世上怎会有你这样有趣的人?在下如何下得了手?”
陈念闭上眼睛养神,不再回应他。
尚魁凑近了些:“你心里如何难过,且与我说说可好?”
他等了好久,陈念终于睁开眼,定定看着他,半晌道:“师尊不是我一人的,如何难过?况且师尊是为救叶师叔,为何难过?”
到现在,果然连薛孟庭的影子都没出现。
尚魁叹了口气,与他细细分析:“薛道友知道我扮作旁人在你身边,却不来找你,先去弄那护山大阵,弄完阵法还是不来,先去救那身陷囹圄的师弟。在下原先以为你是薛道友心中第一要紧的,没成想,竟是最不要紧的。”他顿了顿,见陈念表情不变,又道,“他曾舍命护你,恐怕不是顾忌师徒情深,而是天性高义罢了。”
陈念又笑了笑:“师尊的品性也是最好的。”他弹了弹灵剑,“锵”地一声,飞剑拦腰折断,“你何必执着于离间挑拨,这样的排位并无意义。我得师尊教诲,很感激。”
“哦?”尚魁瞥了眼他手背上浮起的青色血管,“只是感激啊,在下这些日子看着,还以为……”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陈念的眼睛,“你竟对自己的师尊起了爱慕之心。”
陈念一顿,弃了剩下半截飞剑,眼神森寒。
尚魁佯作忧愁:“是了,薛道友再端方不过的人,你如何能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师徒*,耸人听闻。于是便只能深深埋在心里,却不想压得越久,这心思便越强烈。日子久了,你也不知自己要忍到何时。”他挑起一边眉梢,“我在边上瞧着,也是胆战心惊,生怕哪日,你便按捺不住,将你的好师尊——”
“——生吞活剥了。”尚魁压低声音,“那可就,更有趣了!”
陈念抿了抿唇,不置可否。他面色恢复如常,再次取出一柄灵剑,刚握在手中,灵剑便化作了齑粉。
陈念一怔,翻了翻手,抬眼看向尚魁:“还有半柱香。”
尚魁点头,又问道:“如何,我可都说对了?”
“不错,你说得对。”陈念垂了垂眼,遮不去眉眼间阴霾,“说这许多话,扰乱敌手心绪,胜之不武。”
尚魁赞同:“说得好,可惜我是小人,很喜欢胜之不武。”
陈念轻叹,细细思量了一下,忽然一顿,若有所悟道:“你何必如此忌惮我?你虽然喜欢胜之不武,却也不是遇到谁都会如此。是也不是?”
尚魁一愣,认真地看了看陈念,“咦”了一声:“你又知道了。”
“可惜我还有很多不知道的。”陈念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心,忽然一翻手,又取出一柄灵剑。灵剑颤了颤,未断。
“比如——”尚魁深深地看了一眼陈念。
“比如——”陈念接口,哂道,“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说完用灵剑在自己左臂上划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立时鲜血直淌。可他等了一会,便见伤口自动愈合,光滑如初。只剩衣服划痕尚能证明,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尚魁一呆,眼中微微显出兴奋的神色。与方才略带戏谑全然不同,是真切的激动与兴奋。仿佛历经千年终于找到要找的东西一般的兴奋。
陈念瞥了他一眼:“你知道?”
“可能吧。”尚魁吸了吸鼻子,仿佛在嗅着什么,“我现在记忆很混乱,很多东西想不起来。”他停了停,有些怜悯地看向他,“但有一点,在下已经能够确定。”
陈念敛眉,轻不可闻地说:“说吧。”
尚魁一字一顿,慢慢说道:“你……有一半与我一样啊。”
“妖魔?”
“猜对了。”尚魁忍不住摇头,可怜啊。
“果然如此。”陈念若有所思,忽然站起身来,“一炷香已过,还不动手吗?”
尚魁起身,玩味道:“同族残杀,何其骇人?”既是妖魔,何不归来?
陈念不答反问:“听说妖魔王言出必行,如今看来却不是如此?”
尚魁眯了眯眼睛:“事到如今,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你身具妖魔血脉,我不会杀你。”
陈念神色不动,声音平平:“可是我总是要和你动手的。”
“何必呢?”尚魁的耐心很好,劝道,“你有一半妖魔血脉,我可以容你。可是中土修士能容你吗?”他凉凉地笑了一下,陡然间带了无限的苍凉。但他很快抑制住了,淡淡道:“他们讲究的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不跟我走,怎么办?”
“别说旁人,”他面色温和,眼神一点点冷下来,“就是你那好师尊,到那要紧关头,也不会顾你。”
陈念想了想:“你说的有道理——”
尚魁补了一句:“纸包不住火。”
“是啊,总有一天会揭穿的。”陈念慢慢举起剑,“所以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要先把你这个隐患解决了。妖魔王,你迟早会带着妖魔大军杀来中土。”
尚魁躲过一次攻击,终于动怒,恨铁不成钢道:“不过是被当人养了几年,竟要为他们做走狗不成?你身上流着我妖魔之血,回我族中有何不好?”
这话说得极重,已然是在辱人。但陈念还是没什么多余的表示。他扔掉砍出豁口的灵剑,叹了叹气,直接用一双肉掌做武器,竟比方才的灵剑更要坚硬锋利。
尚魁只闪避、不攻击,已是怒不可遏:“陈念,为何执迷不悟,你可知道,你身上流的是我妖魔至尊的鲜血!”
第三十章:离开
陈念动作一滞,尚魁几乎以为将他说动。却不防下一刻,陈念身上杀意暴涨,声音冰寒仿佛能簇出冰渣:“是你?”娘亲念了一辈子的那人……是你?
尚魁哪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只自顾接道:“你血脉尚未完全开启,但潜力不可估量,我虽记不清楚,却知道你能比我更强。陈念,你若愿意回来带领我族儿郎,我必鼎力相助。可你若再如此执迷不悟,我便亲手杀了你。”
陈念停下攻势,静静听他说完,说的话却是牛头不对马嘴:“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陈如的女子?”
“不认识。”尚魁厉色稍缓。
陈念握了握拳,骨戒硌在他手心,竟疼痛异常。他问:“是不认识,还是不记得认不认识?”
尚魁想了想:“你这问题岂不好笑?我不记得认不认识,又如何告诉你?”
“也是。”陈念垂下眼睑,过了半晌敛去惊人杀意,低声道,“只好等你全部想起来。”
尚魁莫名,问道:“若是到时,我认识她该当如何?”
陈念抬眼看了看他,无端有寒意层层压覆过去。
尚魁面不改色,不再问这个问题,又问道:“最后问你一遍,可愿同我走?”他又温和劝了一句,“莫要再糊涂了,这里……容不下你。”
陈念默不作声,尚魁转了转心思,又道:“想必你也知道了,我是发现你‘走火入魔’杀了白眉的时候,对你的身份起了怀疑。”说到走火入魔,他不禁勾了勾唇角。
见陈念并无反应,他挑了挑眉,继续微笑着说道:“我能发现的事情,你师尊发现不了?你那借口拙劣至极,可薛道友却深信不疑,你不觉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