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儿只怕对白采动了真心,竟到现在都没有杀了他。”
同为刺客,琴儿与温和明明是两个极端,柔与刚,智与力,董彦想起自己最近见到的琴儿,竟觉得她变得与最后一次进京的温和有点像。所以这句话他说得小心,甚至不看偷看殿下的神色,生怕那明艳也明慧的少女因为女子都不可避免的一回痴傻而丢掉自己还有无限可能的后半生。
好在,琴儿终究不是温和。一个女人,总是要有个男人在身边帮忙才能成事,还不被颜似玉放在眼中:“她现在不杀白采,等他们发现是她下的毒,死的会是她自己。”
他用温良吸引各方视线,真正要调动的不是江淮军,而是最受皇上信任的江北军。五天后,大军就要兵临城下,重现数年前的兵变。
叶闻天从一开始就与他有协定,甚至可以说完全是他的人。颜烨是守成之君,叶闻天的心却很大。颜似玉可以不仁,却不可以昏庸;可以自大,却绝不可以自满。因为叶闻天要的,是一个在他拔剑指向大海之外时,欣然应允的君主。
谁知道大海之外是什么?谁知道成千上万的人力物力扔进去能打出多大的浪花?
没人知道。颜似玉却被这未知激起了斗志,他想要知道,然后用自己的力量去征服叶闻天为他打开的新世界。反正现在所拥有的这一切都是自己争来的,即便最后一无所有,也不负此生峥嵘。
因为他是颜似玉,争抢了一辈子的颜似玉。
无人知他曾彷徨,皇位之后,还有何物值得他一争,还有何人能与他一争?
叶闻天给他目标,他给叶闻天助力。即使此人不受控制也顾不得,他只想好好玩一玩这能消磨一生的游戏。
“琴儿的事可以不管,让刘万把温度和延庆看好,特别是温度,他被削权后大内侍卫中大部分精英都被他藏了起来,要是让他逃了去,怕又是一群蝼蚁,本宫可不想再看见谁谁谁的旧部。”
人死如灯灭,废帝旧部以一个死人为名闹腾几十年,真是好忠心的臣子们。
第36章
四万大军驻扎在离京城三十多里的大营中,叶闻天用的是防备不奉诏直向京都而来的江淮军的借口。颜烨虽奇怪叶闻天在江淮军有异动之前就开始行军,但叶闻天智勇双全,提前预测到江淮军有不臣之心也情有可原。
京中已经不安全了,无论是江淮军还是江北军,背后指使的都一定是颜似玉。
离开之前,颜似玉收到一张由黄不定送来的,来自温良的信件,上面只有一句话——山无棱,天地合。
那块臭石头,连情话都不会说。
他对这着纸条笑了好一阵,再抬起眼时,双目灿若星辰。
长佩宫众人在天色未明时悄然出城,同他们一道的还有一个挺大肚的女人,藏在马车里,吐得昏天地暗,哭得恨不得立时死去。
因为刘万告诉她,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襄安公主送给温良的贺礼,要在庆功宴上摆上这孩子的血肉做成的菜肴,洗刷其母不贞给温良带来的耻辱。
他们一行人只有两辆马车,一辆坐着延庆公主,另一辆坐着颜似玉与董彦。
董彦面容陈静,细长的手指却悄悄捏住了自己衣袍上指甲缝大小的一块衣料,随着马车晃来晃去。
他身旁放了一个巨大的青皮包裹,看方方正正的形状,像一个大盒子。
延庆公主还在为刘万随口一句混话而心惊胆战,却不知刘万早被收进这不起眼的包袱里,再不能当那匹志在千里的老骥,连一把老骨头都没了,全化作白惨惨的灰。
“殿下,席龙游果然背叛,四大杀手中只剩下生死不明的琴儿了。”
他们出京前刘万奉命刺杀温度,席龙游提前告密,被十余名武林高手围攻而死。同日,琴儿与白采一同失踪。
董彦提起刘万的死,脸上是京城人惯有的从容。上一刻还称兄道弟、互诉衷肠,下一刻就刀剑相向、生死相逼,一次会怒,两次会痛,三次会怨,而到了第四次、第五次、第无数次,只剩下这麻木而智慧的从容,和越来越多的防备疏离。
“席龙游不知刘万的底细,还被你蒙住,只来得及救下温度一命,算起来还是孤有得赚,刘万早就该退了。”
也许是出了京,颜似玉的脸上反而多了几分平时少见的爽朗英气。干干净净一张锥子脸,两道剑眉没有眉黛遮掩斜斜上挑,连眉尾处那轻轻的一撇,都像刀锋刺入肉体后那狠辣的一转折,无处不锋锐逼人。
他已换了自称,锋芒直指皇位。
这样无坚不摧的锐利,非但没有给人丝毫自大之感,反而如拨开云雾见青天般的疏朗正大。
没了脂粉罗裙,他又是那个在废帝暴政下惊才绝艳振翅欲飞的颜似玉了。多少世事变迁,多少酸甜苦辣,从重穿上这身男装开始,都成了一场梦,而现在梦醒了,他又要奔赴一场成王败寇,好似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可是,在城外大军中等他的再不是稳重忠诚的温良,皇位上坐着也不再是与他有杀姊之仇的废帝。
真正的皇图霸业,未掺杂丝毫儿女私情。将身家性命押上,赌万里锦绣江山,只为一己私心,自私到了极处,竟是这般霸道。
天下无人不可杀、无人不可用,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霸道。
少年时的浪漫与偏执都随岁月远去,十余年如一日的执念才磨出今日的霸道锋芒。
马车停住,颜似玉掀开帐子,连绵的暗灰色军营在夜色中静静潜伏,几位将领低声跪下请安,就连盔甲遮住当先一人的形貌,都恰如当年。
颜似玉不由一愣,却被那人抬起头露出的一双眼惊醒,双手扶起他,压低声音笑道:“好你个叶闻天,竟当真赶来了。”
这样不高不低、无论眼前是尊贵皇子还是低贱乞儿都一视同仁,平到极处而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眼睛,只能活生生的长在从云岩城疾驰而来的叶闻天身上。
四野寂静,军营中除了巡夜的士兵之外都早已就寝,再低的声音也听得清,若高了,岂不扰人清梦。
叶闻天发迹以来见过无数王孙贵胄,唯有颜似玉懂他真性情,处处以国士相待。即便他那些在如今看来大逆不道尊卑不分的想法,他也尽容得,且说得明明白白——如今他叶闻天值得。
冠上“如今”二字,给君臣情分早早加上期限,看似理智,实际上却是一招攻心之策。
叶闻天都分不清此人是真诚爽朗,还是专门投自己所好。但他喜欢有分寸的人,又厌恶别人与自己勾心斗角,颜似玉轻飘飘一句话就说到他心坎里。
难怪长佩宫自启帝起就长盛不衰,若颜似玉当真想笼络一个人,此人要想逃脱可谓千难万难。
“温良让我来,然后他自己留在了云岩城。”
一切都仿若当年,他却已不是甲胄在身敬候明主的将军。颜似玉现在需要的,是正值巅峰的叶闻天。
颜似玉轻叹一声,难得有几分犹豫:“他的手臂,真的治不好了?”
叶闻天对颜似玉知晓此事毫不吃惊,即使军中绝没有一封信件提到温良在战场上险些被卸掉膀子,如今已不能挥刀的消息。
“殿下既然舍得淮南军,难道还舍不得温良这条手臂吗?”
谨慎如叶闻天话语中也忍不住露出愤懑。他知道,淮南军其实是被他们最爱戴的将军生生拖死的,只为了让这群热血汉子死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而不是京城的阴谋诡计中。否则,最后西麓败退后,为何淮南军会那么巧合的只剩下三千多人,而本朝一军的最低人数是五千。
颜似玉忌惮淮南军,温良就亲手将自己耗费半生心血打造的雄师毁了。叶闻天甚至不敢去猜测,这条手臂,是不是温良故意丢的,毕竟比起淮南军,颜似玉更忌惮的是他。
颜似玉的脸色一直很白,情绪激动的时候更白,此时却是红的,倒吸一口气后死死憋住,生怕这口气泄露出去暴露了自己心里的震动。
许久,直到他和叶闻天已经走到为他安排的营帐,他才苦笑道:“他居然不怪孤。这打死都不知叫一声疼的脾气,未免也太过无趣了。”
“这世上有无数有趣的人围在殿下身边,可无论贫富贵贱都能对你不离不弃的,只怕正是那唯一一个不会讨你欢心的蠢材。”
颜似玉一笑,岔开话题道:“叶将军觉得温良是蠢材吗?”
叶闻天长叹一声,摇头道:“聪明人很多,可能聪明到活着看见结局的人又有多少呢?温良最大的优点是他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与其故作聪明,不如装傻充愣。有时候叶某回想自己这大半辈子,反而还不如温良聪明呢。但有时候,他又实在是个蠢货,只有彻头彻尾的蠢货,才会在这种时候孤身进京。”
温良将一切都交给颜似玉,看似被情爱迷住眼睛,却能在云岩城中质问叶闻天究竟是谁的人,发觉颜似玉决意舍弃淮南军后当机立断把数万大军都折在城中。
而在淮南军退出这场大戏之后温良又去了哪里呢?
他和叶闻天一起回到京城,等待一个与当年相似又不相似的结局。
颜似玉目中似有黯然,苦笑道:“放心,他会活到最后的。孤……”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似乎不愿付之于口。
颜似玉收到那张纸条后,突然发现有一个人在等自己也很好。不是立在千军之前,而是站在他的身后,像妻子一样等他回家。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乃敢,与君绝。
“殿下记得就好。”
这位君主的心思太过莫测,叶闻天点到即止,脸上的神色却严肃到极点,甚至,带了几分大逆不道的意味。
颜似玉心中一动,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锐利如刀锋,道:“叶将军是在威胁孤吗?”
“陛下多虑了。”叶闻天神色不动,“温将军与叶某相交莫逆,他家中无人,叶某自然要帮衬一二。”
颜似玉注视着这看似粗野的将军,自己手中最倚重的刀,许久才勾起笑容道:“叶将军如此重情重义,真是叫孤佩服。温良倒是难得做了一件聪明事。”
第37章:完结
在后人们谈及先辈的丰功伟业时,总是能用浓墨重彩描绘出最恢弘壮阔的景象,可实际上,谋朝篡位不也就是那么一回事。至少亲身经历两次王权变更的温度突然发觉,无数人苦苦守卫的东西,崩塌起来甚至不如一幢土坯房子,连个足够惊人的声响都没有。
太静了。
在这片死寂中,连人说话,都显得掷地有声,不容反悔。
他左手握着太子的手,右手握着自己的儿子,身后敞开的宫殿大门外,是一列列羽林军。
颜烨穿着他登基时穿的那身龙袍,吊死在议政殿的大梁上。脚上那双金色方头朝靴就在两个孩子眼前晃啊晃,上面的花纹被泪水浸染,只能看见色彩模糊成一团。
他这一生都是这样吊着,其实他很高,可他总觉得颜似玉比自己更高,所以不得不把自己吊着,维持着居高临下的姿态,实际上吊得越高,他自己越痛苦。
太傅来过了,只看一眼,便在颜烨灵前将太子交托给温度,老泪纵横道:“陛下总以为自己比不上,所以就真的比不上了。他却没想想,他这颗大树上这么多猢狲,那人比得上吗?”
温度和太傅都是这颗大树上的猢狲,如今树倒了,不知另一棵大树肯不肯收留。
温度紧紧攥住儿子的手,平平无奇的脸孔淡到了极致,竟与抱着刘万骨灰的董彦有几分相像。
他干了比辈子偷偷摸摸的勾当,却自问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他想不明白,温家到底犯了那位殿下什么,要赶尽杀绝。
“颜如花,不,颜似玉应该已经收到御玺了,他的人马上就到。太傅还是避一避吧。”
“你不走?”太傅这样说,目光却落在他左手牵着的太子身上。
两个孩子到底是在宫中长大的,此时虽然小脸惨白,却一声不吭,只两双眼睛偶尔扫过两个大人。
温度摇了摇头,道:“皇上得知叶闻天背叛后立刻交出御玺,他未必会对太子下手。反而是我……我大哥还可以说是各为其主,可他连温和都杀了,温良的淮南军也死伤殆尽,若我活下来,定要和他作对到底的。”
这是决意一死了。
太傅何等精明的人物,闻言立刻道:“你这孩子别想托付给老夫,老夫明日就上表请辞,回乡养老去了。”
温家子嗣单薄,近几代都只有一根独苗,难得有了四个人中龙凤的儿子,却一个个不得好死。温文、温和、温良三人都无子嗣,温度手里握着的,是他们温家最后的血脉。
温度看向头顶上颜烨,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往外突出,不得不让人想起死不瞑目四字,即使温度知道,吊死者十之八九会是如此情况。
每一天死不瞑目的人都很多,绝后的人更多,他们又凭什么特殊?
“罢了。”
多么洒脱的两个字,无法可想,佯装看破。
只希望颜似玉看在温良始终忠心耿耿的份上,让他娶一房妻室传承子嗣。
颜似玉得知颜烨自尽时已经晚了,他只能狠狠瞪着颜烨的尸体,顾忌名声连鞭尸都不能够。
这人死得太坏,比废帝还坏。皇帝无缘无故悬梁自尽,最受怀疑的肯定是之后继位的人。颜似玉算计多年,为了让自己的天下完美无瑕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颜烨这一死,就像把脏血洒在了他精心绘制的画卷上,气得颜似玉当时脸上就变了脸色。
若项古在,少不得站出来打圆场,其余官员却没这个胆子。他们中也有极得圣心的,但数年前颜烨大肆打压长佩一派的官员,大部分明面上的人都因此去北方避祸,几年不在主子面前晃悠,也不知昔日恩宠还剩几分。更何况颜似玉换上男装后气质大异,伴君如伴虎,众人一时都不敢冒头。但见一极高极壮的汉子走出来,行礼道:“启禀陛下,先皇不自量力,窃据高位,竟受天罚而亡,可见这皇位确实不是谁都能占的。”
那汉子正是叶闻天。
“叶将军智勇双全,竟连老天爷的意思都明白了。”颜似玉刀片儿似的眸子刮在他身上,沉吟片刻后道:“那就由叶将军宣告天下吧,大内侍卫留下的那些人孤就都交给你了,莫要让孤失望。”
叶闻天一介武将,在江北之外也无甚人脉,颜似玉竟将此事交予他。大内侍卫中许多高层叛逃,非但不能成为助力,其本身就是个大麻烦。底下的臣子们面面相觑,摸不准下任皇帝陛下是想为难他还是提拔他。
最知君心的董彦出列道:“陛下,温度已被压入大牢,只等陛下登基后问斩。他手下的大内侍卫基本已经向陛下效忠,只有数人潜逃在外。”
叶闻天心中一动,就听颜似玉道:“与废帝留下的那些人相比如何?”
董彦答道:“人数不及,但危害远胜。”
温度干的就是刺探人阴私的活儿,他手下人知道的事不少,放任不管怕要出事。颜似玉还未登基,现下用的是多年前被启帝暗中送走的四子颜似玉的身份,万一让那群人将他曾扮作女装的事宣扬出去,那可是大大的丢脸。
不必他人再提,叶闻天主动道:“末将愿为陛下解忧。”
废帝旧部和叛逃的大内侍卫,他已经明白,颜似玉的意思是让他们鹤蚌相争,自己渔翁得利,说不定还有借机试探自己实力的意思。至于引导百姓舆论之事,叶闻天若当真办好了,反而显得他手眼通天引人忌惮。
身旁的董彦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眉毛动了动,没有说话。
颜似玉深深看着目前离自己最近的两个人,淡淡一笑。他实际上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生气。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天下既然马上就是他的了,便容不得那些桀骜不驯之人上蹿下跳。