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说完,他被一拳挥倒在地,紧接着腹部又被狠狠踢中。他没有吭声,这点痛苦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只不过最近的生活过于平静,现在一时还真的有点不适应。
“你想故意激怒我们?别忘了,你的小朋友卡尔还在我们手上!”
丹瑟稍稍支撑起身体,摇头笑笑:“行了,你们根本没抓住他。不然刚才你们完全可以直接把他带到我门前折磨,他比较好控制,还爱哭爱叫的,白天时对血族也比较不利,这样多有效果啊。你们要是早就抓了卡尔,何必还去突袭洛山达来威胁我?”
狼人们尴尬地交换眼神,显然又被丹瑟猜中了。
“把他的手解开,”头目对下另外三人令,并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我们几个都是部族中成年的原生狼人,丹瑟利尔,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你们可以在任何时间自主进行兽化。”
狼人们冷笑着将丹瑟手上的扎扣割断,还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按着他的肩让他站稳。
“那么,你跑吧,”头目说,“我们来玩个狩猎游戏,既然是狩猎,当然不能绑着小鹿,要让它自由地逃跑。如果小鹿运气够好能逃脱,将来我们就不再纠缠它,如果运气不好,被我们追上……丹瑟利尔,我们绝对不会一口咬断你的喉咙,而是会慢慢地,一点点撕碎你。”
丹瑟无力地叹口气,伸手在外套里摸索:“我不跑,而且也对你们的游戏没兴趣。”
“你在做什么?”
“我找个东西……哦,在这。”
狼人们都摆好了戒备的架势,以防他会拿出什么法器。出现在丹瑟手里的是一串钥匙,钥匙扣上拴着古旧的铁片,铁片边还挂着一支黑羽毛。
“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头目扭住丹瑟的手,把钥匙串夺了过来,“你有个深渊恶魔随从,只不过现在他早就丢下你离开了。这是他留给你的?”
“小心点,那是文物,”丹瑟说,“有几百年的历史了,以前一直被放在展柜里。”
“是文物你还挂钥匙上?”头目将黑羽毛举在丹瑟面前,“我很清楚你有一肚子的鬼主意,别想用它做什么戏法。”
说完,他将黑羽毛一把扯断,将碎屑撒在丹瑟利尔脸上,谁知道丹瑟竟然笑起来,不是嘲笑,而是好像真的看到了什么有趣至极的事情。
看着狼人们疑惑的表情,丹瑟问:“离开公寓时,你们有没有回头看我房间的窗户?”
狼人们还是不明所以。丹瑟像教导一群愚笨学生的老师般重重叹气:“出门时我会把窗子关好,每次都是。今天回来时我没有留意窗子,被你们带着离开时我却看了一眼……窗户被打开了。”
密林渐渐变得不再安静,鸟类和隐匿处的小动物似乎被什么惊起,慌乱窸窣作响。
“还是不明白?真是迟钝至极,”丹瑟轻蔑地看着四名狼人,“既然你们能随意兽化,现在就快点变成狗吧,这样能跑得比较快。我屋子里有东西,而且他一直跟着我们。为不被发现,他跟得比较远,这片树林很大也很茂密,所以他一时找不到我们在哪里。而现在,他找到我了。多亏你刚才撕碎了那支羽毛,帮了我大忙。“
狼人头目的反应并不慢,听了这话,他一把抓住丹瑟利尔的脖子,将其高高提起来。同时其他狼人开始了变身,弓起背,现出獠牙,衣服被膨大的躯体撑开碎裂。
头目的手也已经开始显现巨狼特征,皮肤和骨节扭曲变形,利爪钻出指尖。他撕开丹瑟胸前的衣服的时候,一个冰冷的东西抵上他的额头。
丹瑟利尔脸憋得通红,但动作坚定有力——他手里是一支短枪管女用手枪,枪口紧紧抵在狼人头目额上。
银弹直接穿进了头目的脑袋,丹瑟利尔的喉咙被松开了。另外几个狼人正处于兽化到一半的过程中,反应比平时慢了很多,等他们蹒跚靠近时,半狼状态的头目已经倒在丹瑟脚边。
三只狼人长啸着扑上来,丹瑟坐在树下,闭上了眼。接下来他却并没有尝到疼痛,而是感觉到了一块沉重的……布料?总之它从天而降,落在了自己身上。
怒吼夹杂着惨叫,以及利器撕开肉`体的声音……等四周再度恢复安静时,头上的布料也被掀开了。
“这是我的羽绒被?”丹瑟利尔看着身边被血染成黑红的一团东西。
恶魔阿什尔站在几步远之外,手里长军刀的锋刃上流动着火红的符文。
他甩掉血污,缓步靠近,挑起脏兮兮的被子丢到远处,然后翻转军刀,用刀背挑起丹瑟利尔的下巴,“亲爱的导师,我想起你说过,‘将来不论你做什么,不准把血溅到我身上’,我没记错吧?”
丹瑟扭头,推开下颚边的刀尖:“所以,你来这里的一路上都抱着我的羽绒被?”
“是,怎么了?”
丹瑟抹了一把脸,把表情藏在掌心里,似乎低声笑起来。
阿什尔嫌弃地看看他手边的女用枪:“羽绒被哪有你的枪可笑。这东西一看就是金发女猎人不想要才给你的,还专门改造了弹匣以便装银弹……”
“后坐力小,重量也轻,可惜我技术太差,如果不是距离那么近,根本什么都射不中,”丹瑟依旧低着头,“你是不是觉得,昔日的施法者竟然开枪了,显得特别滑稽?”
恶魔伸手抓住他的领子,将他从地上提起来,向后推靠在树干上。颊边扫过熟悉的呼吸温度,恶魔抓住他的双肩,用力吻住他,用舌头撬开嘴唇和牙齿。
丹瑟利尔模模糊糊地想着,自己与阿什尔曾这样做过很多次,但每次他都没有意识到这叫做接吻,是一种人们表达爱情与迷恋时才有的行为。
从前在船甲板上、在笼谷的城堡里、在人间租住的地方,他们之间发生过比接吻更亲密的行为,有时令人痛苦,也有时会让人迷醉……与阿什尔再度分开的这一年中,丹瑟有时回忆起过去,经常想起纽恩堡广场上巫师们的尸体,想起深渊浓红色的天空,想起灰烬之主加诸于他身上恶意的折磨……还经常想起阿什尔吻他的时候,那种难以言明、无法定义的感受,就像全身沉入蜜糖化成的潭水,无法反抗,在甜味之中缓缓窒息。
等思维再度清晰起来时,阿什尔已经放开了他。“真有点失望,”学徒盯着他说,“我以为你看到我时会有比较激烈的反应,比如愤怒地瞪着我,或者害怕得想逃走,最好是激动地紧紧抱着我说‘我真的很想再见到你’……最后一个不太可能,有点恶心,我说着玩的。总之,我没料到你是这样,”他扳着丹瑟的下巴,让其看向自己,“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我已经惊讶过了,”丹瑟说,“我刚走进房门时,你就已经在屋子里了吧?只不过我没来得及往里走。后来发现房间的窗子被打开了的时候,我就想到,屋里的人应该是你。”
“就不可能是别人?”
“也只有你喜欢无声无息地跟踪我。你回来多久了?难道你根本就没有回去,又跟踪了我整一年?”
阿什尔笑起来,因为他察觉到丹瑟语气里的情绪越来越明显。“我当然回去了,做完该做的事,现在又回来了……这一趟可耗费了我不少力量和钱财,就像当初我第一面见你之前一样。我刚回来一个月。”
“跟踪了我一个月?”
“半个月。前半个月我在提前准备回程需要的法术。”
“是吗,”丹瑟推开阿什尔,去捡起手枪,扣好外套挡住被狼人撕烂的衬衣,“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阿什尔跟在他身后:“听起来你为此很伤心?”
“没什么可伤心的。”
“导师,其实让我吃惊的是,失去施法能力的你竟然没有发疯。当初从深渊刚回到人间时,你可整个人都变得不对劲了。”
“一年前你曾经说过,那是个终结,”丹瑟回过头,“终结的不仅是你和我的关系,还有亵渎术士们的夙愿,以及我作为亵渎术士的……生命。”
“别说得那么悲壮,你不是活得好好的么?就算是在我回来之前,你也知道怎么去生活、怎么去自保。”
“当然,因为那是每个人类都会去做的,不管是‘丹瑟利尔’还是‘罗瑞’。既然我没死,就随便活一活,反正我余下的生命也不算长——比在深渊的那段日子短多了,随便应付一下,偶尔找点事做,一生轻轻松松就过完了。”
阿什尔沉默片刻,靠过去揽住丹瑟的腰,展开黑色羽翼。“跟我去个地方。”
“……你他妈打算大白天就这样在人间飞?”
“别说脏话,导师,你真是越来越像个普通人了。我们先去树林外,然后开狼人们的车子去。”
阿什尔将丹瑟带去了他们都很熟悉的地方。这是一座狭窄三层老房子,位于治安糟糕的老城区中心,多年前,他们两个都从深渊刚回来时租过这里的顶层。
现在整栋房屋都暂时空置,阿什尔似乎仍然暂住在曾用过的房间。
客厅地板上画着一个法阵。走进来后,丹瑟利尔立刻认出了它。这是某个恶魔法术的一部分,法术能帮助恶魔来往异界。它准备起来十分麻烦,而且限制一去一回两次,不像亵渎术士们开的通路能长期有效。
“学徒,该不会连你的亵渎术士能力也被消除了?”丹瑟看着法阵问。
阿什尔正在厨房冰箱里找东西:“让你失望了,我没有。不过确实我也被夺走了大半力量,和被消除了也差不了多少,现在要唤起这类法术更难了。我做不了当初你那种通路,只好用恶魔们的老办法。对了,现在我不只是笼谷的统治者,还简直成了笼谷唯一一个医生。”
“因为你目前用不了高阶些的亵渎术士法术,只能做做药剂、给同胞修理修理翅膀了?”
阿什尔自嘲地耸耸肩:“是啊,听了开心吗?不过笼谷那群杂碎倒是因此变得特别喜欢我,整天见了我就跪下痛哭流涕。”
回到客厅时,阿什尔手里端着一只玻璃瓶。瓶中倒满了深红色半透明的液体,就像稍加稀释的葡萄酒。
他把酒瓶递到丹瑟面前:“且不说我现在不能施展很多法术……就算能,我也没法对你用了,因为你现在变成了普通人类,不再是亵渎术士。不过,深渊的恶魔法术却可以对你起作用,虽然比起亵渎术士们的手法效果差远了。”
“这是什么?”丹瑟看着瓶子。
“记得第一次把你带去深渊时我给你的吻吗?让你暂时不被深渊的空气毒死,但只能维持一小会。”
“所以这是那个吻的……液体版本?”
“没有你说得这么恶心,不过道理差不多。我在几个恶魔术者的帮助下做出了这份药剂,喝下它,你就可以变成类似恶魔的体质,可以在深渊生存,可以有更长的寿命……而缺点是,你就再度变得不是人类了。”
“哦,然后你仅有的那些亵渎术士本领……就又可以在我身上起作用了。”
“这是副作用之一,但不是我的主要目的,你应该明白,”阿什尔去拿了一支红酒杯,像斟酒一样倒出半杯药剂,“这药不像当初你的固封身体的法术那么厉害,它的效果不是永久的,你得每隔一段日子服用一次,时间长了,才能慢慢达到永久效果。”
丹瑟抱臂看着他,没有接酒杯。“解释了半天,你想问什么,直接说。”
恶魔揽着丹瑟利尔的肩,走进法阵中心,再次将酒杯递向他:“导师,你愿意和我回深渊吗?”
丹瑟摇头,推开了酒杯。
阿什尔刚想说什么,丹瑟抢先开口:“我愿意。但现在我不想喝这个。”
“为什么?”
“你是问我‘为什么不想喝’,还是‘为什么愿意和你走’?”
“都是。”
丹瑟利尔偏开目光,看着窗外。现在是早上八点多,街道刚刚走出凌晨的寂静,已经越来越热闹。
大概这时候洛山达已经醒了,协会的人也正与他取得联系,公寓里需要出门上班的普通人们也许会抢先发现有一间屋子大门敞开,里面倒着一个穿着怪异的男人……
“我留在这也没什么意思,”丹瑟说,“从九年……不,将近十年前,我就根本不属于这世界。只不过那时我仍然需要它,所以只能姑且仍将其视作故乡。现在,我只是活着,做些聊胜于无的事情,其实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无论是人间或深渊,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
阿什尔提醒他:“如果在这里你什么都没有,在深渊也一样。”
“在深渊至少有你。”
恶魔愣住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丹瑟利尔没给他追问的机会,继续说:“我的意思是,在深渊我起码还能回忆起熟悉的生活方式。不管是好还是坏,对我来说,那更像是活着。”
“很好,我喜欢这个回答,”阿什尔又问,“那么,为什么你不想喝这药剂?”
丹瑟抬头看着他:“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后悔。到深渊之后,如果我后悔了,作为人类想去死还比较容易;如果没有后悔,那我就去喝那个药剂,变成与恶魔一样的东西。”
阿什尔心想,到那时就由不得你了,就算灌也会把药给你灌下去。不过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将半杯药剂倒回瓶内收好,然后念动咒语,让法阵里的文字开始闪烁红光。
“对了,你的那些书本笔记……这次你不想带着了?”
深渊的气息吹拂出来,阿什尔现在问这些其实也已经晚了。丹瑟摇摇头:“反正我再也用不到了,就让它们留在这里吧,卡尔、洛山达那些人会发现它们、想办法收藏它们,它们不会再被遗失了。也许某一天,会有其他人对亵渎术士的法术感兴趣,会翻开我的笔记……但那也和我没关系了。”
视野模糊、空间交错,一阵眩晕之后,他们已经再次踏在深渊的焦土之上。
阿什尔托着丹瑟的后颈,他掌心曾被导师留下一枚符文,而丹瑟的发根下也有他留下的符文,现在它们正紧贴在一起。
他们再一次接吻,恶魔将一部分灼热的力量吹进人类身体里,让其暂时适应深渊的空气。嘴唇分开时,阿什尔在导师耳边抱怨:“希望你早点愿意喝那个药,不然隔一段时间我就得吻你一次。”
“明明你自己也觉得这样有趣,”再次踏足深渊,丹瑟利尔毫不惊异,几乎觉得有些怀念,“不然,你早就强行让我喝下去了。”
“导师,我可不是带你来享受的,”阿什尔暗示性地用指尖划过导师的下唇、喉结、锁骨,直到腰际,“将来只有我能保护你,所以相应的……我也能对你做任何事。”
丹瑟故意退开一点,行了个夸张的舞台礼:“那么好吧,你的第一个命令是什么,我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