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银城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握住我的手,语气轻柔地问:“其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跟她描述我此时此刻的困境。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接通电话,祁阳在手机那边说:“其央,章程来美国了。”
26.有你在身边
我放下手机,六神无主,呆坐在座位上。
章程来了?章程来美国了?祁阳带来的这个消息恍若一道惊雷将我的整个世界炸平。我的心情如此激动,根本无法静下心来,我想要马上到他面前,抱住他,狠狠地呼吸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一想到可以见到他,我浑身都忍不住战栗起来,我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兴奋地呼吸,我感觉自己只需要一个转身,就能够看见他的脸庞,看见那张我日思夜想的脸庞。
叶银城担心地看着我,她不安地握住我的手,紧张地问:“其央,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激动得满眶都是眼泪,我却在眼泪中开心地笑了,我笑着、哽咽着对叶银城说:“银城,我……章程,章程他来美国了!”
我知道,我现在一定笑得很难看,可是我不管了,此时此刻,我只想跟她分享我心中这份偌大的喜悦。
叶银城漂亮的眼睛怔了怔,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亮起来,惊喜地问:“你是说,那个章程?”
我拼命点头,眼泪哗哗落下来,爬满了脸颊。
忽然,她的笑容僵在脸上。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我,说:“其央,章程来了,你要去见他吗?”
我要不要去见章程?我当然要去见章程!
……我猛然惊醒过来,我能够去见章程吗?不,不能!这一刻,我想起了那个即将到来的只有百分之二十成功率的手术,我想起了自己几乎没有任何光明的未来。我想起也许自己两个月之后将会永眠于那个漆黑潮湿冰冷的坟墓。这一切一切让我刚才所有的冲动与兴奋全部冻结成冰。是的,我将死去。
我来到美国,即是为了躲避章程。我不愿意让他承受我的痛苦。
那种从生等到死的痛苦,那种抱着渺小的希望期待明天最终黑夜无尽的痛苦,那种看着一个自己深爱的人死去的痛苦。
我趴在桌子上面放声大哭。滚烫的眼泪从眼角流出来,绵绵不息一如我心中那长久的悲伤。这种想见而不能见,能见而无法见的痛苦盘桓在我的脑海之中,我无所适从,我只能任由自己把这些日子以来心中所有的苦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个悲伤的夜晚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叶银城在我身边的座位坐下,轻轻用手抚慰我的背部,她说:“其央,虽然我并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见他,可是,我相信你有你的理由,如果需要我的帮助,你告诉我,我会尽我的权力来帮你。你要记住,我们是朋友。”
泪水将我的衣袖也浸湿,我慢慢平复过来以后,说:“我不能够让他找到我。”
叶银城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望向齐晨光。
齐晨光并不知道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对叶银城说:“我听你的。”
叶银城犹豫了一会儿,说:“其央,今天晚上你到我家去,晨光,你知道其央住哪儿,那个人肯定会到其央的住处去找他的,你去看看情况。”
齐晨光点点头,说好。
我跟叶银城坐上出租车往她住的公寓驶去。这是我第二次借住她家的公寓,第一次还是我刚来美国的那个晚上。
我看着夜色之中美得令人窒息的叶银城,她绝美的脸部轮廓在窗外路灯晕黄灯光的映衬下,浮现出一层淡淡的轻柔的茸毛。她的脸上还留着今天晚上参加party时化的浓妆,看上去像一个芭比娃娃一样精致。本来披着的的头发已经被她随意扎起来,长长的刘海散落在她额头的两侧,看上去像文艺的明信片图片一般。
我不知道,美得如此惊艳绝伦的叶银城为什么会这样帮我。似乎从我来美国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在不断地给她找麻烦,她也在不断地帮我解决麻烦。
然而,这样的想法仅仅只是在我的脑海中转瞬即逝,我想得更多的,占据我的心口满满当当不让我松口气的,依然是我心心念念的那个身影。我不知道此时此刻,我究竟是在期盼章程能够找到我,还是找不到我,尽管此刻我正坐在躲避他的车上。
忽然,叶银城握住我的手,温柔地对我说:“别担心。”
叶银城掏出钥匙打开门,为我泡了一杯热牛奶,说:“来,喝杯牛奶,定定神。”
我并不知道牛奶是否有定神的效果,但是,此刻我却将它紧紧握在手中,人在惊虑之中,有一个热的东西捧在手里,总是能够让人安心些。
叶银城抱着一个抱枕盘腿坐在我面前,说:“其央,刚才晨光在旁边,我没好问,现在他不在了,你老实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我摇头,苦恼地说:“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怎么想的。”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其央,我给你说说我的想法啊,在我看来,一个男人,能够愿意为了你,远赴重洋,来到这里找你,已经是一件值得任何人动心的事。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样的理由不愿意去见他,可是,如果还有可能,我劝你还是见一见,毕竟能够为了你这样做的男人不多。”
我点头。我曾经把自己和章程的故事都告诉过叶银城,惟独隐瞒下了离开他的原因。我不愿意自己来了美国之后,还要给别人添麻烦。我最初的想法是一个人静静地死去。可是,我也没有料到,我会在美国拥有一个叶银城这样的朋友。就像是上天在我最后这段日子里,送来陪伴我走过最后一段旅程的朋友。
我摇摇头,眼中泪光灼灼,我说:“银城,谢谢你,只是,有些事,我无法和你说。”
27.带我去找他
我捧着手中温热的水杯,枯坐在沙发上,眼睛怔怔地虚望着茶几。
叶银城良久沉默,又说:“那你自己一个人好好想想,我先回房睡觉了,有什么事再叫我。我太累了。”
我点头,好不容易从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说:“你去睡觉吧。”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安静得好像刚才的声音只是一种错觉。我的脑海中回想着与章程在一切的时光,那些场景历历如同在目。
我不得不承认,当我听到章程来到美国的时候,那一刹那间,我是欣喜的。欣喜得像一只迷路的麋鹿被来寻的家人找到。只是我已经决定,在我未被告知是否将穿过那扇死亡之门前,我不再见章程。
不见的痛苦只是短暂的。亲眼见证死亡才是一生的痛苦。
我借这句话安慰自己,仿佛多说几遍,便是真的一般。在这样一个时刻,我用这句话将自己催眠。
然而,睡意始终不曾降临。
心中盘着事,堵得慌。
而在另一边。公寓。
齐晨光站在楼下,不由叹了一口气,暗暗地想,今晚上七七八八的事真多。
夜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有些乱,但依然英俊。路边上站着的穿着暴露的女性不时朝他抛来一个媚眼。他视若未见地在楼下待了一会儿,慢慢往楼上走去。
走到他所在的那一层,确认看了一下四周,并没有人在。他在心中舒了一口气,想,还好许其央的那个人没有来,不然,这件事可真难办。
他伸手去掏钥匙,忽然感觉到一阵呼吸。
他一怔,转过身,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面貌潦草却依然好看的男子穿着已经发皱的西装站在他的身后,定定地看着他。
齐晨光心中一颤,犹豫了一会儿,问:“你找谁?”
那个男子沉默了一会儿,哑着声音问:“你认识许其央吗?”
齐晨光在心中斗争,究竟要不要说实话,最终,他在那个男人逼迫的眼神下决定说出真话:“认识,他是我的邻居。”
那个男子眼中仿佛有一簇火焰微微窜了一下,他接着问:“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齐晨光只觉得那个男人的眼睛太吓人,里面灼灼的气息实在让人感到压力。他努力使自己不屈服,说道:“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在他的家里了吧,你按他家的门铃试试……”
齐晨光自己说得也心虚,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那个男人说:“他不在家。”
……
齐晨光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齐晨光不敢再与那个男人的眼睛对视。他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眼睛会如此的灼灼逼人。他慌忙地从包里面掏出钥匙,准备插进钥匙孔开门。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男人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带着一副斩钉截铁的口吻说:“带我去找他,你知道他在那儿。”
齐晨光几乎是手一颤,钥匙就掉在了地上面,发出“哐当”一声。
清脆又响亮。
齐晨光连忙弯腰捡起钥匙,对那个男人说:“不,我不知道。”
那个男人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说:“带我去找他。”
长夜漫漫,我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叶银城帮我搬来的一条被子。灯已经熄了,客厅的窗口透进来外面的月光与灯光。
我久久无法入睡。思绪万千。
来到美国已经三个月,生活千难万难也熬了过来,何况身边还有这么多人的帮助。而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我有多少次想起章程、怀念章程,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永远只有我自己知道。
安静中,门铃忽然响了。
“叮咚”一声。
我一怔,有些犹豫,不知要不要喊醒叶银城。然而不等我做决定,叶银城的脚步声已经从房间里面传出来了。她趿着拖鞋走出来,打开客厅的灯,揉着眼睛准备去开门。
我微微挺起身子去看她。
她挂起安全链,再打开门,透过一小块间隙,我看见齐晨光正站在门外。
“你怎么来了?”叶银城一看是齐晨光,便要放下安全链。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其央在这里?”
叶银城脸色明显一怔。她立即下意识猜测到说话的人是谁。章程从齐晨光身后走出来。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跳下了沙发,赤着脚往叶银城的房间跑。
我无法面对章程。我不敢见他。
他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齐晨光!
我慌了神,六神无主,就在这时,章程的声音忽然在外面嚷嚷起来:“其央!其央!你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
我几乎浑身都要颤抖起来。我是如此畏惧,畏惧着章程的到来。我甚至快要忘记我究竟是为什么离开章程一个人跑到美国来,我甚至忘记我的脑血管癌,我几乎是死命地将躲避这个动作,不讲情面地、固执地嫁接在我与章程的关系之间。我已经习惯了躲避章程。我把整个身体都塞进床与柜子的缝隙里面,当我的身体受到压迫的时候,我才能够切身地感受到那股压迫带来得安全感。然而我依然忍不住浑身颤抖。
“其央!”章程的声音在外面喊着。
他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得仿佛只有咫尺之遥。房间的门被一把推开,章程疯狂地冲进来,叶银城和齐晨光想拦也没有拦住。
我终于,在三个月后,在美国,见到了章程。
而我们的相遇却如此落魄。
他颓废了,眼睛里面布满血丝,脸色也差劲,嘴唇干裂,衣衫不整,脚上的皮鞋都染上了明显的灰尘。他站在离我两米之远的地方,看见我,动作停下来,眼睛像是一块磁石一般要将我吸进去。
我怔怔地看着他。不说话。
28.他哭了
他抬起脚步要走过来。
我仿佛受到某种刺激一般大喊:“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他颓然的脸一下子气急败坏地暴起几根青筋。他直接一个箭步往前抓住我的胳膊,要将我拖起来。
“你不要过来!”我的眼泪痛痛快快地流出来,几乎是凭借着一种身体的本能在负隅顽抗。
他终于不再无条件地迁就我、爱护我了。他铁青着脸,像一个煞气冲天的黑面阎罗一般,双手如钳,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无法松懈半分。
我几乎是被他提起来一般。
叶银城愤怒地冲过来对他吼:“你干什么啊!你有病吧对他那么凶!”
“关你屁事!”章程转头吼了她一句,那一刹那间面目的狰狞真的让我错以为章程想要将叶银城给杀掉。
叶银城一下子怔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齐晨光走到叶银城身边,说:“这件事让他们两个自己解决吧!”
齐晨光抓住叶银城的手,走出去。
房间里面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安静像死亡一般迅速地蔓延开来。
我的身体瑟瑟发抖,甚至不敢直视章程的眼睛。
章程一把将我甩到叶银城的床上,吼道:“这就是你说的要和我好好在一起?许其央,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一个人跑到美国却把我一个人留到那里!你和我妈一起把我关起来!你怎么这么狠心哪?”
他悲伤而愤怒的脸像一个烧得火红的铁戳一般烙在我的心上,发出皮肉受到炙烤发出嘶嘶的疼。
我颓然地坐在床上,不说话。
我依然不敢看他。
他忽然又俯身抓住我的头,将我的脸扳正,喊道:“你看着我!看着我!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心虚?愧疚?你心虚什么!愧疚什么!你明明就知道无论你做什么我到最后都会原谅你,你就这么有恃无恐地走了!我告诉你,许其央,这件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他的话像一把把刀子插进我的心中。我感到无比委屈,可是,我不能说,我不能告诉他。我只能放声哭出来。
只要我一哭,他什么都不会再说了。
他说得对,我有恃无恐。
果然,他一怔,脸上的怒气全部消散了。
他痛苦地说:“其央,你就是个混蛋!”
我搂住他的脖子,说:“我就是个混蛋!”
他双手抱住我,怔怔地盯着我,眼神渐渐迷离,他的头慢慢俯下来,吻上我。他的舌头仿佛暴君一般强硬地冲进我的嘴中,在里面翻江倒海一般闹腾。
他整个身子都压到我的身上,双手也在我身上游走。
我忍不住开始喘息。
他将手伸进我的衣服里面,肆意乱窜。我忍不住簇起眉头呻吟。
他解开自己身上西装的口子,又将白色衬衣脱掉,在空气中露出他结实的身体。我感受到他热气逼人的体温。仿佛回到了一个熟悉的港湾。
“其央,以后无论有什么事,都不要一声不响地就离开我,好吗?”他抱着我,轻轻地说。
我点头,说:“好。”
他笑了笑,说:“你又在骗我。你还是会这样做,对不对?”
我默默地想,我和他不愧是相爱多年的伴侣,笑着点头,说:“是。”
“你是因为,你脑袋里面的血管癌,才一个人一声不响地跑到美国来,是吗?”他叹了一口气。
我心里面突兀地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桃子告诉你的?”我问道。
章程摇摇头,说:“不是。”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像在叹出一口无奈似的,那样绵长而细密。房间里面的灯是关着的。齐晨光和叶银城好像是出去了,不知去了哪儿,但今晚,算是我对不起他们了。我依偎在章程的怀里面,隔着胸膛能够听到他胸腔里面炽烈的心跳声。窗外,星光璀璨,我感受到一份如海水般宽博深厚的静谧与安宁。
“在那一次,你突然晕倒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就检查出来告诉我了。”章程慢慢地说,沿着回忆的路叙述着往事:“当时我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会突然晕厥,于是请医生给你做了全身检查,得出你脑血管出了问题。那时本来是想做手术的,可是我不敢,医生也说,国内的医学水平无法提高手术的成功率,一个不慎,就将失败。于是我一边瞒着你,一边打听着国外在脑血管方面有研究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