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觉得自己此时的感觉大概是与那守门兵类似的,不敢看她的面孔,将目光转向遥远强大的权势,而刻意忽略近在眼前的强大。
男人可以抛头露面,挣钱养家,女人却能让男人心甘情愿养着她。这就是女人的力量。琴儿那样的一张脸,未必不比襄安公主强大。
琴儿也没有说话。她好像还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走动时发间的翡翠坠子几乎不动,细碎的步子丝毫不显匆忙。她不必问白采的住所,手下人早查探清楚,胸有成竹。
周围的百姓都自觉避开了她,或许是为她容色所摄,或许是畏惧这满身雍容气度,偶尔有一两位富贵子弟看见,也远远走开,是瞧见那牡丹宫灯。
“你不应该出宫。”白采终于找到话题,打破两人间的寂静,“回去时你孤身一个女子,只怕会有麻烦。”
琴儿淡淡道:“殿下在宫外有别院,会派人来接奴婢。”
白采的住所离皇宫很远,在京中上不了台面又不能说没身份的人通常聚居的地面。
四方院子,住五六户人家,琴儿远远就看见一位农妇模样的中年女子正提着灯笼在院子门口张望。
她看见白采回来,满面喜色大步走过来,到琴儿跟前愣住,退了一小步。
琴儿对她微微点头施礼,笑道:“这位想来是韩夫人了,奴婢长佩宫琴儿见过夫人。”
韩夫人大半辈子都在乡间劳作,哪里见过这般玲珑人物,慌忙回了个江湖人间的礼仪,脸庞涨得通红,压着嗓子道:“我是宋慈,韩宝的夫人。”
白采听琴儿对自己身边的人了如指掌,当场就不大高兴,也恢复冷淡的情态道:“人已经送到了,姑姑请回吧。”
琴儿目的达成更不多话,施礼告辞后便提着那盏招摇无比的宫灯走了。
她背过身后,白采才望向她婀娜的身姿紧紧皱起眉头。
第18章
宋慈是韩夫人,更确切点儿说是未亡人。
上一任武林盟主韩宝的未亡人,被韩宝临死前托付给白采。以琴儿的眼力,一眼就看出这位未亡人是对白采动了心。
她走在街上,因已近了宵禁的时辰,街上人流渐渐稀疏,到最后唯有她一个姑娘家还在街上慢慢走着。
长佩宫掌事宫女,好威风的头衔!
她习惯了,便安然,凝神思索自己的事。
宋慈嫁与韩宝三年就守了寡,今年也不过二十四岁,容貌说不上清秀,却别有一番质朴的好看,再加上家传的一套拍山掌,在江湖中称得上才貌双全。
白采为人正直,武艺高强,宋慈与他朝夕相处暗生情愫也是常理。
可惜韩宝生前在武林中威望太高,又是白采拜把子的大哥,这两人的好事只怕成不了。
琴儿这样想着,心中竟生出股无由头的快乐。她知道自己出身不好,哪怕撑到殿下登基九五没有被送给别的男人,也没福分继续伺候殿下的。而自己这般才貌都难与所爱的人厮守,那丑妇人又如何能心想事成?
殿下喜欢她,就像喜欢一件玩物,教琴儿宫中规矩的老嬷嬷说,这叫“宠”。
为人姬妾,争奇斗艳,为的就是一个“宠”字。但琴儿知道自己被宠得心野了,她不想当姬妾,因为姬妾的宠不能长久,她想被殿下像夫人一样爱重。也不需多,殿下对温良的十分之一就够了。
拐进一条小巷,去殿下在城西的别院还要穿过三条巷子。
琴儿有些累。她特意赶在白采前头到城门上等他,走得本就快,后来在冷风中站那么久,再一路送白采回来,不会武艺的少女双足已经从酸变得发软,一步一步就像在云端飘。
她似无所觉,髻边的翡翠坠子摇得更厉害了,在灯光中晃出碧绿的光。
“啪!”
她手中的宫灯落在地上,烛火碰到绘有牡丹的灯壁,瞬间烧起来。
几个黑衣人从阴影中窜出来,架起昏迷的少女,敲开了巷子里一扇破旧的小门。
无论浸氵壬多少年,京城的黑,永远比人想象中更黑。
今夜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
云雨过后,颜似玉搂着项古的腰,手中柔软的触感说明这是一个真正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的手指捏在项古腰间,那里已经布满红紫的指痕,书生忍着,从来不叫痛:“本宫有没有说过,你很像一个人?”
“殿下在第一个晚上就说了。”项古似乎专心盯着手上的头发,一根一根拆解。他的头发披散下来,和颜似玉的长发混在一起,不知不觉竟互相纠缠,一时分解不开。
“身体像,性格像,连做事都像。”颜似玉轻笑着,黝黑的眸子却无半点笑意。
项古的手一抖,扯断手里一撮头发。他仔细循着断掉的发丝往上看,发现是自己的头发才长舒一口气:“属下听说温大人是废帝手下能臣干吏,殿下是在夸属下吗?”
颜似玉握住他的手,连带包住了那纠缠不清的发,沉默片刻才道:“他很能干,但到底年轻气盛,没有你圆滑。”
温文的事,项古只零零碎碎了解一点,大半是从温和的信件中知道。董彦管理长佩宫的杀手,颜似玉却独独将与温和联络的任务交给了他,大概也是因为他确实和温文很像。
“温大人太不识时务,难成大事。”
颜似玉闻言笑得厉害,顺势将他搂得更紧,胸膛在笑声中一颤一颤,道:“他年轻气盛,本宫比他更年轻气盛。差别在于,本宫比他强,所以他的倔强就成了不识时务。如今本宫已无年轻时的肆意张狂,他却已死了,永远的死了。”
项古的心跳很快,明明听见颜似玉说温文死了,他应当高兴,可胸膛下头却愈发沉重,好像一直认定的东西变了,闷闷的疼。
“他死了,殿下还有我。”
颜似玉看着他,想问他,这个“我”是谁?
可他最终摇了摇头,嗤笑道:“本宫有的人太多了,不差你一个。”
项古无话可说。
“那张地图给温良送去了?”
“已经送去了。”
提到公务,项古的神情柔和许多。这是他的一大古怪之处,床第之间时往往板着脸,谈公务只要不是在长佩正殿,便总隐隐带笑的模样,看上去游刃有余。
“殿下这么肯定西麓会在今年秋天出兵?太傅一党还未与我们真正开战,若古特足够聪明,他应该会等我们自己内乱。”
“西麓内部的问题不比我们少。”颜似玉道,“无论是本宫、皇上还是太傅都是有分寸的人,心里还有这个国家,而西麓那群野蛮人可不知共攘外敌的道理。古特整合西麓后将开战时间生生往后推了一年,再不出兵,他这个大汗要忙的就是内战了。”
“那殿下不如派……啊!”项古刚刚柔和下来的面孔又僵了,他抓住颜似玉的手,皱眉道,“殿下,明早属下与温度温大人有约。”
颜似玉的手不理项古微弱的反抗,加大力量揉捏他多肉的地方,亲吻着他的耳朵道:“你早上总是很忙。古特那里本宫早埋了人,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淮南军和江北军都为这场仗准备一年了,这江山丢不了。”
“可是军队人数……呜……慢一点,慢一点……”项古的手臂已经勾上了颜似玉的后背,白净的脸微微泛红,满是隐忍。
颜似玉的眼睛很冷,牙齿狠狠咬在他的脖子上,声音闷闷的:“淮南军加上江北军,只要没人捣乱,足够了。”
“殿下……”
“没有人会捣乱对吗?”颜似玉一只手捧起他的脸,笑容很淡,也很寒凉,“回答我,对吗?”
项古呆住,声音忍不住发颤:“对。”
这一夜,颜似玉知道自己枕边的人没有睡着,整夜整夜的睁着眼睛。
他非但没有心疼,反而觉得快意,和项古的恐惧一样秘而不宣的快意。
这种快意只持续到第二天清晨。
琴儿失踪了。
“琴儿送过白采后只会去别院,再找附近的人问一问。”颜似玉披了红色大氅坐在桌边,因是内室,他里面只穿了一件雪白的亵衣,暗红下露出亵衣细细的衣带,很不在意的模样。
董彦低头不敢看襄安公主,略带忐忑。他管着别院里的刺客,官面上的东西却被项古管着,道:“两家距离太远,就算琴儿姑姑是直着往别院走,之间也有不少人家。要不要找个从官面儿上找个由头?”
几十户人家一齐失踪,想不引起注意太难了,需要官府的文书才能动手。
项古今早没去成温度那里,直接去了御医院,昨晚伤着了。本来这种伤不适宜让御医看,自己抹点药就行,但颜似玉不准他自己弄,必须找御医。
这件事颜似玉也没准备让他插手:“既然人是从白采那儿回来时丢的,自然该温度负责。他估计还巴不得领这差事呢。”
“琴儿姑姑知道的不少,被温度找回来怕是要吃苦头。”董彦说得委婉,其实温度真把人找到十有八九不会放回长佩宫里。
颜似玉颦眉,压着怒火道:“只能让温度找!别院里还有几个人别告诉本宫你不知道!”
琴儿跟在他身边好些年了,养只宠物也该养出感情了,更别说是如花解语如玉生香的大美人。他不是不急,而是不能让人看出他急。
眼见就要入秋,西麓的局势半点不能放松;白采大张旗鼓召集江湖好汉为国效力的事不能不管;前段日子董彦派了不少人去追杀温和,回来的只有七成。饶是长佩宫家大业大,也经不起这般消耗。
董彦觉出主子的烦躁,不敢再提琴儿的安危,转而拿出一封折子。
“弹劾?”颜似玉的心思果然被引开,他看了奏折内容,挑眉露出个笑,道,“你已经有想法了?”
董彦点了点头,肯定道:“苏丹青是太傅门生,没道理为西麓卖命,应该是被收买了。”
“先别动他,派人监视着。苏丹青无缘无故跳出来弹劾项古,用的还是这么可笑的理由,稍微想一想就知道是故意挑起长佩和太傅老东西争斗。颜烨眼界小,却未必看不见虎视眈眈的西麓,本宫等着他和老东西的反应。”
董彦问道:“会不会失了先机?”
颜似玉冷笑道:“能站在本宫对面活到现在的,哪个不是人精。这场斗不起来,最多就是点毛毛雨。反而是西麓古特,他遇刺重伤令西麓失去了在颜烨登基前几年趁乱发兵的机会,部族内早有怨言,只要再加上一场大败,他这大汗就可以退位让贤了。”
董彦管不住自己的嘴道:“本朝如今的兵力对上西麓,属下担心未必能胜。”
江北军的主要责任还是抵御北方异族,不可能抽调太多兵力对抗西麓,而西麓的老对手淮南军这些年因为上层斗争,战力下降得厉害。至于人数最多的淮河军,真正能打仗的顶多也就万把人,这还是温良一年中言周教的结果。
颜似玉的回答只有两个字:“能胜。”
董彦不知主子的自信从何而来,还要继续劝谏,就被颜似玉斥退。
第19章
江淮一线都不是一个美丽的地方。
这里没有圆圆的落日,也没有孤寂的烟云,更没有名字中那条早已干涸的河。有的,只有血、铁还有男人。
膀大腰圆的炊事兵一手握一柄木勺,一手从推车下头摸出一只木碗,面前摆一只大铁桶,里面是满满的糙米饭。勺子一挖,往木碗上一扣,糙米刚刚好平了碗沿,很快有一只粗糙的大手接过木碗,走向下一个盛菜的大桶。
忽然,一只与众不同的手接住了木碗。这只手骨节粗大、皮肤粗粝,隐约能看见手掌上常年握住兵器而磨出的厚茧。可炊事兵还是看出了不同,这只手太干净了。五大三粗的士兵们听见开饭都是急急匆匆赶过来排队,手上多少带点儿泥土或者汗渍。
炊事兵抬起头,看见一张刚毅的脸。
“温将军?!”他低呼一声,瞪大眼睛看向温良,“您,您怎么来这儿吃?”
温良笑笑,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碗,打趣道:“我只是副将,你可别给我瞎升职。”
说完,不等炊事兵回神,自己走向下一个大桶。
今日的晚饭是土豆烧肉,肉只有一点儿肉末,比蚂蚁大不了多少。温良在一个空桌上坐下,很快来了两个汉子端着碗也坐下了。
一个又高又瘦,没带头盔的脑袋上用稀疏的头发勉强绾了个髻,焦黄的脸皮看上去就像没几年好活的了。
一个健壮如熊,皮肤黝黑发亮,一双黑白分明的牛眼,年轻的脸皮上写满了年轻人的固执和朝气。
“将军,你心情好了很多啊!”那年轻人刚坐下就急急道。
温良想起自己帐篷里那张写满标注的地图,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他轻咳两声,勾着嘴角道:“吃饭,吃饭。”
黄皮汉子原本不是军中人物,而是出身江湖的豪侠,乔侃道:“美人如花隔云端,将军莫不是憋不住了?”
“咳咳咳!”这次咳嗽的不是温良,而是那年轻人,“黄不定你嘴上小心点儿,那是公主!公主!”
“窦沙暴也就你这乡巴佬把公主看得跟天上的神仙似的。公主也是人,也会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当年老子被她那副俊俏模样唬住,可栽了老大的跟头。”黄不定说起被人栽了跟头还挺得意,把桌子拍得砰砰响,这可是他跟人胡侃的大资本。
窦沙暴瞪大牛眼强调道:“那可是公主!”
在他心目中,一个男人,打过外敌、扩过疆土、睡过公主这辈子就圆满了。
“俺也不求那么大一张地图,俺就求公主给俺的衣服上缝一针,一针俺就为她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瞧你那德性!给你送地图你认字吗?”黄不定道,“而且你以为是个公主了不起?差的远哩!几百个公主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个襄安公主。”
温良安安静静吃饭,听两个亲兵吹牛。
襄安公主亲笔制作的地图。说不心动是假。
那么忙碌的一个人,那么冷心冷情的一个人,会亲笔对照书册记载用黄豆大小的字写下那些繁琐的标注。
“我要不要送回礼?”他忽然问道。
两个亲兵正争得开心,听见这话都不由一愣。
黄不定老成,反而不如年轻人爽快。窦沙暴挠着脑袋道:“襄安公主什么都有吧,咱们这穷乡僻壤也没啥好东西能送。”
这话在点子上。一时三人都沉默下来。
黄不定道:“要不将军亲手做一个玩意儿送她?”
温良额头上好不容易渐渐消下去的纹路又鼓起来,硬邦邦道:“我不会。”
窦沙暴道:“那您也写点儿什么?”
温良的眉头更紧了,道:“我每天都写信。而且太费功夫的东西没时间弄,西麓正召集兵马呢,我送他太费功夫的物件他立马得下旨大板子揍我。”
三人讨论许久,直到晚饭时间结束都没有结果。
不费功夫怎么能见心意?黄不定年时候倒对一个江湖女子干过大庭广众之下求爱的混账事,但一来温良的性格干这事儿反而假得很;二来襄安公主再厉害也是金枝玉叶,这么干得被言官骂死;三来温良还是延庆公主的驸马呢。
窦沙暴则觉得将军每天一封信已经够记挂了,啥唬头都没真真切切的记挂好。瞧黄不定的婆娘,就为那一时心动嫁给了黄不定,现在天天守活寡,好几年也见不到夫君一面。
温良在江淮军中是副将,吃完晚饭就可以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了。平时他还会在军营里转转,今日被那幅地图美得晕乎乎的,做什么都想着京中那位殿下,索性回房间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